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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秋寒。
冷月独上。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不甚宽大的门缝中钻出来,望一望天上寒光,紧了紧领口,蹿出院子。
打更的李老头刚刚喝了一盅酒,胃暖和了眼睛便也迷糊起来。脚下有些趔趄地走进卡子胡同,嘴里还没唱更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记,往背后的墙上倒去。
他先是愣了一会,接着便骂骂咧咧地吐出些旁人听不清的话语,又举了手中昏暗的灯笼去看那摔在地上的家伙。一瞧之下,不由有些气闷,骂了一句“晦气,怎么是你这个崽子!”
小顾人本来就长得瘦弱,又是饿了许久的肚皮。方才摸黑在狭窄的胡同里穿行也没留意这老头,被撞了一下半天都回不得神来,如今听了这句,脸色一冷就要发作。
李老头怎么不知道这小犊子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当下恍若无事地打个哈哈,径自去了。
小顾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像是荒野上的孤狼。
天刚擦亮的时候,小顾用袖子揩揩破皮的嘴唇,手里拎着半只隔夜的烧鸡回到了卡子街。他想着母亲必定还没起身,烧鸡正好用做早饭,若是省着点,一天的伙食也可算得了。
马上要到胡同口,却听身后一阵破空声。小顾未曾习武,只是反应较为灵敏,当下把烧鸡往怀里一揣,就地一滚避过这一击。饶是这样,身上也给磕磕碰碰出不少小伤口。
他迅速挣起身,一会工夫已是天光大亮,有个半大的少年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想要走上前来又被他瞪回去。
两人僵持着,那少年终于受不了小顾凌迟似的目光,嗫嚅着嘴唇问道:“你做什么偷我家的烧鸡?”
小顾抿抿嘴,没有回话,他却挺了挺小胸膛,得理道:“我都看见了!昨天下半夜我爹妈睡了我出来上茅厕,看见你溜进我们家厨房偷了这只鸡……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还要再问,却见小顾冷冷笑了一声,原本绷紧的面皮松了一松,说道:“你是做梦呢,你家有什么好,谁要去偷你的东西!”
那少年还未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当下气得“你你你你”个不停,好半晌才算想到一个理由说了:“我们家虽然是几天前刚搬来的,可去过戚家酒楼的都知道我家的菜好吃,你这人怎么做了不认?”
“我认了,又怎样?”
戚姓少年被他噎住,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小顾却是不耐烦和这小子废话,一转身就撒丫子跑进胡同,熟门熟路地蹿了几下不见踪影。少年反应不慢,可不熟悉地形,才刚转进巷子就不见了人,只气得哼哼两声,也没法子只有回去。
时辰不算晚,胡同里仅几户人家打开了院子的大门,晾些衣物做些洒扫。
小顾护着怀里的鸡,七转八转进了自家小院,还没来得及叫娘,就听到屋里两人的谈话声。
“……快些走吧,一会我儿子要回来。”
“怕个什么?他一个小毛孩子,屁事不懂,还能把我轰出去?再说了哪次我来不是好酒好菜的招待你们母子俩,你还不好好地服侍服侍我,嗯?”猥琐得意的语气顿了顿,又有衣服摩擦的窸窣声传来,女人的声音便低弱下去。
过了足有一刻钟,那扇破旧的房门才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挺着将军肚的矮胖男人大步跨过门槛,边抖着衣领边将手中的酒壶凑到嘴边喝一口,还未下咽又喷了出来,臭骂一声“呸,冷了!”
走到院子的大门旁,就见一片衣裾蹭在门楣边上。他抬眼一看,屋里那娘们的儿子正瞪着眼睛瞅他,那眼神看了真是叫人心里发毛。
男人短暂地愣了愣神,又扬一扬丑怪的三角眉,将手里的半壶酒甩到那孩子怀里,咧开嘴一笑说道:“嘿嘿,今儿个是便宜你小子了,这酒可贵得很!”接着便在少年怨毒的眼光中转出院子。
他身材矮短,后摆有片衣裾没有理好,滑稽地卡在了腰带里,便露出半个肥大的屁股,随着走路的步伐一扭一扭的,活像条蠕动的蛆虫。
小顾瞪着他一直到走出卡子胡同,感觉自己一双眼睛就快要脱离眼眶掉出来,又酸又痛。他转头看看院里地上那一小片残败的酒渍,又瞅瞅自己怀里的酒壶,忽然觉得这个秋天太冷太短,竟然就像寒冬腊月一样。
他摔了酒壶,又拿脚在上面狠狠地踩了几下。这酒壶是镇上最好的ji院里用的,当然没有那么容易碎。于是他搬了块砖头,“啪”地一声砸下去,终于如愿地看它成了几块。里面的残酒汩汩流出,洇得地皮深一块浅一块。
顾氏听到声响,从里屋跑出来问:“惜朝你怎么了?”
小顾抬头看自己的母亲。她已不再年轻,但眉目间依稀还有往日的殊丽,使她看起来颇有几分不同于其他妇人的味道。
她的衣服是齐整的,头发也没有很散乱,发髻上插着一支木簪,并不是繁复的花刻,却有一点端庄的意味。
小顾想起母亲说过,这是父亲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于是他低了眼垂了目,回道:“……昨晚出去找到了这壶酒,本来想慢慢喝,可是现在冷了。”
他压下心里的不甘、不忿、痛苦、无奈……一切的一切,轻轻地说了这句话。
顾氏却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左手的手指仍有些神经质的颤动,迟疑一会说:“傻孩子,一壶酒有什么的……昨晚你走后,隔壁的王婶给我送了点吃的来,你快进屋吧,我给你热热。”转身走了几步,没听到背后的声响,又回头来唤他,“快呀,娘知道你一定饿了,快来吧。”
小顾盯着她的后背,一忽儿想着自己的娘确实是笨得可以,一忽儿脑中又闪现隔壁那婆娘的恶毒嘴脸,便提着破烂的袖子往眼角狠狠地擦了几下。
他终于小跑着跟上去,咽下快要翻滚到嗓子眼的呜咽,往自个的胸口使劲一拍,说:“娘,我还找到半只烧鸡,一会我们一起吃。”
菡萏街近来最热闹的地方怕就是戚家酒楼了。它每日辰时开店迎客,各色茶果早点应有尽有,口味又是一绝。到了晌午时分,人潮更是汹涌,店内座无虚席,又有门口的露天座位供客人排队等候。
戚家夫妇搬来尚不到半月,却是这街上数得着名字的人物了。两人都有一手好厨艺,独子戚少商又是长得虎头虎脑、机灵可爱,十一岁的年纪就能满堂子穿梭着这个叫叔叔那个叫婶婶,前来光顾的客人竟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哎,少商,你别尽在一边玩儿,帮我把这菜送到前头去。记好了,这是给五号桌王大爷的,这是十二号桌李嫂子的,这一盘翡翠赤龙羹是给二十一号桌的……”戚氏忙的手脚快要不够用,丈夫又出门采买食材,只得叫小儿子帮忙。
小戚扔下手中拟作长剑的小树枝,从母亲手里接过个比他半个身子都大的托盘,稳稳当当接下去道:“是二十一号桌的周大伯吧?”
戚氏笑笑,蘸着面粉的手指点一点儿子直挺的鼻头,道:“小机灵鬼,就你知道的多,快去吧!”看他跑出内堂,又笑一笑,捶了捶肩正要转回厨房,却听上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喊了一句“姨妈”。
她抬头一看,二楼的露天楼梯上正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慢慢悠悠走下来,年纪虽小却是出落得仙人一般,娉娉袅袅,真是叫人一见就难以忘怀。及笄之后,必是有许多少年郎要为她踏破求亲的门槛了。
女孩儿似乎不耐烦慢腾腾地走路,一双白玉似的小手提起裙摆便“噔噔噔”跑下楼来,绽了个笑容向戚氏问道:“姨妈,少商是去前面帮忙吗?我也去。”
“胡闹!”戚氏板起脸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还未及笄就抛头露面成什么样子?小心你娘知道了,又是一顿好骂。”见她忿忿的又缓和了脸色道:“还是去房里看看书吧,或者学着刺绣也成。”
女孩儿却鼓起腮帮子瞪她:“我息红泪就是要做女儿里的豪杰,才不耐烦做那些小家子气的活计呢!再说娘亲一大早就出门了,哪里会知道我做些什么?”
戚氏被这小侄女逗乐,在她仍未束发的头上摸一把笑道:“好了好了,我们的巾帼英雄,先把你的鞋子好好穿戴了吧!”说完指了指女孩儿半只脚趿拉着的绣鞋,直把小红泪臊得飞红了面颊。
却说小戚到堂前跑了一圈招呼完客人,见一时没有什么要忙的,便在酒楼门口搬了个板凳靠着墙晒太阳。他倒也爱学着父亲的样子悠闲半晌的,何况午后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懒懒的,别提多舒服了。
他正眯着眼想困一觉,忽然左手边街上传来噪杂声,一群人迅速地围了上去,不知看什么东西这么热闹。路边的摊子倒因这样,有大半失了主人。
小戚好奇心一起来,正犹疑着要不要前去看看,就听“啊——”的一声惨叫,接着一个粗豪的声音怒吼道:“我cao你祖宗!把他给我按住喽往死里打!格老子的死小子居然敢咬你薛大爷我,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
人群熙熙攘攘的,推搡缠打之声传到耳里,酒楼里也有人探出头来,纷纷猜测是怎么一回事。
却始终没有听到那个“死小子”的声音。
小戚终于按捺不住,快步跑上去钻进人群,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排,便见一个和自己身量差不多高的少年正被三个大汉按倒在地上拳打脚踢,而周围的人无一阻止。
“住手!你们几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子,也不嫌害臊!”一时众人都回首瞧他,小戚才发现这话是自己说的。
他也只得十一岁,哪曾真正见过世面?当下既惊且慌,心底却又觉得自己该站出来,那些江湖豪杰不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吗?
