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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残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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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去他的左手已经好几年了。
每年春秋雨水延绵的时候,断口处总会湿凉入骨,锥心地疼。
疼痛会让他记起身体残缺的年头,而心残缺的日子,却早已忘记了。
他的记忆本身便是一卷残破枯黄的纸张,光阴从纸的裂隙间穿过,它就一点一点炭化成灰。那些灰是苍白的,细碎的,廉价的,在他的一生里撒下一道蜿蜒漫长的伤痕。
夜可以很长。
稀疏的星光,断续的滴雨,携带夜雾的冷风吹起芒草沙沙作响。他这一生中少数的安谧景象,随夜而来,随夜而去。
那种景象甚至让他想起那些母亲誊录在美丽花笺上的清浅小诗,一个字一个字掉落脑海,沉溺下去。
沉到一种望不见的深度,便消失了。
那堵冰冷的墙旁,他倚墙坐下,右手轻轻包裹住左臂袭来一阵阵尖锐刺痛的伤口。湿透的衣服像惧怕枯萎的植物,紧紧吸附着他,悬挂着湿润的沉重。
雨水一滴一滴从发梢垂落,掉到浮尘的地面,滚成一些覆盖灰尘的细小液珠。
他知道凤大总管从来不会对折磨他感到疲倦厌烦。
虽然大总管总是想出各种法子剥削他身体以及精神的支撑力,试图见证时光在他身上腐蚀的轨迹。但是这些年过去了,他是总管心头那块未去的毒药。
他人生中最初的那段时光,早已超越了大总管的想象力。
那时他还只是北疆驻军中的一个少年。
驻军的首领是他父亲旧部的副将,曾因擅离职守而被军法严惩,怀恨已久。第一次看见他时,打量一遍他的眼眉,那声讽刺至极的冷笑便成了他在北疆驻军每一夜的噩梦里尖锐刺耳的开场白。
边关荒芜,野蛮,一切柔软销声匿迹。
北漠的夜晚只有一钩冷月,一片白沙,和荒凉呼啸的寒风。
乌合之众的游戏里不乏凌辱。他的年龄和骨架,决定了他被迫参与那些燥闷男人们的自娱节目。
北地的冰水浇到□□上的滋味,初时极寒,再下一刻,每一寸皮肤都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来,粘贴住结了薄冰的衣服里层,痛彻骨髓。
他的双手一整个冬天都暴露出残破的血色,有时候冻僵了浑然不觉,稍微一弯,十指便好像要一节一节地断掉。
他们经常有意无意把他的伙食从军营中忽略掉。
当饥和渴成为他生活的主要构架后,他曾经趁着夜深,偷偷把帐幕撕开一道裂隙,月光把一地残雪映得惨白,他喉咙又干又痛,胃部像被掏空似的,双手发疯了一般抓起一把把的雪末硬生生地吃下去。
他想自己那时看起来一定下贱无比。
他曾经一度痴痴幻想过会有一匹快马和一枚令牌来到他身前,将他从那个地狱里救出去。
然而最后谁也没有来。
还记得他最狼狈的一次,在长途跋涉的行军中走失,荒漠和岩壁像狰狞的鬼的骨骼,横七竖八地摆在大地的表层。一枚微红的月亮悬挂着,将他削瘦的身形在雪地上拉出一道极其狭长的线。
那一次他不停地往马蹄印消失的方向奔跑,风割破他的嗓音,地平线的尽头只有白茫茫一片,却似乎越来越远,越来越飘。
直到肺部像要裂开似地,传出血流爆发的声音,他才绝望,饥饿和寒冷夺走他膝盖的支撑力。
他瘫在雪地里,等待奇迹,或者死亡。
那时出现的那匹塞外野狼的眼睛是红色的,一种艳丽而嗜血的宝石。他分不清那是狼的眼红,或是自己的眼里滴出了血。
事实上人也是一种禽兽。
他手中的匕首,狼的嚎唳,飞溅的血肉,以及月光底下一地迸射的殷红,都在证明这一点。
他带着满身新鲜的伤痕,看着不久前还是自然界一个犀利凶悍的造物的那匹狼成了自己刀下的一团碎肉,麻木地倒下,坐在暗红的雪地里,体内沸腾的温度急速被包围过来的寒冷夺走,呼吸不了,颤抖着回忆应该如何喘气。
没有火。而他把那东西撕咬了下去。浓稠的血液带来瞬间的温暖,和永远的冰冷。
那是他第一次为了吃下去的食物而痛哭。
丝毫不优雅地,用沾满血的手捂住同样血腥的脸,大声地,近乎嘶喊地哭泣。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要看见腥味的肉类,手就要紧扼住自己的咽喉,竭力抑制想干呕的欲望。
但他的确活了下来。
在远在万里之外的帝都里,那些夺走了他一切的人们正在围着小暖炉,惬意地裹着贵重的狐裘赏雪观梅的时候,他活了下来。
当他身体里遗传的他们家族的血脉开始逐渐展露锋芒,日子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毕竟在军队中,战捷的犒劳要比欺凌弱小的乐趣来得重要。
腥风血雨,烽火狼烟,人只有生与死之别。他手持长剑,黑髦飞扬,沾染的残血从衣襟上缓缓淌成一片,如恶鬼修罗,立于破城之上让目睹者不寒而栗。
