《凤命凰权》草菇老抽

2、第 2 章

　　英妈妈红着眼眶给谢瑶的手掌缠上一圈又一圈的白布。

　　谢瑶乖巧地坐在小圆凳上，既不哭也不闹，好似手心里这些还在渗血的伤口与她无关。

　　“小姐……要不，我们回林府吧？”

　　“老大人与老夫人只有林大人与夫人两个孩子。夫人自打嫁进谢府就没怎么回过门，林府上下都想念得紧。上次我替夫人送家书回林府，老夫人还特地留我用饭，让我多给她说说夫人还有小姐的事情。”

　　英妈妈试探地说着。她是林府家生子，即便她来谢府服-侍已有十五载，在她心中，林府到底比谢府可靠许多。

　　“现下夫人去了……老大人、老夫人必是伤心得紧。小姐眉眼与夫人这般相似，老大人、老夫人若是能见着小姐，小姐若是能陪伴在二老身边，二老心中一定能有所慰藉吧。”

　　只是英妈妈劝说谢瑶去林府长住并非是为了林老大人与林老夫人。

　　谢瑶是英妈妈一口一口奶大的姑娘。哪怕名份上她不过是个乳母，是个下人，可在英妈妈心里，谢瑶与她的亲女无异。她之所以劝谢瑶去林府，说到底还是为了谢瑶好。

　　林老大人与林老夫人伉俪情深，二人是少年夫妻，相互扶持着走过了人生最难的前半段儿。林老大人发誓不负爱妻，在高中探花、入朝为官后也果真没有纳妾。两人膝下也就只有一子一女。

　　林婉虽是女儿，却很受父母疼爱。爱屋及乌，林老大人与林老夫人对谢瑶也是眼珠子般爱重。有这两位长辈的照拂，谢瑶去林府长住，非但下人不敢怠慢说嘴，府中上下还会尽全力安慰一时间走不出丧母之痛的谢瑶。

　　而在谢府……

　　谢恭行可不是第一次把亲生女儿打得皮开肉绽。

　　要知道谢瑶才三岁谢恭行就亲自给她开蒙，教她读书。别的垂髫小儿在玩木马、透索的时候，谢瑶在读书、默书。若是谢瑶没能按照谢恭行的要求默完全文，或是默出的内容有误，谢恭行便会让谢瑶脱了鞋袜，把脚抬起来打脚心。

　　小孩子皮细肉嫩，谢恭行一竹篾抽下去，谢瑶的脚底就会肿起一道。谢瑶错几处，她的脚底就会多几道伤口。如此苛烈手段之下，谢瑶往往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有段时间谢瑶小小的脚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真真是每走一步就跟在刀山上淌过一回，大冬天里身上的短衣都能给汗濡湿。

　　林婉并不是天天都能见到自己的孩子，也因此她并非一开始就知道丈夫是如何教导女儿的。直至一次偶然的机会，林婉看到半月不见的女儿走路时满脸冷汗、几欲虚脱，这才察觉有异，继而发现了隐藏在女儿鞋袜里的伤口。

　　林婉看起来柔柔弱弱，骨子里却藏着谁也没想到的火爆倔强。因着这事儿，她与谢恭行大吵一架，闹得谢太师与谢老夫人都出面了。最后谢恭行松口，答应林婉不再亲自教导女儿，教谢瑶念书这事儿也就落到了谢府西席先生的头上。

　　斯人已逝，能阻止谢恭行以教导之名对谢瑶施暴的人没了。英妈妈让谢瑶避去林府，就是怕今日之事只是个开头。

　　抿着小小的嘴，谢瑶摇了摇头。

　　英妈妈疼她，她知道。英妈妈为什么让她去林府，她也明白。

　　可是她不能去。

　　“我娘亲一走我就去林府住下，这传出去了，定会让人嚼谢府舌根说谢府没有善待我……”

　　小姑娘说话的声音软软的，然而她说出的内容，半分不像一个七岁孩子该考虑的事情。

　　“我是谢府嫡女，再如何也不能做出有损谢府之名的事情。”

　　“小姐……！”

　　英妈妈急了，她不明白小姐为何不能多想想她自己的处境，而是要去顾虑谢府的-名声。

　　谢府没有善待她难道不是事实吗？

　　“您父亲——”
　　“父亲是为了我好。”

　　打断英妈妈，谢瑶梗着脖子道：“宫廷斗争一定远比你我想象得都要残酷。我若日后想在宫中生存下来，并笑到最后，唯有卧薪尝胆。”

　　更何况……

　　谢瑶何尝不想见自己的外祖与外祖母？但，外祖与外祖母待见她，其他人会待见她么？

　　外祖已经致仕，现在林府当家的是舅舅。舅舅和哥哥们如今正在扶灵往琅邪的路上，林府里实际管事的人应当是舅母。

　　舅母只为舅舅生下了两女，舅舅唯一的儿子是妾给他生的庶子。林府水面上风平浪静，实际水下一团乱麻。她这时候去林府，只怕要成打乱这一池水的石子。

　　她若只是小住几日也就罢了，若是她待的时间长些，舅母定然要气她从外祖、外祖母那里分走了原本是给表姐表妹的宠爱，怕长此以往表姐表妹在林府的地位会被她取代。但若她只是去林府小住几日，于事情又能有什么帮助？倒是她父亲……说不定他会让她一次补上去林府时攒下的课业。

　　败坏了谢府的-名声只会让她、让哥哥们在谢府的处境更加艰难。外祖在致仕之前不过是司农寺卿，舅舅甚至只是少卿。在这个城楼上掉下一块砖能砸到好几个大员的京城里，说林府式微真不是在贬低林府。她是可以逃去林府缩在外祖与外祖母的羽翼下过不用挨打的日子。可如此一来，她可不就是将外祖与舅舅架到了火架上，等着谢府来烤？