于是他壮壮胆子,挺了挺胸膛,故意学着那些个传奇书本中大侠的口气说道:“尔,尔等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样子的恶事来,还,还不快快自己前去县衙请罪、请罪……”却是忘了后面半句,挠了挠脑袋强声道:“哎呀……总之你们快放开他!”
那几个大汉并那薛大爷被他这一番文绉绉的话惊住,不由牙酸。那薛大爷更是一口口水喷出来,骂道:“啊呸!你小子又是哪根葱哪根蒜,敢来管你薛大爷的闲事!给我闪开,否则连你一块收拾喽!”说着又叫手下人往那孩子身上招呼。
小戚还待冲上前去与他讲理,却觉身子被一股奇妙的力道一提一拉,整个人便往后退了足有一尺多。手里一重,低头去看却是些白菜玉米之类的日常鲜蔬。再看向那边,一个高大的身影两根手指捏住那薛大爷的手腕施力,一下子就叫“大爷”变成了“小虫”,哀叫着“饶命饶命”。
这人一张脸俊得很,身材又是高大魁梧,倒像足了那些个书本中的大侠、大人物。只见他捏住那薛大爷的手腕不松,向那按着少年的三人沉声喝道:“放开那孩子。”
小戚见他丰神俊朗,心下一喜,便欢叫一声:“爹!”
那人不动声色,却是地上的少年听到这声抬起一直低垂的头颅,向他看了过来。
少年的脸上满是尘土,连嘴里都尽是泥沙,呛得咳嗽几声,只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亮得像要吃人。
小戚又是一声惊叫:“是你!”却正是几日前偷鸡的那个小贼。
小顾一见是他,也是一愣,又撇撇嘴转头去看那个“爹爹”——戚唯扬一袭普普通通的粗布白衣,在人群却是格外的出众,不同于常人。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带着一点怜惜,一点暖意,把小顾刺得心中一跳。
这时那三个大汉知道戚唯扬身手不凡,心里早已打了退堂鼓,互看一眼后便撒了手夺路而逃,也不管那姓薛的了。倒是这薛大爷在戚唯扬手中哀号了半天,才得脱身。
围着的人群也是一哄而散,小顾看看这父子俩一样的眼神,心里一股邪火蹿上来,便骂了句“多管闲事!”
戚唯扬不料这孩子竟是这么个性子,本来要扶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些滑稽。继而又摇摇头,苦笑一声向自家儿子说道:“算了,少商我们回去吧,你娘还等着这些食材。”
小顾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也不擦脸,听了这句转身欲走,却觉腰间一紧。他低头去看,一双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手环住了自己的细瘦的腰杆,食指和中指间的小茧子看得一清二楚。
小戚抱着他对父亲说:“爹,他刚才被打得这么惨,不知道有没有受伤了,我们带他回去看看吧。”
小顾是来过这酒楼的。事实上他今天出来也是为了再到此处观察,好方便晚间动手。要不是那个姓薛的粗汉在和手下喝茶聊天的时候说到了母亲,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下九流的诨话,他也不会发了疯似的冲上去又咬又打,致使被人追了几条街按倒在地上死揍,从而与戚氏父子打了照面。
上次夜里来的时候不曾细看,如今他环顾一圈,暗暗记下方位:正南面一扇小门挂着布帘,是往前面大堂去的;院子西边的屋子有别于其他,是独自立着的,屋顶上的烟囱里白烟袅袅而上,又有菜香扑鼻,当是之前摸进去的厨房无疑了。院子再往里是戚家人自己的屋宇,共分上下两层,东边拐角处吊下来一座楼梯,露天悬空着,暗红色的踏板上没有细尘,可见打扫得勤快。
他因为顾忌戚唯扬的功夫而不敢随意逃跑,心里却打定主意,若是一会儿被那姓戚的小子揭露了偷鸡的事,便一脚踹过去,然后往南边夺路而逃,为了躲掉追击,或是掀翻些酒楼里的桌子或是撞倒几个客人,引起骚动那是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他不由狠狠瞪小戚一眼,后者却是不明就里,只拉着他的手被吓得松了一松。
戚唯扬将食材送进厨房后又把两个小子带到内室,取了伤药来。等小顾脱了衣服一看,身上已是青青紫紫好不热闹,也亏得他被打到现在仍一声不吭。
小戚一旁看了,不由有些心惊肉跳,又想着书中的那些个大侠也都是如此坚忍不拔,心里便对小顾有了改观——其实方才他鬼使神差地抱住对方还拉回家,已经是出乎了自己的意料了。
上完药,戚唯扬低声询问这少年身上可还痛了,见小顾摇头便知这是个倔强孩子。他见多识广,自然知道方才在街道上的事并非偶然,或是这孩子与那姓薛的有什么恩怨。看这一身穿着打扮不甚体统,十来岁的孩子却是面黄肌瘦满面灰尘,心中不由一动,便问小顾姓甚名谁,家在哪里,若不急着回家便在此间吃晚饭。
小顾见他神色间多是真诚的关心,嘴上虽仍骂骂咧咧地说多事,心里却开始有些受用起来。他自小无父,只母亲一个人拉扯大。长到七岁便从卡子胡同的人嘴里听到“biao子”、“暗chang”的议论和说辞,心智一下子成熟起来。
可到底也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他曾问过母亲那失踪的爹爹,却每每得到一张哭泣的脸,只说是在意外中失散。顾氏并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她为了儿子而自愿出卖身体,却总也无法面对这道伤疤。
小顾便把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日积月累,偷偷地在脑海中描绘了一个高大俊朗、温柔和蔼的形象。
就是今日的戚唯扬。
这个男人出现的一刻,或者说听到小戚喊“爹”的那一刻,小顾心里的感情就一下涌了出来。
他自然知道这个“爹”并不是他寄托父爱的对象,可是相比于一月总有几次出入于顾家小院的那些个猥琐之人,戚唯扬实在是像一场及时雨,浇灌了小顾经年干涸的心田。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原来并不都是自己的幻想和母亲流着泪的等待。自己的父亲,必定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小顾一时心潮涌动,看看面前戚家父子俩一般的表情和眼神,这不是惯常的厌恶或那些个清高人士的怜悯。它们只是散发着一丝丝的暖意,叫小顾觉得,这秋天原来并不很冷。
他正要答话,却听门外有人说道:“娘,在里头呢,我刚刚看见姨丈和少商带他进去了。”这声音清且脆,又带点软糯,显是个岁数不大的女孩儿。
门被什么人从外面推开,小顾侧头去看,午后的阳光仍有些晃眼,他便抬起左手遮一下眼睛。天光淡去,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立在门口,他还待细瞧,便听一个尖细的女声叫道:“啊呀姐夫!你真把这小鬼带回来了!我刚听前头有人说呢,他可是卡子胡同那姓顾的女人的儿子,那是个biao子!他是个biao子的儿子呀!”
小za zhong,少来招惹我儿子,你是个jian种,就不要妄想和好人家的孩子一样。
小顾,我娘说你不是好人,我们以后还是不要一块玩了。
滚滚滚,你这小畜生来做什么,我们这里可是正经地方,受不了你们娘俩的骚气。
晦气,怎么是你这个崽子。
哈,说道卡子胡同里的那个姓顾的娘们啊,啧啧,那真叫一个销魂。虽说不年轻了吧,也是别有风味啊哈哈哈哈……
啊呀姐夫,他是个婊子的儿子呀!
biao子的儿子biao子的儿子biao子的儿子biao子的儿子biao子的儿子……
够了!
