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16 ...
-
风卷残沙,洛阳—潼关
整整七个月,恍然一场大梦……
李鸣空挣扎着睁开眼,是天、灰蒙蒙的天,灰中带红,血中掺杂火烟。
有雨,滴在他额头,是神明的眼泪,仿佛要洞穿他的头颅。
快死了吧,死了也好。
这七个月,又漫长又短暂、又荒谬又真实。
之前在洛阳,虽然他们败了,但那一战太过仓促。
潼关易守难攻、安贼后背受敌,他一直坚信他们会赢,至少最终会赢。
但残酷的事实以一种轰然倒塌的方式袭来,他眼睁睁看着巨石砸向自己,避无可避,他也根本没有力气去躲避了。
他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可悲的方式去败的。
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这都是李隆基一手提拔,为大唐征伐天下、立下赫赫战功的帝国肱骨之臣。
南击吐蕃、智取大小勃律、西征撒马尔罕和塔什干、灭石国,他们的马蹄踏过的土地都将匍匐于大唐的脚下。
李隆基是天子圣人,他们就是战神!
但是在短短不到八个月的时间内,三将守潼关,三将皆死。
且三人无一死于沙场,尽皆死于谗言!
李鸣空知道这个世界很荒谬的,他也早已见识过这些荒谬。
但是,他仍然没想到荒谬至此。
荒谬到他不知道,到底是世界太荒谬、还是自己太可笑。
血、力气、生命、回忆,都从伤口中汩汩流走。
李鸣空感觉,身体从无比的沉重,变的难以言说般的轻盈。似乎是一种解脱。
他想起那天,他自信满满对顾萧说:区区一个安禄山,区区十几万人,他也能打到长安。
没想到,安禄山还真的做到了,甚至只花了不到一年。
昨日的大唐还是繁花似锦的人间天堂,即使路有冻死骨,但没想到如今连朱门都保不住了。
他们的天子究竟在想什么呢?
野心勃勃的叛徒,他偏要赏……
忠心耿耿的臣子,他偏要杀……
阴险狡诈的奸贼,他偏要宠……
他……
李鸣空的意识逐渐迷糊,他似乎是不甘心,又似乎连不甘心都觉得毫无意义了。
他只陷入了一场梦,仿佛天宝四年之后的这十年,都只是一场再荒唐不过的梦。
他想等梦醒,等梦醒之后,一切还如往昔。
*
有光、深深的光。
李鸣空的目光终于汇聚到一点:“南姑娘……”
“醒了?”
李鸣空吃力地支撑起身子坐起来,茫然看着周围的环境,又奇奇怪怪看了眼南海。
“怎么了?”
南海低头一看自己的小背心小短裙小拖鞋,“哦,这是我们的民族服饰,我们夏天都这么穿,不必在意。”
“是你救了我。”
“算你命大吧。”
“谢谢。”
太过于陌生而虚幻的环境,让他不安,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天宝十五年八月十四。”
这么说他睡了好几天了,难怪脑子嗡嗡直响。
李鸣空无意识地摸了身上的伤口,发现全都没了。不仅新伤没了,好几处陈年旧伤表面上都已经全看不见了。
“之前顾萧拿的药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跟这次的一起算钱。”
“我的钱都在顾萧那儿了。”
看起来,他从钱到人反正都是你的了,也没必要算这么清吧。
南海冷哼一声:“不关心一下,潼关的局势?”
“没什么好关心的,反正是败了,哥舒将军呢?”
“被俘。”
李鸣空心想,左右也是个死吧。
哥舒翰说冤也冤、说不冤也不一点儿不冤。
大敌当前、叛军就在城下,陛下、杨国忠、哥舒翰,君臣将相三人,不想着怎么击退来敌,反而勾心斗角、你来我往搞起了政斗,也难怪大唐会落到这个地步。
害人者,终被人害!
“长安呢?”
“潼关失守,你们的陛下说要集合兵马、御驾亲征呢。”
李鸣空先是一愣,后冷笑:“征了吗?”
“真征了。”南海说的认真,“反向亲征,去蜀郡征了。”
不出所料,咱们英明神武的天子,什么样的决策做不出来呢。
跟大战在即、斩杀阵前大将自毁长城相比,两京失陷、弃城逃跑什么的算个啥。
“杨国忠也去了?”
