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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神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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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赵川玄沉默的接受着自己终于解脱了的事实。
赵家守护百年的原就是一个机缘。
一个本就是当年堂堂虚无之主陨灭后残留下界的骸骨。
赵家玉芷扇。是凉灼的骸骨。
而此刻的赵川玄并不在意这些百年神凡秘辛。
他满心满脑在纠结。
梵无到底把他当做什么?
赵家不需要他了,因为赵家本就是为眼前这个女子而化生,而存在,而绵延的。
可为什么偏偏是我?
是我想要离开?所以梵无刚好成全我,顺便终结了赵家的使命?
那我岂不是成了赵家的罪人。
“不是你。”凉灼淡淡啃着一枚果子。
盘坐在云头,膝边是一篮子她悠哉亲自采摘挑选的鲜果。
“梵无是最好的卜师。”
人间气数将尽。
“赵家是朝廷的一杆旗。”
“现在抽身保全,是最佳。”
凉灼看着阴晴不定的赵川玄。
云头外风烈烈。
凉灼将果核儿撂回筐儿,决定开篇点题。
“我如今是个神仙,你愿不愿当神仙?”
赵川玄默了一瞬,从云团儿内掏出一掰石榴。一起旁若无人慢条斯理剥起来。
“我还是当人罢。”
“梵无赞你是天生的仙修。”
赵川玄将枣核儿果皮一一捏回袖里。
“我俗气,修不起。”
凉灼点点头。再不提论。
挥手将烈火般的衣裙换作雾白广袖。
兜帽下银发簌簌,眨眼,竟已漆黑如墨。
赵川玄不觉收紧了袖中的手掌。
折磨了他近十年的梦如霹雳炸开。
他无声立在了凉灼身后。
仿若晴天万里下,静静昂首了一只青莲。
他在心中恍然般,喃喃而语。
“找到你了啊。”
到了。
天门仙阙。
二人头顶是巍巍门柱。
凉灼撤了云儿,顺了枚红果,一骑绝尘,拾阶儿重重,坐在了最顶一级。
赵川玄皱眉。
为首的守卫分明翻了个白眼。
凉灼朝他招手,上来啊。
跟回自己家一样。
赵川玄很给面子,来了来了,提了华服下摆一溜小跑上来。
梦里他见玉芝扇碎。赵家楼台动摇。青州群山若燃。
云门,清钟长鸣。惊起一滩鸥鹭。
而梵无,在桂树下闲闲阅书。似在等谁人归。
醒来时,脚下已是白云悠悠。
身边这人,已换成那张梦中求不得的脸,笑得若熟识百年般自然。
赵川玄分神,钦佩自己的淡然。
凉灼扔了那枚红果。
站起身来,对赵川玄道,
“我今日有一计,使人往后再不受命格摆布。你可愿意。”
赵川玄点头。展臂作大字。
凉灼翻手将他绿绸华服换做素袍。再看着赵川玄将一枚扇子置于袖内。
笑笑。
然后,一脚将他踹了进去。
2
今儿是神主的好日子。
自从五百年前神魔战和,神界接手了人间大部,妖魔得以匿迹,建木得以茁壮,三界六世条条井然,满天神佛愈发安逸。
一向惯爱排场的神主,最喜与众神同乐。今次,是庆祝三界无恙,诸神功德圆满。
赵川玄,赶上了。
虽然迟了些,仓皇了些,朴素了些。
但他得了凉灼神力,浑身的气泽,堪堪是正位主神,自自在在的散金仙。
赵川玄循着清越音儿,一路逐云随花,往三十三重清微天去。
路上天仙纷纷侧目拱手,赵川玄自坦然应对,一派从容。
跟常来一样。
路过瑶池。
花叶若琢,煞是可爱,赵川玄兴致大起。合扇倚栏,欲细细观看。