就像一道惊雷穿透天幕,青紫色的闪电撕扯开了漫无边际的、黑暗的虚无,有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一瞬间,所有人都被打倒在地。
狂风暴雨,山崩海啸。地面塌陷下去,有火红的熔浆涌上来,将一切生物都吞噬殆尽。
息氏只觉得是到地狱走了一遭,眼前这个小杂种的眼睛怨毒得能把自己活活吃了一样。
她蠕动着嘴唇,还来不及说话,便听一声沉喝:“小媛,你太过分了!”愣了足有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小媛是自己的名字。
戚唯扬这一声大喝将小顾眼中悲哀到极点、绝望到极点、又愤恨到极点的情绪轻轻摔了一下,犹如迷雾一般淡淡退去了。
他眨一眨眼,翘长的眼睫好像仍未适应这个世界的光亮。
方才整个人间都是黑的。
现在竟亮了。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整个身体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才感觉到手腕处的那一点灼热。
是小戚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他的细瘦的、带点枯黄的手腕。
小戚圆圆的脸上抿出了两个小酒窝,大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那里面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鄙夷。
只有真诚。
小顾仿佛看到了一个玩具被什么人狠狠地踩到了地上,践踏到与尘土一样微薄。偏偏这个时候,却有一个少年小心翼翼地将它拾了起来,拂净尘埃,珍之又珍、重之又重地收在了胸口那方寸之地。
他几乎是用了毕生最大的心力才敛下自己的眸子,艰难万分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戚唯扬走过来摸了一下自家儿子的头,又摸了一下他的。
这两记抚摸一样轻,一样柔,没有丝毫区别。
小顾听到这个“爹”说:“你留下来吃晚饭吧。”几乎是立刻,他重重地点一点头,没有丝毫的犹豫。
“可是姐夫,他是……”息氏还待说些什么,却见戚唯扬紧蹙了眉,又见自己侄子那平常满含敬意的眼神化成了不满与恶心,心里窒一窒,只恨恨说道:“好了好了,是我多管闲事!”转头拉了女儿红泪往外走去。
却是小红泪懵懵懂懂尚未能作出反应,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
表哥戚少商的手,仍握着那个孩子的手腕,不曾松开。
几天后小顾在戚家酒楼里当起了小伙计,帮着端盘、洒扫,有时也学着做几个小菜。他记性绝佳,又愿意学,不到半月手艺倒把小戚比了下去。
有时两人一起在厨间看戚氏做饭,小顾总是聚精会神,盐和糖的顺序、份量从来记得清清楚楚。
却是小戚顽皮得紧,每每喜欢用沾满面粉的手偷袭小顾,看他的脸变成粉白粉白便格外有成就感。
小顾不是个吃亏的人,几次过后便瞅准时机还以颜色,结果是不止厨房,连大堂都经常上演面粉的追逐战。
戚氏夫妇根本拿这两个孩子没有办法,只好由他们去。
人类的本性是善忘。
因着小顾在戚家酒楼做事后,再未偷鸡摸狗,小镇上的人对他也不再诸多刻薄。后来又发现这个原本面黄肌瘦的小子养胖之后脸色渐渐白皙,竟生得十分好看,又常与小戚玩在一起,活像一对天上掉下来的金童,倒叫人喜爱非常。
顾氏也因得了戚家夫妇的接济,不再与那些人往来了。
日子似乎美满得要飞起来。
这一日,有一个陌生人来到菡萏街。
大冬天的,他戴着一顶斗笠、穿着薄薄的夏衣、背负一柄长剑出现在镇子入口处的百年槐树下。
他在那里站了半天,入夜的时候到了戚家酒楼。
戚氏夫妇正准备关门打烊,看到他的时候却一齐住了手。
“是你?”
“是我。”
“……进来吧。”
小戚是在第二天知道这个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叫做雷卷的。戚氏给他们做介绍的时候说,这是我的儿子少商,这是爹娘以前的朋友雷卷。
他管雷卷叫雷叔,结果把那人的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哭笑不得:“小鬼,我可做不了你的叔叔。我只大你十岁,就叫卷哥吧。”
卷哥在戚家酒楼住下来,白天的时候出门闲逛,晚上和戚唯扬一个房间,母亲则搬来同他睡。
在夜里,小戚时不时会听到隔壁父亲房里传出的争辩声。卷哥一直在劝父亲和他一起离开去办一件事,但父亲从来没有答应过。
于是卷哥靠着练剑来表达不满。
他的剑快,又亮,像一道闪电,完完全全地挑起了小戚崇拜豪侠的心。小戚便求卷哥收自己做徒弟。
卷哥看了看戚父房间紧闭的窗户,说:“我的功夫不如你爹,只是他不肯教你。那么我把这套剑法传给你,必要的时候你可自保。你却不用称我做师傅,还叫我卷哥就是。”
小戚跟着卷哥学剑。他正值青春少艾,筋骨要在此时长成,学习武功也是最佳时期,效果可说是一日千里。
三月后略有小成,他就缠着已在酒楼里住的小顾说:“不如你和我一起向卷哥学剑法。”他喜爱小顾一日甚似一日,总觉得小顾比亲兄弟还亲,有了好东西自然是要一同分享的。
小顾本没有学武的念头,只因是他的提议,便无可无不可的点头。只不料小戚高高兴兴地去,却被卷哥训了一顿。
卷哥擦拭着手中的长剑,眼光越过窗户看向正在洒扫庭院的小顾,用一种没有起伏的语气问小戚说:“他不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吧?”
小戚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卷哥接下去说道:“我们雷家的剑法,从来都是只教给嫡传弟子。我愿意教你,是因为你爹与我是旧识,你便也算是我的弟弟一般。可他……”
卷哥没有说下去,小戚却明白了那是什么。
原来并不是淡忘,就不存在。只要一想起一提及,小顾的身世永远是一道世俗世界跨不过的坎,一条因为丑陋的人心而永不能消退的疤痕。
卷哥是在小顾打扫到窗下的时候说的这句话。他故意说给这少年听,示意他不要逾矩、不要妄想。
少年的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白皙许多的皮肤因为愤怒而挣扎出一层红晕。他握紧手中的扫帚,面上白的愈白,红的愈红,好似前几天经过这地方的京剧班子。原本叫人觉得赏心悦目大叹惊奇的化妆技术此刻显得有些狰狞,藏于心中的那头野兽快要破闸而出吞噬掉眼前的虚黑。
每到这种时候,小顾却总是来不及诠释完自己的愤怒,因为小戚会挡在他前面替他抨击敌人。
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小戚看卷哥的眼神就像那日看着姨母一样,不满、恶心、甚至痛恨。
这份心思毫不隐藏,暴露在晃眼的天日下,叫卷哥一瞬间有些惊诧。可他只退了四分之一步便立定,肃容说道:“少商,你记住,这世道并不是你要如何便如何,它往往按着大众的脚步在走,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杂……而改变它的方式。”
小戚只学着小顾抿紧嘴角,快步走出门到窗下拉了小顾的手,才回头答他:“你教我武功,对我悉心指导,我一辈子都叫你卷哥!可是你要侮辱小顾,我就不能答应。”小小的年纪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实在慑人。
小顾也看过来,他的眼睛很黑,却同小戚的一般明亮。
雷卷最终没有能说服戚唯扬,仍旧一个人独自离开了菡萏街。
他走的时候,小戚其实挺不舍,毕竟他曾不遗余力地教过自己,终归是自己的师傅。
小戚在分别的前一晚造了个被洞,在里面一边打滚一边想,明天还是去送送。可是第二天他起晚了,到达镇口那棵老槐树下的时候,卷哥已经走了很久。
三月桃花香的时候,息红泪满了十五岁。
息氏早在年余前就打听起了菡萏街上的适龄男子,只是总觉得自家闺女天仙一样的人物,配这些人可惜了。
却是红泪生得标致。她小时后便美得出奇,一年大似一年了,也就一年美甚一年。饶是小戚小顾这两个一同长大的,亦觉得天底下找不出比她更漂亮的女子了。
就在息氏忙得团团转要为女儿寻求佳婿时,菡萏街迎来了久违的陌生人。那是首府的一位大富商复姓赫连,带着全家一起来探望朋友。说是探亲,却带了足有十大箱的辎重,几十号人推着车排着长龙走在菡萏街上,叫人不侧目都不行。
小戚听说这事的时候刚练完剑,兴冲冲地拉着小顾要去看,却被红泪叫住。
少女细细的柳叶眉微扬,粉颊上还残留着因迅速奔跑而造成的晕红。她一身白衣飒然,身量又较一般女子为高,却是好一个巾帼女儿的样子。
几年来三人一同长大,加上红泪本就是不耐烦繁文缛节的性格,当下痛痛快快地开口道:“少商,小顾,我和你们同去。”
小戚早已习惯她这般作为,笑着点点头率先迈出院子。只是小顾一向与息氏不睦,也经常不太愿意同红泪走在一起,便蹙一蹙眉没有说话。
三人方冲出酒楼的大门,就见冗长的队伍正好到了自己门口。为首一人约莫四十来岁,高头大马端坐鞍上,额宽目阔,棱颌大嘴,整张脸好似刀切斧凿一般别样肃穆。
只见他举起右手示意,身后那条长龙便整齐划一地停下步伐。这人抬眼望一望阔匾上“戚家酒楼”四个烫金大字,微点点头,一个纵跃跳下马来。
小戚心里叫一声好。他经年习武,已瞧出这人身法不凡。心情激荡之下不由手中一紧,却听一声轻呼,是小顾的手腕仍捏在自己手中。
他连忙卸力,捧了小顾左手到唇边吹着,又懊悔万分道:“我一时情急都忘了拉着你,怎么样,有没有很痛?”
小顾斜睨他一眼故作狠厉道:“痛得入骨了,快把你手伸来叫我咬一口。”见小戚真伸过手来,反倒一怔,半晌了才哂笑道,“真是蠢人,我又不是什么姑娘家,咬你算什么!”
小戚讪讪,正要再说,却听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小兄弟,此间主人戚唯扬可在?”