“是。”
不奇怪,蜀郡是他的地盘,这主意八成也是他出的。
“所以,今天你是……”
“兑现我的诺言,带你和顾萧来砍杨国忠的大腿。”
*
今天,是南海从虫洞回来的第八天。
虫洞是真的,千真万确。
穿越也是真的,如假包换。
就是这个体验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就穿了七个月。
她简直想叉腰大叫:“你丫是不是耍我。就七个月,二百多天,老娘用穿么我!”
天知道,她校准时间之后的绝望和气氛。
她走下飞船,冬去春来,脚下的杂草已经高了不少。
她仰头躺倒在地上,特别想抓起一把草塞进嘴里,咀嚼那种苦涩的野气。
可是,日子还得照过不是,她联系了顾萧。
说真的,这对顾萧来说,也是七个月的绝望,双重的绝望。
一边,是南海的消失,完完全全的消失,一去不复返的消失。
顾萧每天都去东市的铺子买包子,她爱吃的那种,然后放到晚上没人吃,最后为了不浪费他迫不得已自己吃了。
“这么甜腻的东西,她怎么就这么爱吃?”
他想,早知道是最后一面,那天在洛阳,就不与她说那些废话了。
早知道是最后一面,就该直接抱上去。
至少,至少也要好好告个别吧。
唉……
另一边,是前线战事的失落,失落到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潼关失守,长安岌岌可危,稍微有点儿头脑和能力的官员和百姓都在准备跑路了。
长安城里简直惨淡一片,想吃个热乎乎的包子都买不着。
此时此刻,距离天宝十四年那绚烂夺目的上元节灯会还不到二十个月。
天翻地覆的一年。
顾萧想,也不知道他们这一代开元人是幸运抑或不幸。
生于长于盛世,却也要亲眼看着盛世一朝变乱世。南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眼见他楼塌了。
说塌就塌,不留一点念想。
要命的是,阿霁他们三个全都不在自己身边了。
当时,盈盈姐妹俩怕家人担心,回了长安城内。
结果呢,莫名其妙月骨朵就被宫里招了进去,又莫名其妙做了贵妃的贴身侍女。
盈盈不放心她,也要进宫,小顾也非要去。李鸣空有故交在禁军,左右现在缺人,就让在禁军谋了个职位。
这事,顾萧是从洛阳回来才知道的,真是悔不当初。没帮到鸣空就算了,这边还把他妹子给搞丢了。
“潼关失守了!”
“哥舒将军死了!”
“安禄山就要打过来了!”
“怎么办?”
“快逃啊!”
“不可能,前线二十万大军,安贼不可能打进长安的……”
消息传来,他当即把鸣空的家人都往蜀郡送,但阿霁他们却是没法在这个时候撂挑子出宫的。
顾萧站在朱雀大街上,人很多、似乎比上元节那天还要多。
但所有人脸上都没有那种满足与幸福了,大家步履匆匆、神色慌张。
北方,大明宫依旧金碧辉煌,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交相辉映。
本来下个月,八月初五千秋节,圣人必会登临勤政务本楼向群臣百姓致意,全城同欢,而今只剩下一片人心惶惶。
突然,一驾马车飞驰而过,差点儿将他掀翻在地。
顾萧捂着头坐在地上,正对着西方,那里有一轮落日。
没有云海、没有余晖、没有漫天霞光,只有这一轮落日缓缓隐没于长安的屋檐瓴角,把一百一十里坊镀染成一片梦幻而美妙的金光熠熠。
可惜了,这是长安的落日。
此时的顾萧还不知道,这是长安最后一日的辉煌。
安史之乱后,大唐由盛转衰,国都于公元756年、763年、783年、881年、885年、896年六次陷落,天子九迁。
唐之后,再无大一统王朝定都长安。
顾萧自己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周围行色匆匆,但是没一个人管他。
最后,还是自己撑着地慢慢爬起来。
“陛下要御驾亲征了……”
“太子会留在长安监国吗?”
“安禄山来势汹汹,就算圣人亲征……”
“杨国忠误国至此……”
跟着南海之后,这一幕他已被太多次预警过了,反反复复。
他清楚这终会真的,但当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他却还是根本没法相信。
他从袋子里摸摸索索半天,最后掏出一支烟。
这是南海放在给他的包里的,不得不说,她很有预见性。
“很多时候,人想做些什么事,却什么事都做不了的时候,就只有点一根烟了。”
顾萧找了个角落,用火折子点上,回忆着南海的感觉和动作吸了一口。
不知道是哪里不对,被呛着了,咳了半天,咳的满脸是泪。
“很宁静,感觉世界很美好。”
不,这世界不太美好。
烟雾缭绕之中,他的手环弹出一条信息——马嵬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