却见鱼跃,将冰玉般的芙蓉一口咬碎。
片刻后,田田莲蔓,苒苒复起。
梵无说,这瑶池,是千年前,司掌草木的帝姬所扶植,能观三界生灵,气运行知。是一处吃酒望月的好去处。
“不过。”
“五百年前,仙魔战和,六界碑将碎,苍痍大地将崩。”
“那帝姬,身补了六界碑,魂纳了汹涌能量。”
“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赵川玄瞅着这莲田,云雾若泽,浮沉混沌。
竟也感伤了半分。
“回去吧,少主!昆仑维持这般百年,已实属不易。”
“这本就是天家的恩怨纠纷,您何必执着不愿放手。”
“为那人做了这般多,早足够了。”
“您何必再——”
略略带着心忧恳切的声音。
另有折桥,破开密匝匝的莲,蜿蜒着接至眼前。
一少年身着轻白雪亮的外袍,头束鹊尾冠,绣了绒莲的霞帔直坠胸前,正望着池面皱眉。
面前是一盒金匣。
脚下是一英挺侍卫跪呈。
赵川玄怀中玉芷扇微微发热。
他静静立着,手执下额。
且丝毫不觉得这般等待看好戏的姿态有何不妥。
三人对望。
那少年一身清冽贵气,望着远方,本有些微的沉湎,却在片刻,内敛得只剩双眸湛湛神光。
身后侍卫,一身泼墨短打,抱剑,朗声里有掩不住的倦意,似征伐多年,小小驻马,暂退沙场。
同样有着人间的英气,与这天门漫卷,潇潇疏狂格格不入。
梵无还讲过。
昆仑,据西极脉祖,驻往生地东,守永夜界隔,是仙界第一宗门。
五百年前,言家成蹊,阻魔族祸乱,护神界有功,接任昆仑掌门。
“帝子修仙,弃红尘,抛富贵,是个敢逆天命的狠人。”
梵无一向不喜用言辞激烈。且他那时眼神过分淡薄。方显着有些许的矛盾。
淡漠是清醒自持,激烈是心绪难抑。
而梵无的不清醒,从来只有关乎天上的那位帝姬。
以及同她相关相近的物事。
这言成蹊。大约亦非表里同一。
那从前的人间帝子,远远默住了,似石头,似枯木,缓缓抬眼,不辨悲喜。
二人对望了一刹。
“少主,五百年了,您还要为她守?”
“……”
“少主息怒!”
来得及看见那少年咳出一口嫣红心血。
和那侍卫又迅疾跪地,沉重奉上的一捧金匣。
赵川玄只径直转过折桥。
听得身后动静哗然,捡了青梅入口。心道。
“缺了一壶浓烈滚烫,香气逼人的老酒。”
赵川玄并未留意,那少年最终将何物投了入水。
他若回头,就会看得那一枚流光溢彩,正正是气泽若草木,生灵吞吐,若琢若磨的浮生珠。
且那满池心莲,恍若游鱼得水,疯了狂般,演变大千世界,瞬息明灭。
赵川玄一贯不听不闻窗外事,他且招摇款款,且直趋长殿,径往正道而去。
3
逍遥殿首,神主正同数位鹤发仙者说着什么。
赵川玄辨认得,分别有天枢,太白,擎羊,天钺。
凉灼那一瞬给予的不止是他的正位金仙,还同有她所愿他知的天界诸多史要记事。
另有一众小神仙,矜矜业业,战战兢兢,侍奉殿下。
赵川玄寻了排末一角,将果篮放下,自斟了酒。
席面前后上下六十几殿,占了三十三重天正宫小半。
每案一味酒水,三盏瓜果,六碟冷食。
俱是鲜美异常,精致妥帖。
良久。
神主召殿下一候事小仙。
“听闻人间青州那处封印破了。”
小神仙略略惶恐。
“回神主,封印虽有破损,却已被修复如初,想来,想来,只是略有疏忽。”
神主皱眉,
“青州可是梵无仙君驻守。”
“确是梵无仙君。”
“罢了。”
赵川玄听得耳熟。捻起一杯白瓷酒盏,细细听来。
梵无讲过。帝姬留神器二十四枚于人间。魔界寻觅五百年,已得其四三。二十四枚齐聚,虚无界开。
“人间二十三处封印,已被攻克二十一处,这青州如何要紧,神主怎么就轻易放过了?”