二人不由一同看过去,正是那武功高强的中年人,一时不明就里。却是红泪见机得快,脆声回道:“姨父和姨妈一大早出门了,怕要晌午时候才能回来,这位是……”
那中年人见她年纪不大倒是长得芙蓉花一样美丽,又得体大方心中便是一赞,便回道:“在下赫连乐吾,与戚老弟乃是旧时好友,此来就是为了探望他的。”
此语一出,夹道围观的人都哄闹出来。这等排场,原来找的是戚家夫妇。又有几个少年郎因为息红泪的出现而大为赞叹,倒也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这时,赫连乐吾身后的一辆大马车里有个人探出头来,嘟囔着说道:“吵死了,当真是荒野之地,个个都没有见过世面。”却是个粉面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尚未加冠,一头黑发高高束起,用乌丝牛皮筋扎着。身上着的是暗银花底的白色袍子,领口和袖口都镶有金丝线,当是首府百织坊的做工无疑。
他先是探头看看,瞧到红泪时却目不能移,一双眼直勾勾地盯在那粉颊上,低喃道:“真是美……”
轿中却又传来一个声音问道:“春水?”听着像是个成□□人,当是赫连乐吾的妻子。
这春水却是赫连独子,自小长得粉娃娃一般,为人又最是古灵精怪的,在首府时常和一帮狐朋狗友一起出游,兴之所至多是酩酊而归。有时同歌坊女子玩笑作乐还曾男扮女装,直把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因他行事乖张,朋友们便送了他一个“小妖”的外号,倒也名副其实。
母子俩落了轿,小妖便搀着母亲走上前来,只是他始终盯着红泪不肯错眼,却叫小姑娘心里暗暗骂了一番。
小戚才反应过来说了自己身份,将赫连一家迎进内堂,那几十人的队伍却是塞不下,只好在堂前坐着。
三个少年招呼着两个大人并一个同龄的少年,倒也是落落大方毫不怯场。席间小顾端上来的点心却是味道绝佳,叫人齿颊留香。赫连老爷子赞不绝口,只问这做糕点的师傅在哪?却见小戚一点点到小顾,一边惊讶着一边开怀大笑。
恰是未时,戚家夫妇双双返家,一见大堂那几十个汉子并十几口大箱心中就是一惊。到了内堂看到老友,更是惊愕不已了。戚唯扬先向赫连夫人问好,接着便将小戚小顾红泪并春水一同赶出门外,只四个大人在里头商量事宜。
小戚拉着几人在窗下偷听,但屋里的人说话声都极细,听了半天也只有“九幽”、“当年”、“悔过”几个不名含义的词语,便失了兴趣,叫着小顾到大堂招呼客人,他自去练剑。
却是小妖见红泪要返回二楼的绣房,仍傻傻得跟着,被红泪一句“男女有防”挡了回来。
他摸摸鼻子下楼来,看到小戚正舞剑,又想起方才红泪言谈之间老是有意无意地偷瞧这小子,心里一股火上来,便抽起背后□□直刺过去。
小戚听闻破空声,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反执长剑向后荡去,正好与他的银制□□撞在一处。二人虽都修为不深,但所习皆为名家武功,这一下双方剧震,兵器一同落地,倒是好一番响动。
先是小顾自大堂奔回来,接着红泪推开二楼的房门急问“怎么了”,最后内室的几个大人也一涌而出。
赫连乐吾见是两个小子比武,不由捋须大笑道:“贤弟的儿子也是英雄出少年,倒可以常常同我这个劣子切磋切磋。”
另一边小戚习剑多年不曾与人比武,见有这么一个岁数相当武艺不凡的对手真是喜不自禁;而小妖倒没料及这个圆脸小子功夫竟能与自己一搏,心里卸了些嫌恶也刮目相看起来。
两人正大眼斗小眼,却是小顾和红泪不约而同一上一下轻叹口气,骂了句“无聊”。
戚唯扬也是莞尔一笑,说道:“那就请赫连大哥同嫂夫人一起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
红泪睡到晚间,被母亲吵醒,看她神秘兮兮地凑到自己帐前问:“今天来的那个赫连大爷,是不是有个公子叫春水,你们见过了?”
红泪立刻就知道了母亲的心思,背转身子不理她。息氏却不是个肯善罢甘休的人,她拍拍女儿,见没有反应便掀开帐子钻进去,惹得红泪惊叫一声。她讪讪把手搭上女儿的肩,轻声道:“和娘说说,那公子长得怎么样,俊是不俊哪?娘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呢。”
谁料女儿撇撇嘴道:“他俊不俊与我何干,我又不嫁给他。”
“唉这丫头怎么说话呢?什么叫你不嫁给他,要是人家公子对你有意思,那么好的身家你倒不动心?”
红泪想起白日里小妖那直勾勾的眼神中透露出的爱慕,不由有些恍惚,便回了一句:“要嫁,我就得嫁给一个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的。”
“什么?!”息氏惊叫一声,“你,你想嫁给姓顾的那个小杂种?不行不行,说什么我也不同意!”
她这一惊一乍倒把红泪惊醒,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吐露了心中多年所想,也不耐烦与她争辩,扯过被头便睡了。
小妖算是正式加入了他们的团队。他与小戚不打不相识,厮混个几天便这个兄那个弟的挂在嘴边。小顾虽不与旁人亲近,对他印象倒也算不错,平日里见了面略点一点头当作招呼。只是红泪仍不待见他,只跟在小戚身后,每每见到他走过来便寻个由头离开。
韶光飞逝。
又一年的除夕,正是花灯会。几个少年都盼了许久,刚吃过晚饭便辞别了大人匆匆上街。
冬日天黑得早些,刚到酉时,菡萏街上已是黑黢黢的一片。四人等了片刻,便有花灯从百丈外开始次第亮起,像一条沉睡的巨龙逐渐苏醒,抖落身上彩色的鳞片,闪耀出迷人的光芒。
仅仅是一瞬间,菡萏街上所有的灯都亮了。人群开始汹涌起来,无数的年轻男女围着那一盏盏 花灯打转,人在灯下,灯在人中。
红泪喜笑颜开,难得主动与小妖说话:“赫连,你帮我把那一盏摘下来。”
小妖见她芙蓉如面柳如眉,一颗心就像浸在蜜糖里似的,忙不迭地点了头问:“你要哪一盏?”
红泪伸出纤细素白的手指,指向不远处一家茶楼的檐角说道:“在那呢,那朵蓝色莲花。”
小妖道了一句“看我的”,人已几个腾跃到了房顶,取下那盏蓝色莲花灯飘然而下。他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功夫又俊,底下无数待字闺中的少女都痴痴看他,他却急匆匆走到红泪面前递上花灯,只等她夸自己一句。
红泪接过灯,笑得更是好看,转头去把那蓝莲花给了小戚道:“少商,你喜欢莲花,这灯给你。”
这一下不止小妖,连一旁赏灯的小戚和小顾也愣住了。
这是息红泪第一次表白自己的心事。原来这么些年,她恋着的竟是小戚!
小顾的脸色一下子刷白,并不比红泪身后的小妖好多少。
小戚也是苦笑,喏喏道:“红泪,我……”
少女却是不耐烦他吞吞吐吐,把花灯往他手里一塞责怪道:“你不是最喜欢莲花吗?怎么给你你反倒不要?”
小戚侧头看一眼敛眸的小顾,暗地里握住他的手腕,犹豫再三,才深吸一口气说道:“红泪,我喜欢莲花,是因为惜朝喜欢。”
红泪的手一下子僵住。
惜朝!他叫他惜朝!
他们向来都只叫对方小戚小顾,只有她和少商是互称姓名的;红泪也知道少商对小顾好得出奇,亲得像是自家人一般。但是再好再亲,不该是比她还好、比她还亲!
这么些年,他们两个私底下是怎么叫对方的,是不是早已没有了你我的分别,早已没有了界限,早已没有了……自己存在的空隙?
红泪自小就立志要做巾帼英雄、女中豪杰,本是不该随便掉泪的。可她一想到这两人瞒着她,在自己所不熟知的世界里有了秘密,她的心里就一阵痛过一阵,泪珠也像是雨点一样落下来。
她的事,不管大事小事,都叫小妖挂心。他慌慌张张地要给她拭泪,却被红泪拍开手,他只好向那两个始作俑者瞪眼,却见小顾脸色平板,但眼神中的痛苦密密麻麻。
小妖心里一惊,刚要问他“还好吧”,红泪却跑开了。他反射性地要追,又顿了顿瞧那两人,这才注意到他们的手,一直牵在一起。
好几年了,一直牵在一起。
小妖只觉心里某个地方亮了一亮,隐隐约约理解了小戚那句“因为惜朝喜欢”是个什么意思。他却没有立场来说些什么,只得匆匆离开。
他们随着人流一同向前,有好几次小顾都被挤得离开了小戚身边。小戚就抓着他的手,二人十指交扣,贴得很近。果然再没有被分开。
到了方才小妖取花灯的那座茶楼,小戚停下问道:“惜朝,我也给你摘一个莲花吧?”
