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商央

37、太师地宫

　　正是墙在融化。
　　方才森冷阴暗的空间，仿佛隐隐间有什么在涌动。地上已渐渐有了积水，众人均觉足下微微浸湿。
　　瑞扬沿墙摸索数下，但觉指间冰水淋漓，不禁低呼，“这间地下冰室，四壁都在融化！”
　　玉麟王扬眉道，“会是何处变热？”
　　瑞扬忆及《五国志记》，正要脱口而出，却听弓梳宁轻声道，“难道是罕国织娘文清音的‘千金帛’？”
　　弓梳隐道，“坚冰已融，玉麟王可发力破墙。”
　　玉麟王眯起眼睛，嘴角似笑非笑。
　　瑞扬运力掌间，“砰”一声，生生将冰砖之后的坚壁，打开了一道口子。但见内里火光融融，这坚壁内外，竟是冰火两重天么？
　　玉麟王奇道，“这火如何不被冰水熄灭？”
　　瑞扬答，“冰砖与火焰之间，隔了一层‘千金帛’，这种布帛柔韧无比，可负重物，可忍高温。方才那朱雀眼睛，该当是触动了燃起火焰的机关，热度透过‘千金帛’令坚冰消融，料想不消片刻，隐藏于冰砖之后的地宫入口便能出现。”
　　话音刚落，便听“喀拉”一声，一块冰砖自头顶落下。饶是室内幽暗，但借着些微火光，四人均能望见冰室上方斑驳的裂痕。头顶冰砖，兼带着细小的冰屑，“扑簌扑簌”地不断往下掉落。脚下积水越发多，已经浸至小腿。

　　便在此时，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叹息声，“入口明明另有他处，弓梳岛主却偏偏要选这没有退路的方法，可怜那些陪葬的人还蒙在鼓里。”
　　“谁？”玉麟王变了颜色。
　　瑞扬剑指弓梳隐，喝道，“你仍是利用我？”
　　弓梳隐皱眉道，“那女鬼灵力又长，稍后入了地宫，惟有《墨灵诀》下阙能压制她片刻。”
　　弓梳宁看向玉麟王，“你还不把下阙还给我？”语气着实不客气。
　　玉麟王不动声色，将下阙交给了她。
　　弓梳宁便借着微弱火光，取了腰间墨玉笛，对照曲谱练习。
　　那女子轻飘飘的声音又响起来，尚带着笑意，“小丫头，别来无恙啊！你我倒是有缘，我觊觎你身躯已久，今日恐怕要你魂飞魄散了！”
　　弓梳宁顿了一顿，难得没有还击，继续练习曲谱。
　　瑞扬却道，“这身躯是我妹妹的，我即便杀了她再亲手埋葬，也不会让这身躯为你所操控！”
　　那女声笑得更恣意，“你这不男不女的怪物，也配在我面前叫嚣？”
　　瑞扬脸色惨白，但见弓梳隐低头不语，弓梳宁兀自练曲，都装作没有听见，惟有玉麟王抱臂而立，笑意了然。
　　瑞扬受伤的表情转瞬即逝，只是颤声道，“公子——”
　　弓梳隐叹息一声，“扬，是我欠了你的。”
　　弓梳宁却收起下阙，手握玉笛，昂首道，“入地宫罢。”
　　弓梳隐站在她身后，不知为何，忽觉她背影的孤勇。而她蓦然回首，看向他的身后，眉眼间竟有了淡淡笑意，“地宫入口，出现了。”
　　召唤神兽扭转命格，抑或是，被紫目女鬼俯身，与公子一同奔赴黄泉。
　　这都是她所乐见的结局。
　　所以，她无惧，亦无憾。

　　火光，照亮了四人的脸。
　　惟有地宫入口处没有“千金帛”，冰砖为室温消融之后，入口之处的寻常丝帛，便熊熊燃起。
　　光影摇曳之间，玉麟王目光灼灼，“太师好巧的心思。”
　　瑞扬不发一言，眉眼阴霾。
　　于是弓梳宁扶着弓梳隐在前，玉麟王在中，瑞扬在后，一行四人，淌着已至膝盖的水，先后进了这尚在燃烧的地宫入口。
　　所谓太师地宫——也不知究竟有多大，只这入口处的长廊，便是一径向前，毫无分叉。两侧幽暗灯火，泛着诡异的碧青色，状如鬼火。奇的是，此处居然毫无机关。
　　这长廊显然是地势渐高，四人行走之间，脚下冰水早已不见。也不知走了多久，弓梳宁停下脚步，“我不会武功，走不动了。”
　　玉麟王知她是惦念弓梳隐体质，当下不言，但见昔日医鬼此刻白发枯颜，也不由得微微心惊，只觉这《弓梳神策》着实灵异。
　　弓梳隐却低声道，“唤出神兽，不可依《墨灵诀》顺序演绎，你毫无功力且筋脉耗损，故而受不住那中阙反噬……”