小神仙顿手,双眉紧锁。深恨自己不能立刻斩妖除魔,卫道苍生。
好个道心若圣的小仙。
赵川玄暗暗赞叹。
“这五百年来妖魔专攻昆仑,幸而有昆仑仙君守往生地,青州那处虽传有遗珠,但神主早已将六界碑安置妥当,纵然二十四枚沧海遗珠均被魔尊寻到,也断破不得先主封印,断夺不了这三十三重天去。”
“可这六界碑——”小神仙仍忧心忡忡。
那老神仙见敲打无果,不得要领,讪讪拂袖,只简短宽慰了两句,自当无妨自当无碍,便扭脸同仙友另饮。
赵川玄甚觉无趣。
他已一一看过了众神仙姿,也将一壶浅酒入肚。觉出来胸口滚烫,酒气缠绵,竟有些受不住。
如今他得了凉灼一身仙气,却仍同着周边笙竹细细,天衣漫卷格格不入。
漫天神佛,无一人堪比她入眼。
赵川玄便起身,要走。
恰巧,众仙逢迎着一人,神采奕奕进殿来。
赵川玄同那人撞了满怀。
细密凤眼,柔轻素衫,正是瑶池一瞥的少主。
这少年虽认出来人,却沉稳异常,举止不乱,只同赵川玄微微点头示意,便看向了远远前方。
神主已下殿。
那少年怔怔一顿,面上寻不出破绽,只迅速转身离去。
留下赵川玄听得那护卫一声愁肠。追着少主匆匆而去。颇是覆水难收,楼台欲倾。
赵川玄昏昏沉沉,不辨一二,直欲要倒地。
遂踏雾逐路,稳稳平平,也往峨峨云中,点点密林去了。
4
赵川玄在神界住了下来。
那日他醉了,不知如何躺在了这处府中。梦里觉出不安,便已打定主意,掏珠子换给仙友。保一份心安。
思量到此,赵川玄将自己笑醒。
醒来却发觉,这仙府,原无一人。
林木郁郁,淼水潺潺,
泽露洞天,环泗方圆。
赵川玄扶疏木,散青藤,丝毫无怪。且惊且喜且叹且怜。
惊于山水草木青,喜心性未更变,叹总易改而难长留,怜花叶既蓁且妖。
赵川玄自寻了团儿树藤,一拂,果是个好去处。更朗笑着,于纠结的藤儿下摸出了一瓷白瓶。
好酒!
赵川玄垫了胳膊,且叹且饮,摇头欲醉。
再看那诸多树木花叶,潮退雾散,皆尽洞明。
赵川玄细细辨认,越看越爱,恨不得只成一颗树,同此地,饮日月,沐风霜。
待要再饮。
瓶儿后却已立了一人。
凉灼发黑如羽,冷气凛冽。
一双眼,寒冰淬过般,直直穿了过来。
赵川玄举瓶儿,来一口?
凉灼不答。垂首绕过粗大藤根,抬了抬下巴。
赵川玄收了收腿。
一只俏鸟儿从枝上蹦了下来,在老藤臂弯儿站不住,花闪了翅儿。
“喜欢这儿?”
赵川玄眯眼,脚尖点啊点。
“当然。”
“我过去总想毁了。”
凉灼突兀一笑。
“恩。”
四下均静默。
告诉你件事儿。
赵川玄阖眼,悠悠道。
“我第一次抱过小孩儿时,心里面有个念头,记到现在没敢忘。”
从哪儿?我赵川玄就不信任何人了。
从那儿,我就再也喝不醉了。
“我生于赵家长于青州,所有的荣耀和痕迹都留存在那里。”
但是我恨赵家和青州。
“它们教不会我如何接受这无边广阔的天地,只去磨掉我最在乎的一切。”
我变得越来越不是我。
然后,将我拘束在青州赵家,永世不得解脱。
赵川玄握住的白瓷瓶,已微微沾染热气。
“我要彻底离开。断得干净。”
“赵川玄是谁,我只是我。我只要我想要的。”
“我是不信任何人。但是。”
“可你总能因为自己,又去信。”
“恩。”
赵川玄闭着一只眼,道,
“我告诉自己,世事皆围城,”
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众生苦。
“可那又怎样,人是个人,仅此而已。”
二人大笑。
赵川玄摇头晃脑,修仙也不耽误我逃家。
凉灼笑。
天边落了一颗星,点亮了二人眼睛。
“雪莲炖江鱼,吃不。”
吃!
煮红花饭,烤牦牛肉,榨沙棘汁。
吃吃吃!!
走吧。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