小顾抬眼看了一下那片飞檐,说道:“你轻功不如小妖,我们还是到别处去看看。”
小戚静默半晌,问道:“你是不是还在介意方才红泪……”
“不是。”小顾答得很快,又觉得自己答得太快似的补充道,“她是她,我是我,我从来都没有想要和她比什么。”
小戚笑出两个酒窝:“对我来说,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意,比什么都好。”
小顾也笑了一笑。他不常笑,浅浅的笑容就更显得十万分的好看。他的嘴角只扬起一点点,弧线却深。唇色是自然的薄红,上下唇瓣一般的峭利,有时候看起来很柔软。
就像现在。
小戚没有接触过男女之事,心里却有一股骚动,很想、很想去碰一碰他的唇。可又怕惹恼了小顾,毕竟不敢动作。
他们走得更远。渐渐远离了人群。彼此都有些心不在焉。
等到两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这是镇子最边上的古城墙。面前是一座平坦而宽阔的石桥,底下有河水静静地流淌而过。桥的两边栏杆上,每五步便挂着一串花灯,被晚风一吹,便轻飘飘地舞起来。它们没有什么特殊的式样,只是最为普通的亮红。可是黑的夜,红的灯,周围又没有一个人,这份静谧反而使这个世界更显琉璃。
小顾第一个走上石桥。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却够不着。这些花灯不同于方才那些供人玩赏,只是用作照明,故而挂得很高。
小戚看他喜欢,便运气踮一踮脚,替他摘了最下面的一盏。
红色的灯被小顾捧在怀中,他的手也被照成彤红,衬着原本的白皙肤色,有种透明的感觉。
小戚去握他的手,两人一同抱住那盏灯。
天空忽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洒在那红灯上,一点一点细白。
是雪。
除夕夜,下起了小雪。
小顾转进卡子胡同,刚进自家小院就听里头有人向外面奔出来。
他忙放下手中的物什迎上去,有些责怪意味地说道:“娘,我叫你不用来迎我,才那么几步路,我自己还走不得吗?”搀到母亲后又把地上的物什一一捡起说道,“你身体不好,以后走路不要太急……”
“惜朝,惜朝……惜朝!”顾氏却一反常态,并没有笑着应他,只急急地叫着儿子的名字。
小顾意识到这是出了不一般的事,却又实在不知能有什么事叫母亲急成这样,或者该说是……兴奋?
顾氏紧紧攥着儿子的手,有些语无伦次:“你爹,惜朝……有人告诉我,你爹,有了!”
小顾天资聪颖,一下子就明白这话的意思。他瞠大眼睛,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高兴地像要跳起来,攥着他的手很用力,小顾感觉自己手上一定有淤青,可他只能呆站在那里,听母亲用欢快的语气说道:“快,惜朝!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去找你爹!快、快……”
“惜朝呢?”小戚花了一整天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仍旧没有见到那人,只好到了厨房问母亲。戚氏却摇头,称不知道。
小戚心下更是烦乱,边踱步边自言自语:“他怎么又没来,今天都第三天了,什么大事要在家里呆这么久……不行,我去他家看看。”说着也不打招呼就急匆匆地跑出去,正撞上红泪同小妖一起进来,三人一时相对无言。红泪正要开口说什么,他又快一步离开了。
习武之后他的动作轻盈许多,速度也快。原来离家很远的卡子街转瞬即到,他熟门熟路地摸到胡同最里头的那一家,却发现院门紧锁。他心里一下子有了不好的预感,愈发用力地拍门,大喊道:“惜朝,惜朝,你在不在?惜朝你出来啊!”
没有人应门,顾伯母也没出来。
终于隔壁的王嫂子不堪其扰,在屋里吼了一句:“吵什么吵,三天前就搬走了哪里还找得到啊?”
小戚听了这一句,好半天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只觉眼前黑了一黑,日头竟落得这样快。
八年后
落日岗因夕落而出名,每个天晴的日子总有美到叫人瞠目结舌的落日。
此刻正有一个白衣人长身立在最高的土坡上,放眼远眺。
天际的彤云变化得很慢,铺满大半个天空的红色云朵看起来很是柔软,戚少商却知道它们绝不简单。不定下一刻,就是风雨欲来天地变色。好像人一样,看似最无害的人,往往就是瞬间杀人于无形的人。
身后有人奔来,他没有动。
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那人停在他身后一箭之地,抱拳敬道:“戚大哥。”
戚少商这才回头,目视这个丈八汉子,朗声一笑:“穆兄弟。可有什么事?”
穆鸠平咧开嘴说道:“也没什么,只是红袍姐叫我来问问你,是今夜起程还是明日赶早?”
戚少商沉吟一会,说道:“你去同明正说,休息一晚再出发。”
“好嘞!”那穆鸠平也是不喜赶夜路的,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正是高兴,忙不迭的去了。
戚少商自八年前离开菡萏街一人行走江湖,前后与阮明正、穆鸠平二人结为异姓兄妹(弟),后来三人又一同结拜了一次,按照顺序排位,反倒是年纪最长的穆鸠平做了小弟。
家没有再回去过。他出来的第三个年头,听说戚家酒楼走水,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自己的爹为了救病重在床的娘而冲进火海,便没能出来。红泪则因先前跟着小姨到赫连家做客而逃过一劫,也是幸事了。
戚少商自此成了孤家寡人,也就是在那一年,他遇到了阮红袍阮明正。这个姑娘同红泪一样,都是女儿里的男儿,巾帼不让须眉。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正以一敌七,大胜之后直接用酒囊灌了一口烈的,大呼过瘾。
他问她能不能让他喝一口,她答应了。
自此之后戚少商走到哪里,总有个红衣的妹妹跟着。
穆鸠平则是无意中救下,他天生力大,脑袋却不好使,但为人热血仗义,后来做了他们的小弟。
这两个人,当是戚少商这几年来最亲的亲人了。
他兀自想着这些陈年往事,脚下也不耽搁,往方才寻得的那破庙而去。尚余一丈距离,却听里头一声惨叫。
是穆鸠平的声音!
戚少商屏住生息,鬼魅一般游进庙中,掩在门后暗处。堂下正有一男二女与一个头戴帏帽之人缠斗在一处,穆鸠平则倒在一旁,倒是无甚大碍。
那男子一身银白衣裳,手中一杆银亮长枪连连刺出,使的正是“残山剩水夺命枪”;三人中的白衣女子蒙着面纱,那通身的气派却做不得假,这必定是个绝美的美女,她手中没有兵器,仅以掌法对敌;最后那红衣女子则正是戚少商的结拜义妹阮明正,她使双刀,双手挥舞间霍霍生风。
处在三人围攻下的神秘来客却是不慌不忙,他双手搭上红袍手腕,巧妙地卸去她腕部之力,致使那一对双刀毫无用武之处;他的身姿又是轻盈非常,脚下腾挪之间看似随意实则枪枪避过银衣男子的攻击;白衣女子于瞬息间发出暗器,猝不及防之下仍被这神秘客接在手里,一捏即碎,却是冰棱做成的一枚小箭。
四人正自缠斗不休,戚少商看神秘客并不对两个女子下重手,而是着重攻击那银衣男子,只是他所面对的三人功夫都不算弱,一时之间也难得手。
戚少商心中暗叫一声得罪,便从门后飞身而出,雪亮长剑直刺那神秘客。方至其背心三寸处,却见那人眼角瞥了自己一下,突然间心就重重一跳,乱了心序。他强递剑尖,那人却先一步退出战圈,全场扫了一眼后,无声无息地飘然而去。这一份轻功当真世所罕见了。
阮明正还待要追,却被戚少商伸手拦下。他回头看向那一对白衣,笑道:“小妖,红泪,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这一问换来的是异口同声。
“戚少商?!”
“少商?!”
一行五人策马走在陡峭的山路上。这盘山小道细而狭长,只容两骑并行,且马的步伐不可过快,因山体脆弱,一旦有什么剧烈响动难保没有滑坡一类的危险发生。
戚少商间或与小妖红泪二人说些少年旧事,又问些近来状况。
红泪自五年前戚家酒楼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便随着母亲投身到首府赫连家。息氏一门心思要撮合女儿和小妖,赫连乐吾与妻子也是乐见其成,只是红泪一颗心都系在那个为寻小顾而离家的人身上,对于小妖常年的关怀体贴却是看在眼里进不了心里。
戚少商这些年思及往事,也能将年少时的懵懂看得较为透彻了。只是,知而不可为。他心里早就满满地转载了一个外表冷漠内心狂烈的少年。那个人啊,会在喜欢的时候转移目光,微微撇一下嘴角;愤怒的时候眼神很亮,像要活活把人吞掉;难过的时候红一点眼角,用粗布袖子狠狠擦过……
他是唯一的存在,不可磨灭的存在。
他是惜朝。
“……商,戚少商!”
戚少商猛地从臆想中回过神来,才发现是一旁的小妖在叫自己,看自己回神便责问一声:“你怎么回事,好好的说说话走神成这样?就你还江湖上人人称赞的大侠呢!”
戚少商无声地苦笑一下,摇了摇头道:“你和红泪此次出来也是为了那个人人都在声讨的‘九幽魔君’吧?”
赫连小妖看一眼前头与阮明正并辔而行的息红泪,眼神似水样温柔,连带语气也缓了下来道:“大家都在找那个九幽,可除了他几个常常一出手就亡人无数的弟子外,谁也不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又住在哪里。要不是我爹叫我出来历练,我才不愿意来管这档子闲事呢!”
戚少商莞尔道:“你倒是和小时候一样,行事只顾自己高不高兴、愿不愿意。”
这话换来一个白眼,小妖嗤笑道:“你做了大侠,倒也来和我说这样的话了!你那个时候,同红泪说喜欢莲花是因为小顾,难道是违心的?”