　　她不能做那样的事情。

　　长而浓密的眼睫盖住了忽闪的眸光，小姑娘垂着头，苍白的脸蛋上没有丁点儿血色。看在英妈妈眼里，这样的谢瑶不过是个羸弱小可怜儿。她哪里想得到自家小姐心中竟有这诸多计较。

　　老爷他怎么可能是真的为小姐好？

　　英妈妈很想把这句话说出口，之所以没说，不过是怕自家小姐更伤心罢了。

　　谢太师膝下嫡子三人、嫡女一人。其中长子谢恭顺官拜尚书令，次子谢恭肃为监察御史统领，就是三子谢恭行也是黄门侍郎，人称“黄门鬼见愁”。

　　英妈妈不是宫中之人，不大清楚尚书令、监察御史统领与黄门侍郎都是多大的官儿。但她知道谢府三位爷不论哪一位都是门内跺跺脚外头就要大地震的主儿。且谢府的嫡女谢韵还是当今皇后，未来的太后。

　　以谢府烈火烹油的煊赫地位，以谢府蒙阴入仕的子嗣数量，就算下一任皇后不姓谢，只要谢府不被满门抄斩就败不到哪里去。

　　谢皇后又对谢瑶十分偏爱。让谢瑶嫁入钟鸣鼎食之家，无拘无束地过一辈子逍遥生活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谢恭行之所以固执地想要将谢瑶培养成下一任皇后，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他嫌弃谢韵不听他的、不受他的控制，却又舍不得有人在皇帝耳边吹枕头风带来的好处罢了。

　　官宦人家向来瞧不起卖儿鬻女的贱民。可说到底，这些官宦之家所做的事情又与卖儿鬻女有多大区别？难道这卖儿鬻女的事情换个称呼、换些人来做就能变高贵些？真真可笑。

　　念头纷呈间，英妈妈-的眉目自然带上了忧虑愁苦之色。

　　谢瑶本就没那么硬的心肠顿时软了下去。她用小手轻轻揪住英妈妈-的衣袖，直至英妈妈顺着她的意思站起身来靠近到她身边，她才附耳过去，对着英妈妈诚恳道：“妈妈放心，我也不傻，不会白白挨打的。”

　　“我已经从父亲那里得到了许可，只要我课业成绩足够好，父亲就会给我奖励。”

　　说到这里谢瑶一顿：“妈妈，你去过祖母院中了。祖母如何说？她会如何处置娘亲院子里头的下人？”

　　英妈妈-的表情变得复杂。

　　白日谢瑶会一人坐在林婉生前住的小院里头发呆，就是因为差了英妈妈到祖母谢老夫人那里。

　　这倒不是说除了英妈妈谢瑶就无人可差。谢瑶之所以会差英妈妈去谢老夫人的院子，纯粹是因为她相信英妈妈不会像其他下人那般对她报喜不报忧，擅作主张觉着是为她好就瞒着她重要的事。

　　英妈妈没法背叛自家小姐的这份信赖，哪怕她心里几十个不情愿。

　　“……老夫人那边没说什么。”

　　谢瑶呼吸一窒。

　　这便是说她控诉那些下人虐待她娘亲的话没被祖母当成回事情了。

　　耳朵里嗡鸣乱响，眼前也是一阵发黑。好一会儿谢瑶才滚动喉头，咽下那些个翻腾的情绪。

　　从小圆凳上下来，谢瑶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地开口了：“我想也是。若是有人挨了罚，早就该有下人跑来告诉我了。”

　　主子心情一好，难说就会赏下些什么来给通风报信的下人。而谢府最不缺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该把什么消息报给哪位主子的机灵下人。

　　“小姐……”

　　沐浴在英妈妈关切而担心的视线里，谢瑶从书案上拿起一本看了一半的书过来。

　　“妈妈不用担心，我不会去与祖母理论的。”

　　嗓音平缓，谢瑶仿佛真的没把谢老夫人不作为的事情放在心上。她轻翻书页，开始垂睫阅览，新鲜的红随着她翻页的动作又微微从白布上晕开。

　　“英妈妈，你下去吧。”

　　英妈妈无奈，只得忍着鼻酸，朝谢瑶叠手行礼：“是，小姐……”

　　……

　　候在门口的小丫鬟被同伴给推醒了。她睡眼惺忪地撑开眼皮，只见同伴朝她努努嘴，示意小姐的卧房里灯还亮着。

　　大半夜的，小姐怎么还不睡？

　　抱怨归抱怨，小丫鬟还是强行振作精神。她伸了个懒腰，又打了好大一个呵欠，这才轻手轻脚地进了小姐的卧房。

　　卧房里的谢瑶并未睡下，她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听见人来连眉毛都没动上一动。

　　小丫鬟打开灯笼罩子，用剪刀挑起了里头的烛心。

　　小姐是在看什么好看好玩儿的东西么？不对，她刚死了娘，应当不会有这种闲情。她怕不是在看夫人的遗物，睹物思人呢吧？

　　小丫鬟想着，不由得往谢瑶那边伸了伸脖子。

　　谢瑶面前的是一本书。小丫鬟不识字，看不懂上头都写着什么，她只知道那字儿是真的多，多得她光是看上一眼就觉着眼花缭乱，眼冒金星。

　　悄悄缩回脑袋。小丫鬟剪完烛心盖上灯罩，又出去了。

　　她娘都死了她还有兴致看书？瑶小姐不像女儿家，倒像大房那几位少爷更多些。

　　算了，这又干她什么事呢？她左右不过是个下人，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混口饭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