　　弓梳宁打断他，满脸诧异，“公子你——”
　　弓梳隐将手抚在她发上，轻轻点头，“不错，眼下能唤出神兽的，只有你。”又道，“你先吹下阙，后接上阙，最后的中阙，却需要你反向吹出。”
　　瑞扬道，“原来《墨灵诀》的秘密在此！”
　　弓梳隐摇头，“要想驾驭神兽，本该是命格无双且功力非凡之人，依顺序依次吹出上中下阙。这世间，原本再无比隐更为合适之人，但玉麟王却万万不会等到隐回复功力的一刻。扬不懂音律，无从召唤，而玉麟王……”他微微一笑，竟也是煞气慑人，“不过是凡人的命格罢了。”
　　瑞扬犹豫片刻，目光掠过弓梳宁，忽然迟疑道，“若召唤之人难以驾驭神兽……”
　　“便会为其所吞噬。”弓梳隐望向弓梳宁，黯然道，“宁儿，到此刻能成全谁的意愿，已不在我掌控之中。”
　　弓梳宁目光停留弓梳隐的白发，不觉心酸难耐，别过头去轻声道，“到现在也不愿恢复我的记忆么？”
　　弓梳隐只觉喉间发苦，“我不能。”

　　“不能，呵呵。”又是那女声，这次却似近在咫尺。
　　却听玉麟王低呼一声，“素夷！”
　　其余三人齐齐抬头，正见三步之遥外立着一白衣女子，本是极为清净素雅的五官，却因了一双紫色的眸子，连带着唇边的笑意，也妖异三分。
　　但见这女子朱唇轻启，继续说道，“弓梳隐，唯独今日，你可不能奈我何。”
　　玉麟王退后一步，“你！你就是那召唤神兽的紫目女鬼？”
　　那女子掩嘴轻笑，眼波流转，“哎哟哟，我知素夷与你也有几番露水情缘，如今她被我附身，你竟问也不问，真正薄情呢！”
　　玉麟王淡淡道，“她的确算得上歌舞坊中的翘楚。”
　　弓梳宁紧握手中玉笛，暗自思量。这长廊没有分叉，只兀自迂回，难道整个太师地宫，都不过是一条弯曲绕远的长廊？建造这样的一个地宫，又有何用意？如今紫目女鬼就在眼前，此刻能否……
　　正犹豫间，一只手轻轻按住墨玉笛，弓梳宁抬眼，正看见弓梳隐向她摇了摇头。
　　她又望见他疲惫的神色，暗夜一般的眸子。

　　她退后一步，轻轻唤了一声“公主”。
　　在场之人，竟皆微愣。
　　只有素夷知道，这一声，却是玉家村的玉无双在唤她。饶是此刻物是人非，她亦有几分动容，应了一声，“无双。”
　　弓梳宁转身，面对素夷，“我刚被爹爹救起的时候，以为自己便是玉家村溺水失忆的玉无双。那时你常常在夜间出来，我也并不怕你。在屋顶上对月相谈的日子，其实也不坏。”
　　素夷避开她的眼睛，只道，“当时我被弓梳隐在海上废了修为，除了附身于你，无以依托。”
　　“公主。”弓梳宁又唤一声，眼睛里有了雾气，“我记得你说过，公子在练成神策当日就该殒命，如今十年命寿，不过是借神策之力。那么，破除天谴，神策失效，公子是否即刻离世？”
　　素夷扬起唇角，冷笑一声，“莫要问我，我怎会让你召唤神兽？”言毕变了颜色，五指微张，堪堪就要向弓梳宁抓过来。
　　便在此时，弓梳隐抽出宁儿手中的墨玉笛，横笛唇畔，悠悠吹出了《墨灵诀》下阙。

　　笛音清扬。
　　素夷转了五指去向，于半途向弓梳隐右肩抓去，“噗”一声没入肌理，鲜血涌流。
　　“公子——”弓梳宁惊喊一声。
　　却见弓梳隐神色未变，对峙之间，未曾停止吹曲，只是右手颤抖，已然难以自控。
　　瑞扬长剑在手，凝力向素夷刺去。未料素夷只是回头一望，那剑尖便再不得向前。眼见瑞扬额上沁出汗水，素夷咧嘴无声地笑了，紫目灼灼地闪过一圈幽光。
　　玉麟王心跳如雷，实在是未曾料到这女鬼灵力如此深厚，这《墨灵诀》下阙，竟半点奈何不得她！
　　素夷压下胸口不适，五指再一用力，在场之人，都清晰听见骨骼断裂的“喀拉”一声。眼看弓梳隐右臂就要被她生生卸下，弓梳宁再不能多想，一低头，狠狠咬在了素夷手腕上。
　　素夷吃痛，扬眉正要甩手，恰在此时，众人皆闻有箫声远远而来，如泣如诉，哀哀戚戚，吹的，正是那《墨灵诀》下阙！

　　素夷骤觉胸口剧痛，像被利器刺中一般，禁不住踉跄一下，放开了抓在弓梳隐右肩的手，扶住石壁，才勉力站稳。方才被弓梳宁一口咬住的手腕，此刻鲜血蜿蜒，一下一下滴落在地。
　　这是——
　　“君宇！”
　　“麒王！”
　　弓梳宁与玉麟王脱口而出。
　　而弓梳隐，静静看向长廊来处，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终于苦涩一笑。
　　来人仍未见身影，想是隔了很远。
　　瑞扬暗自堤防，心道除却练了神策的公子，这麒王的眼力与内力，在五国三岛，确然该当为首！公子如今功力尽失，演绎《墨灵诀》，威力自然不够。而麒王不过吹送两段曲乐，已然让这女鬼如受重创。
　　箫声停止，便听一个声音似远却近，端正谦和，“收鬼捉妖之事，孤王今日也算体会了。”然而毕竟是由内力送出，其间气势，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