戚少商微微一窒,小妖也懊恼起来,忙“呸呸”两声,略带歉意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提起……”
“算了。”戚少商笑道,“八年了。他如果愿意叫我找到必不会毫无声息,想必是有什么缘故,他不能与外界通信,或者……他不愿见我吧。”虽这么说,明明眼神中又不曾有一点要放弃的样子。
小妖还待再说,却听前头息红泪一声轻骂:“喂,你们两个大男人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我和红袍可不等你们啦!”稍后一点的穆鸠平听了这一句更是笑得乐呵呵的。
戚少商扬起马鞭一笑,向小妖说道:“快走吧,要是惹恼了这两位未来几天可有得受了。”
他话音方落,策马往前踱了半步,便听头上一阵破空声袭来。这声音夹杂着风声,像是什么沉重的物事以极快的速度坠落而下。
戚少商于电光火石间向左一蹿,扯过仍惊愕在马上的银衣公子就地一滚,身体还未沾到地面便听一声“轰隆”巨响,接着眼前一迷眼中就是一痛。他紧紧眯眼,半晌后睁开才发现尘沙遮天蔽日。透过这片尘雾,只见方才自己与小妖骑着的那两匹白马已然被滚落的巨石压得瘫倒在地,血肉模糊。
他俩都是师承名家,多年修炼皆有所成,当下迅速起身欲要抢上前去看个究竟。便在此时,却听前头传来两声轻呼。小妖浑身一凛,那是红泪的声音他绝不会听错!
二人再顾不得马,两人四只手尽力挥舞开眼前迷雾,几个纵跃便到了先前二女所在之处。只是那里早没有了息红泪和阮明正的身影,只剩一个穆鸠平躺倒在崖边,胸口被印了一个霸道之极的掌印,凹下去一大片。
小妖上前扒开他的外衣里衣一瞧,不由倒抽口气惊到:“落凤掌!”
戚少商皱一皱眉,问道:“是九幽的那几个弟子?”
小妖点一点头,平日里的顽劣嬉闹都收敛起来,脸上只余凝重,语音沉涩道:“落凤掌是九幽所有的武功当中的最为阴狠毒辣的一种,中掌者若是七日内没有至阳至刚的内力帮助调息,则必死无疑。看这一掌的功力,出手的当是九幽的大弟子龙涉虚,这穆鸠平怕是……”他说着遗憾地摇摇头,站起身来让到一旁。
戚少商一时无言,脚下略嫌沉重地迈了两步便停滞不前。他不忍去看那个几年来跟前跟后的兄弟。
虽然穆鸠平行事总是鲁莽不经大脑,但却难得的憨直仗义,但凡自己或明正遇到些什么困难,他是永不推辞的。
他叫自己作“大当家”,称呼明正为“红袍姐”。而他自己,是永远的小弟。
戚少商心中一痛,整个身子像是高山倾颓般倒下去,他的手抓到穆鸠平散乱的前襟,看那双虎目直直瞪着,心里的鼓越打越急。伸出食指去探鼻息,却发现尚有一丝温热。他身子一震,忙把穆鸠平扶起来,双掌对着背心发力。
一旁小妖见了叹口气道:“没有用的戚少商。你自小跟着雷卷修习雷家剑法心诀,养成的内力并非至阳至刚,对他来说,根本毫无效用。”
戚少商只不理,一径地催动内力强灌入穆鸠平体内。这丈八汉子身受重伤,又被外界的内劲如此强逼着,实在是经受不住便是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却叫戚少商一喜,忙凑到他面前问道:“小穆,小穆!你怎么样?”
穆鸠平见是他,勉强张张口,溢血的嘴里吐出两个字:“忆……山……”便断了气。
戚少商怔在那里,眼中慢慢染上血红。小妖尚在呢喃着这两个字,却见他一跃而起,发足向前狂奔而去。小妖愣一愣,才大叫着“等等我”,缒身跟上去。
一片阴暗。
阮明正摸摸地上,有些潮湿,想这可能是在地下,某个组织开挖的监牢。
她的眼睛被蒙上了黑布,只好凭着身体去感觉周围的一切。很快她便听到左手边有轻微的“嘟嘟”声,她再侧耳细听,那声音循着某种韵律一下一下地敲在地上。
阮明正一下子明白过来,是息红泪。她必定和自己一样被遮住眼睛不明周围情况,所以用这样的方法来测试自己的所在。
明正也用被绑在身后的右手“嘟嘟”地敲击地面,左边的那声音立刻用不同的韵律回答自己。明正心中一定,轻声问道:“息姐姐?是你吗?”
她等了一会不见回应心里正不安,却听一个镇定的女声回道:“是我红袍,我们大概是被关在地下了。”
明正点一点头:“是,我也感觉到了。我们这般动作没有人制止,看来他们并不担心我们会自己跑出去。”
红泪回道:“我们被蒙了眼睛又绑了手,也确实不能做什么。”
明正却是一笑,说道:“息姐姐,我小时候曾被卖到马戏团里,经常被班主绑在木柱上表演脱逃术的。”
红泪静静等了约莫一刻钟,突然眼前一亮,蒙眼的黑布被扯开来。阮明正向她眨眨眼:“怎么样,我的功夫没有落下吧?”说着帮她解开绑手的绳索。
终于二人都脱开束缚,四处张望一下,却发现自己是处在一个宽大的牢笼之中,牢门上尚有三四把巨锁挂着。
阮明正上前拨弄却是不得其法,只好回头向息红泪摇头,哪知转头一看,右侧牢房里却坐着几个披头散发之人。他们呆呆坐在那里半点声息也无,浑身却散发着一股死气,真真叫人心有怵怵。
她俩定定心,往前走了几步细看,却发现这里的牢房之中都是这般样子的人,粗粗一数怕有三十来个。
息红泪正要说话,却听不知哪里有个声音道:“把门打开,我进去看看。”
二女心下一惊,红泪便给明正使个眼色,便双双回到各自的老地方蒙上眼把绳索往背后一藏,装作被绑晕厥的样子。
右侧方有个地方传来“咔啦”一声,接着像是巨石被人推得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又有脚步声传进耳里,越来越近。
一个清寒的声音问道:“为何只有女子?”
立刻有个低沉的声音回答道:“小师弟,我们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山路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块石头砸下去赫连小妖和那个圆脸的家伙若不被砸死,必定会来救这两个女人的。”
先前说话的人微微沉吟一会道:“也罢,只是不要苛待她们,师傅要复仇的人只是赫连春水。这个白衣女子虽与赫连同行,但和他并无甚交情,不必伤及无辜。”
这时又有第三个声音“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人的话有些不以为然。那人也不理他,只说:“走吧,我去向师傅禀告就是。”
脚步声渐行渐远,接着又是滑动的声音。红泪借着身体的姿势偷偷扯下一角蒙眼的黑布,只见一扇石门正缓缓关上,有个青衣卷发的高挑男子步出门外,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人。
红泪心下一跳,知道这青衣人必是方才所说的“小师弟“无疑。只是不知为何,自己心中却有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好似以前见过这人似的……
戚少商靠着酒楼二楼外露的栏杆,手执一个壶酒咕嘟咕嘟地喝着,很快便饮尽了。这么些年,他却惯饮冷酒。
赫连小妖实在看不过,一把夺下那空壶道:“戚少商,你何必这样!当务之急是找到红泪和你的那个结义妹妹,你可不能再自暴自弃了。”
戚少商浅浅一笑,说道:“谁说我是在自暴自弃?我总觉得九幽的目标不该是红泪和明正,抓了她们也是为引出我们两个。既然已经到了这忆山,我们找不到他们,他们也一定会来找我们。”
他的眼中没有伤痛,没有迷惘,只有坚定与决心。
小妖这才叹服,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可以出道仅仅五年便在江湖上博得个“九现神龙”的称号,为什么他可以独得红泪的芳心整整十几年……
“我们现在怎么做?”
“等。”
无边无际的夜。
三个鬼魅一般的身影在黑夜中疾速移动,足尖点过屋脊,夜风带动衣袖。行了足有半个时辰,三人终于停在一家酒楼的屋顶上。
一个身影矮下腰去揭开一块瓦片,往下面看了一看,对着两个同伴点一点头。接着又轻声揭开几块屋瓦,整个人从那洞中缓缓飘降下去。
片刻下面传来兵戈交击之声,屋顶上站于右首那人在蒙面巾后蹙了蹙修眉,朝龙涉虚说道:“大师兄你且下去看看。”龙涉虚便点一点头,纵身而下。
蒙面人又等了半晌,却是没有了丝毫动静。他终于按捺不住,双脚在两只脚腕的静溪穴□□一下,整个人旋转着飞落下去,此招可以防止人半空偷袭,却是他的独门招式。
哪知进了屋子之后,仍是一片黢黑,周身没有半点动静。蒙面人小步向前,刚转到一张桌子前面,左手处便亮起一片剑光。
这一剑如此之快,如此之亮,根本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蒙面人却不躲不避反而迎身上去,那剑光就在要刺入他胸膛时堪堪停住了。
藏身暗处的赫连小妖见此,怪叫一声道:“戚少商,你怎么搞的?”