在他的名字成为让人闻风丧胆的禁忌之后,他在北疆驻军中已经小有名气了。
心惊胆颤的敌兵说,他那一剑寒光破空而下,狠,利,准,重,无疑是来自他父亲的教导。事实上并非如此。
教会他杀戮和无情的,是欧家的人。
* * *
“疯子。”一声冷笑打断他的思绪。
他沉默,缓缓抬起眸子看向面前的人。几年前那个倔强的孩子如今已有了一副高挑的骨架,带着少年独特的刻薄,冷冷抱臂立在他眼前。
他淡淡笑了笑:“凤大总管。”
入夜的秋湿冷,月光像破碎的冰块摊开在地上,满地纯白,映在眼中分外冷冽。他的单衣和来者畏寒而裹得严实的狐裘小袄在空气中对峙出完全不协调的气氛,令对方一个克制不住的瑟缩后,恼怒倍增。
“好你个疯子,才眼错不见你就给我偷懒,真是天生的贱骨头!”凤毛微眯着双眼,嘴唇摆出一道嗤笑的弧度,眼里锋利地流溢出光,刺向他,“我让你去扫落枫,你倒是当耳边风,究竟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侯爷明天和瑛妃赏枫,吩咐了不许扫。”他口吻平静地说。
凤毛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双眼暴发出精亮的凌厉冷光:“侯爷?你竟敢去见侯爷!?你这个疯子,竟敢去见侯爷——你活腻了是不是!”
大步迈前,他的手如电袭来,狠狠一把扯住他的长发,毫不留情地攥紧,逼迫他把脸抬到一个极限的角度。凤毛咬着唇,表情愠怒里夹带冰冷寒霜,弯腰用力掐住他的头颅喝问:“说!该死的!疯子,你怎么敢见他!?你都说了些什么!?”
他感到发根灼烧似地辣痛,一丝一丝,锥进太阳穴里。浓黑扎着他的眼。“我没有见他。是篆儿姑娘吩咐的。”
凤毛一愣,良久忽然冷酷地一声大笑,笑是从喉咙深处抖出来的,尖酸又讽刺。
他丢开他的头发,回身一退往后站了站,面对着他但笑不语,满脸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惬意。他望了望自己的手,眉头才皱一下,往锦袍上厌恶似地擦了两下,好像沾到了什么脏东西。
“这就对了,疯子。”凤毛腔调怪异地冷笑,盯紧他的眸子,一字一句重申,“一辈子都别再妄想你能够如愿见到他——”
听到这句话,他的嘴唇轻轻扬起一个几乎微弱到无形的弧度。
恍惚地望着穹顶漏下的一缕月光,虚弱得好像断断续续的音乐,在空气里,拉开一根陈旧残破的弦。
“本无妄想,何来如愿。”他回答。
“你……!”凤毛的脸恶狠狠地拧成一团,清秀的眉也皱在一块,勾勒着额头上被激怒的表情。他整个拳头都在气得发抖,扬手一指,直向他吼道,“疯子!你是疯子!我警告你,我们侯爷现在生活得很快乐,你休想再伤害他一分一毫!明天苏王爷和颜琛世子他们都要来,你给我好生避开,要是敢踏入内院半步,我就叫人砍了你腿!”
“大总管,”他缓缓地开口,“如果我真的要见他,恐怕现在已经不是只缺一边手的人了。”
“哼……!”凤毛一甩衣袖,扭头就迈了出去。看来他又被气得不轻。
他抬起手,将散乱的黑发从鬓旁轻轻拨开,顺着耳后捋回去。那些掉落在脸颊上的阴影衬着无味的月色,划裂了面容,渗出一点淡淡的苦。
闭起眼睛,一丝颤抖蔓延过手指,荡在发丝上刺入了血脉。
他知道忘却在许多时候是一种快乐。
他知道那个人,现在很快乐。
这样脆弱的快乐,像盛放在水面上的月光一般,轻轻一碰,或许就碎了。
所以他从来不去触摸那浮于水上的月亮。可望,不可及。
正默默想时,侧方突然闪过一道漆黑的光,飞纵过空气的速度惊醒了他,也惊醒了他右手下意识的疾速捕捉力。
“啪”的一声,两指间凌空钳住一只锋利的银针。针上别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
他欲起身,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万籁俱寂,哪里还有来人的动静。于是抽出纸条,轻轻一抖展开来,他的双眼蓦然被投入眸子的几个字冷冷刺伤,怔了一下。
明日赏枫宴上,有人欲刺凤飞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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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虐前热身。。。
虽然说简洁是王道,但老毛病好像有复发的迹象。。。泪,俺不要哇。。。
凤毛很不幸地被俺安排成这种形象,但是但是。。。人家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的说= =||||
丰御武,俺要把你从少年时代开始一路虐到老。。。这不是俺的意思,而是广大人民群众共同的心声。。。看那个最想砍谁的投票就知道了。。。冷笑着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