那蒙面人闻听这个名字却是混身剧震,整个人僵住了也似。
戚少商收回手中长剑,一双大眼死死盯着面前人,向赫连回道:“他和刚才那两个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赫连小妖骂骂咧咧凑过来,见蒙面人一动不动心下不由疑惑,“不是给你一剑吓傻了吧?”说着伸手就要去扯那人蒙面的布巾。
手至半空却是再难寸进,蒙面人二指捏着他的手腕,明明没有施太大力的样子却是怎么也挣脱不开。
戚少商便觉心里有什么地方豁亮了一下。有一个很久远很久远的记忆快要通过时间之河浮上岸来。
“惜朝……”他喃喃道。
那蒙面人几乎要惊跳起来,忙甩了小妖的手转身便退。
戚少商怎容他逃?当下越过不明就里的小妖紧随那人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屋顶上纵跃前行,顾惜朝身法轻灵轻功绝高,戚少商则胜在毅力超群精力充沛,而且,他若今夜追不到此人,绝不会甘心。
如此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即将从最黑暗的一瞬转向微白,顾惜朝终于在一片芦苇荡旁停足。
没有人说话。
午夜接近凌晨的空气清新得很,所有的生物都仍在沉睡,有轻柔的风从两人间穿拂而过。
“你跟着我作什么?”清冷的声音仿佛要混迹在这一篇将白未白的天色中,迷迷糊糊听不甚清。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道:“你是顾惜朝。”
回答他的是一声讥笑:“我自然是顾惜朝。”
“而我是戚少商。”
“……你是戚少商。”
“可为什么,”声音低沉,却有力,“顾惜朝要离开戚少商?”
只有沉默给他回应。
戚少商慢慢地走上前,像要触碰一个梦境。他伸出手去扯掉他的面巾,又去拉那人的手,是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他把他的手拉进怀里,用身体去温暖它们。这是最贴近心脏的地方,他的手和他的心,近得没有缝隙。
顾惜朝却像被什么灼痛一般,短暂的迷怔之后急着要抽回手掌,又被戚少商阻住。
“惜朝,你为什么要离开?”他的眼睛大而专注,其中的深情从始至终,只给一个人。
顾惜朝不语,转眼去看天际那一丝丝的白。它们变化得很快,就像自己生命中所有的快乐,那么短暂,那么难以永恒。
“那一年,娘有了父亲的消息,所以我们两个连夜离开菡萏街,去几千里外的地方找他。”
戚少商心下一惊。他完全明白父亲对于顾惜朝来说是多么重的一个字眼,年少时的惜朝一开始会答应留在戚家酒楼,便是出于对戚唯扬的崇敬之情吧。
只是自己的父亲,也早已在五年前……惜朝知道了会如何呢?
戚少商心里暗暗摇头,只问道:“后来呢?”
“后来……”惜朝的声音些微得低弱了几许,“发现他早已有了妻女,一家人幸福和乐。他把娘忘得一干二净,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静了半晌他又说道,“我们便无处可去,娘又因为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很快就离开那肮脏的地方了。”
离开。
戚少商心下一寒,那是死了。
当时的惜朝,只有十四岁。哪怕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听闻父母的死讯也是痛不欲生,何况一直那么敏感、那么苦痛的惜朝!
戚少商完全可以想象,这许多年来惜朝心里藏着这个秘密,没有人可以诉说,没有地方可以发泄,如果不是今天遇到自己,他必定会将这件事埋在心里,让它慢慢腐烂,甚至连渣都不剩下。
他突然感觉空气稀薄起来,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样,难以呼吸。
顾惜朝回过头来,见他满脸恐怖的样子,心里就软了一软。他唇角微微扯起一个弧度,说:“都过去了。”
戚少商看到他的笑,像多年前的那一晚,朦胧的花灯下,那么动人,那么好看。可自己心里不但没有喜乐,反而痛苦万分。
说去千里外找父亲的惜朝,说娘离开自己的惜朝,说……这一切都过去了的惜朝。
这是自己的惜朝啊。
戚少商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此刻言语多余,却听顾惜朝微叹口气道:“是九幽替我葬了娘,所以,我就做了他的徒弟。”
他之前虽语气平坦,但神情间充满了怅惘和追悼之意,说这话时却眼神一闪,恢复了之前的锐利与锋芒。
戚少商心一沉,问道:“那九幽究竟是何人?”
顾惜朝顿一顿答道:“于我来说,他只是我的师傅,我的恩人。”
戚少商显然不满意这答案,便问:“你们为何要抓红泪和明正?怕不是只针对她们。”
顾惜朝点头表示赞同,回道:“九幽要的是赫连春水。”
“小妖?”
“不错。据我所知,九幽的妻子和独子死在二十年前的一场武林混战中。他那时被白道人士围攻,求那些个大侠放过妻儿,只是有人怕养虎为患,于是先杀了九幽的妻儿逼他就范。谁料他因此狂性大发,反而脱出重围就此消失了二十余年。而早先那些围剿他的大侠们,有几个或是因为良心上过意不去,或是害怕他卷土重来而因此隐退——赫连小妖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顾惜朝不急不躁,娓娓道来。
戚少商却觉不对,赫连乐吾若是围剿九幽的人,那么与他老友相称的父亲……
顾惜朝知他心中所想,点点头道:“你所料不差,你爹也是其中一人。”顿一顿又道:“我年幼时未曾细想,一个普通的酒楼老板为何身怀绝技,而且有像雷卷与赫连乐吾一样的朋友。如今我明白了,不是他的朋友如此,而是他原本就如此。”
“我爹我娘……”
顾惜朝淡淡一笑:“也是天不遂人愿。九幽三年前派我去寻你爹的下落,我却得悉你爹娘五年前便已葬身火海。他们没有被九幽找到,亦不知幸或不幸。”
他说这番话时,语调冷冷清清,竟没有很多遗憾与悲痛。戚少商简直不能相信,他可以把恍若父母的戚家夫妇说成这般。
“惜朝,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顾惜朝睨他一眼道:“自然,我长大了。”
戚少商喃喃道:“不错,你长大了……”这人的一双鹰眼更为凌厉、更为晶亮;他的面容清俊素雅,却隐隐透着一股子狠辣;他的头发长而卷曲,比少年时更甚更引人注目。
岁月改变了他的外貌,可是怎么能够改变他的灵魂?
“惜朝,你跟我走。”
顾惜朝先是一愣,接着便是嗤笑:“我为何要跟你走?”
“你跟着九幽,那是助纣为虐。九幽这几年在江湖上犯下累累血债,你跟着他,怎么会有好结果?”
“如果我说,那一笔笔血债我也有份呢?如果我说,前几日你那个兄弟死在山崖的时候,我也在场呢?”顾惜朝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像是完完全全从方才的缅怀中脱身出来,他讥笑着问,“如果是这样呢,戚少商?”
有什么东西碎了。
经过长长的岁月,那些白花花的沾了面粉的手指、偷偷教给他的剑法、撇下红泪两个人跑到很远的街道上一人一串的糖葫芦、除夕那夜古旧的城墙边火红色的花灯……都已经沉淀在了时空的河里,再也爬不上岸来。
戚少商欲要说些什么,忽然眼前闪了一闪,天色已经大亮。
来的那路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绿衣人,身材窈窕该是个女子。
戚少商想,自己一定是光顾着和惜朝说话,所以压根没有注意到她。
那人朝这边说了一句:“走吧”。
戚少商知道再不阻止就没有机会了,可是他的手伸出去,却抓不到那个人哪怕一片衣裾。
顾惜朝飘然而去。
戚少商回到酒楼的时候,小妖正在门口打转。看他神不守舍的走回来,便在他肩上狠狠拍了一记,喝道:“喂!你个戚少商,变木头了是不是!”
他回神,却问:“惜朝是不是走了?”
小妖不解:“谁?顾惜朝?戚少商你还在做梦呢,哪里有顾惜朝?”
是了。原来没有惜朝,方才的那一切都是假的,惜朝不曾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样子,不曾说出那些叫人痛苦的话……
小妖下一句却打断了他的自欺欺人:“你追那蒙面人走了之后,我……哎你猜我碰到谁?”不等戚少商回答又说道,“雷卷!你的卷哥!他听说九幽绑了红泪忙带人冲去那家伙老巢了,要不是派我在这里接应你我也跟去了。喂,我说你别再磨蹭了快走吧!”
戚少商迷迷瞪瞪地反应过来,几个词语才像闪电一样打进脑海:卷哥、红泪、九幽……顾惜朝!
他一跃而起,拔足狂奔。
他记得方才那绿衣女子和惜朝离开的方向,前几天来到忆山的时候就已打探过,芦苇荡的西边……只有一座废弃已久的殿宇,九幽的老巢就在那里!
雷卷把手缩在袖子里,浅浅地吐出一口气。
他因几年前受了一次重伤,导致气火内虚,但凡出行必是狐裘裹身,所到之处亦要热茶伺候。他不再饮酒、不再用剑,因为霹雳堂自五年前便已封刀挂剑,而饮酒只对他沉疴难愈的旧伤有害无益。
为此,他原来尚算俊朗的面容显得沉肃压抑,整个人更是阴沉得像地狱来的阎鬼,森气逼人。
有一人跑过来说:“卷哥,这里通往地下的大门乃是蟠龙巨石所制,必须要用烈性炸药才能炸开。”
雷卷便紧一紧衣袖,说道:“炸。”
那人道一声“是”,匆匆去了。不一会儿四个人扛着一大包爆裂的火药凑上来,一一洒落在石门边沿。这是霹雳堂特制的炸药,冠绝武林,往往只用一点便能叫一个人粉身碎骨,更别说这样大的分量,别说石门,便是这整个殿宇都不在话下了。
果然雷卷皱一皱眉,整张脸更为阴沉:“小四,剩半袋,用不了这许多。”
那小四却是新加入霹雳堂的,并不熟悉火药的分量,见自己犯了错不由有些惴惴,又见雷卷没有责怪,才拍拍胸口夹起半袋火药退下去。
一时众人都退到安全线之外,一人负责点火,不到片刻就听“轰隆隆”的巨响,整个殿宇摇晃起来,尘烟散去,便见眼前原先石门处剩了个大洞,竟可容二人同时通过。
小四惊叹一声这炸药的威力,瞪大了眼睛正细细看着,却听雷卷说道:“雷腾雷炮,你们两个先进去。”
雷腾雷炮二人应声而入,半刻后出来回道:“卷哥,里头有两个女子,一个红衣一个白衣,长得都漂亮,谁才是息红泪啊?”
雷卷抬一抬手,立刻有四人上来抬起他身下的塌椅进洞,身后的人亦纷纷跟上。
一行人全都进到地下,缓缓行进着。隔了一会,开路的雷腾雷炮二人叫一声“到了”,塌椅便落下来。
雷卷站起身紧紧袖子,向前几步,见正有两个女子被关在同一间牢笼之中,另有几十个木头般好不动弹的呆滞之人则被关在其他牢房。二女见自己到来,那白衣女子便叫唤一声:“卷哥!”
雷卷难得笑笑:“红泪。”不到半晌笑容又敛去了道,“快开门。”立刻有人从他身后走上前来,手中鼓捣两下便把那门锁弄开。
息红泪同阮明正一齐走出来,几人见礼后雷卷便说:“这地方阴暗潮湿,呆着不便,快上去为是。”正要转身,却听下来的楼梯入口处一阵巨响,原本炸开的地方又落下一道石门。
两个身影走出来,一青一绿。
雷腾皱眉道:“小四。”
那绿衣女子吃吃一笑,说道:“我可不是什么小四,我叫英绿荷。”
顾惜朝淡淡道:“今日你们闯进来,便都死在这里好了。”他说得相当之轻松,十分之笃定,好像面前的都已是死人。
红泪认出这人便是那“小师弟”,越发觉得他眼熟,忽然间福至心灵,惊呼一声道:“你是小顾!”
这一下把雷卷也一惊,他仍记得多年前那个狠狠瞪着自己的少年。
顾惜朝却只瞥她一眼,问道:“你们谁先死?”
阮明正蹙起英气的月棱眉,嗤道:“你是什么人,以为自己一定能够杀了我们?”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哼,还有迎面而来的一团白亮。阮明正像被定住一般,只能怔怔地看着那东西向自己飞扑而来,它夹杂着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叫在场的所有人都耳膜生疼。
千钧一发之际,雷卷袍袖一展卸去劲风,整个身体像蝙蝠一般倒立起来,双脚一夹夹住那物,却终是抵不住那旋转的力道,只好把它踢飞出去。那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弧线,重又回到顾惜朝手里。
“鬼神夜哭,神哭小斧。”雷卷低喃道,“没想到你是九幽的弟子。”
顾惜朝冷笑:“自然不会是你的弟子。”
雷卷一时语窒。
戚少商和赫连小妖赶到的时候,只看到那炸碎的一片废墟和凌乱散落在地上的石头。面前一个窟窿前一道石门阻隔了去路。
小妖气得大吼大叫:“这个雷卷,炸开了门也就是了,里头又没有宝藏干嘛还从里面再把门关上!”
却是戚少商伸手拍了拍那石门道:“恐怕是所有人进去后,又有人暗地里操纵机关落下的这道门,它较原先的薄得多,该是以防万一的。”
“现在可不管什么万不万一了!照你这么说里头还有九幽的手下,那红泪岂不危险?!”说着就大力拍打起石门来,“红泪!红泪我是春水,红泪,红泪你听见没有?!”
“小妖!你且别急,这里一定还有机关,快找找!”
顾惜朝冷冷瞥过在场的所有人。息红泪、阮明正、雷卷、雷腾雷炮和一干霹雳堂弟子。他们都是所谓名门正派,却个个都不曾给过自己机会,哪怕是亲生的爹,作为武林白道的耆宿之子、名门之后,也可以抛弃妻子另娶新欢。
顾惜朝冷笑一声,伸出左手揩去唇边鲜血,扬眉道:“你们谁来?”他长到十五岁才习武,筋骨虽奇却是根基不深,最是不耐久战的。双方拼斗大半个时辰,他已受了雷卷一脚、息红泪的伤心小箭并阮明正的飞刀,还有雷腾雷炮的火药,却仍旧如此狂狷难驯。
英绿荷在他身后往牢房里面看去,最尽头的那一间关着的是个下肢瘫痪的老人,他身上长满脓包早已溃烂,终年见不得阳光。前两年还好些,仍能说说话,可惜现在同个废人无异了。
她心里不知是苦是甜,是悲是喜:“小师弟。”这个平日里最为欢笑不忌以妖媚示人的女子压低声音在顾惜朝身后说道,“我这里还有半袋霹雳堂的火药,稍后我叫一声退你便往那暗门处去,只待我将他们这些人都炸了便来与你会合。”
顾惜朝心下一惊,知她说出这等话必是没有活着离开这里的想法了。英绿荷与他不同,是九幽自妻儿死后便抱养来的,虽有苛责有刑罚但到底关怀为多,怎么可能撇下那瘫痪的养父独自离开?龙涉虚与薛狐悲都已死在戚少商同赫连小妖手里,英绿荷早已没有后援。
他想起芦苇荡里戚少商得知自己所为后那一脸痛苦,便暗道一声“罢,不过是还了多年前的债了”。
只是尚未来得及出声制止英绿荷,便听这女子嘴中吐出一串咿呀难听的密语,一瞬间所有牢房的大门洞开,里头关押的三十几个丧尸般药人便木木然走动出来。
这一下却把雷卷等人吓个不清,他们只把这些个人当作死的,哪会料到竟有作战能力?!
一时间药人将霹雳堂弟子围在中间,撕咬扯打无所不来,他们又是被控制了心智,毫不怕痛更不知死,只知道听从英绿荷的命令缠住敌人。
只是这般胡搅蛮缠毕竟不同武林高手,片刻后雷卷轻易脱身出来,接着是息红泪阮明正雷腾雷炮。几人见霹雳堂的一干弟子已被那些药人生生蚕食心下皆是怒火冲天,他们不知是英绿荷暗中操纵,只当是顾惜朝施了什么诡计,便要一拥而上将他置诸死地。
便在几人围上来的那一刹那,却听一个女声低低叫道:“便是现在,快退!”英绿荷扑身上来,腰间那一袋炸药已点燃了引火索,顷刻便能叫人粉身碎骨!
与此同时,几十步外阶上石门轰然拉开,戚少商眼中映出呆呆站立着的顾惜朝,赫连小妖则飞身扑上,大叫一声“红泪”。
日薄西山。
顾惜朝衣衫褴褛,走在荒凉的野草地上。
前几日的那一场惨战,他本要与英绿荷同死,可却听那女子在耳边说了一句,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远离炸药的步伐。
她说,你房门口挂着的那盏花灯真好看。
那只是一盏普普通通的花灯,最平常的式样,十多年前一个深夜,有一个人为他踮起脚摘落下来,便再也没有从自己的心里抹去过。
他怔怔地想着这些,忽然拔足狂奔起来。
他想看看那城墙,那面静静地座落在菡萏街最尽头的古城墙。它跟前的石桥是否仍在,今夜有没有火红的花灯高高挂着,会不会有两个少年在灯下看着落雪……
会不会?
星夜兼程。
他赶回菡萏街。
城墙仍在,石桥仍在,只是没有了花灯。
他便纵起轻功飞上城头,一个人在惨淡的月下喝酒。
酒是冷的。
什么都失去了。
戚少商那个时候,和小妖一起扑向了息红泪。
顾惜朝痴痴地笑,原来这么多年,我仍不过是个婊子的儿子,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变过。
夜风愈加凌厉起来,刮得他肌肤生疼。他的青衫早就因为爆炸而破烂不堪,胸前的几条破布悬荡着,飘啊,飘啊,好像也要离开他一样。
他终于喝醉,这么多年了难得可以醉一回。
口中的液体却从眼里流出来。
他想借着月光擦去,却有什么东西遮住了黑夜,仿佛有一些光晕散开来,红红的,暖暖的……
有个声音在头顶上传来,带点哽咽,带点不舍,还有无尽的温柔。那人说:“惜朝,这酒太冷,该叫我陪你喝。”
----END----
这是我写到现在的戚顾短篇里自己最满意的一篇,因为是WD的活动参赛文,只能限于25000字内,所以感觉没有充分的展开,以后也许会重头写成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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