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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灵镜 文/梨魄
一、杨柳青青待君来
河畔杨柳初绽了青嫩,柔枝千垂,曳曳生姿。舣舟涟涟,“哗——哗——”一阵薄冰初破,脆响泠泠,映衬这河面碎冰,水波盈盈,直耀得人眼眸儿清润。
韩楚从船舱掀帘而出,眸光掠过柳堤,便见着宋已凉扶枝柳下,她小袄绿裙,青丝如瀑,小脸儿一团恍如初雪,我见犹怜的模样清愁不散。
彼时,他不过赶考路过江北的书生。
船泊在了河岸柳堤,正是初春之景,寒冰破了此处,又凝了那厢。放目处银光闪烁,清透中敛着几许凝厚。
水路被阻,他拾了书简,迫下船来。
一袭洗得泛白的旧衣,竟也被他穿出了清贵之气,令人禁不住纷纷侧目。站在河岸,他环顾周遭,四平八稳的大路,透出初春繁华景象,灼灼入目。只是哪一条路,都少不得缠银盘点,落魄如他,却已无余银。
宋已凉在他身后,扶着摇曳柳枝,怯怯露出了雪团似的小脸,娇怜如一只惊魂未甫的小兽,“先生且住。”他回头,清透的眼眸静静看着她,后者彷徨捏紧了手帕,神色有些狼狈与慌乱,连着言语也惊慌起来。
“对,对不起,我只是看先生的行装,想问一句先生可是准备南下?”
他点头,唇角依然那分闲适的笑。宋已凉垂下螓首,一双小手将小袄衣角纠紧,好半天才呐呐道:“先生可以帮我给家人捎一句话吗?”语毕,粉团似的小脸轰然烧起了一片喷薄晚霞,红艳欲滴。
那一刻,柳曳清风,水波漾漾,映衬着她的颜,宛如初春第一枝桃花漫烂出彤艳姿色,美不胜收,他心下如流湍飞,一瞬间的心动。
在水镇留下,是韩楚始料未及的。
水路受阻,连着陆路也因积雪而堵了。韩楚异常烦闷,镇日里踱步房中,宋已凉隔着轩窗,每每见他瘦削挺拔的背影,心里忽地生出一股轻愁,是湖畔月间的轻雾,萦绕缠绵,亦是清晨蔷薇的朝露,宛如清泪。
“先生何故悲愁?”
她不解,韩楚敛眉,一声轻叹:“眼见着就要四月呵……”
四月是天下读书人的大日子,宋已凉玲珑心思,恍然大悟。先生是怕误了赶考时日。
她怯怯地捏紧了帕子,从此,单是巷口驿站,跑的绝不比韩楚少。她是夕霞照水般的女子,举手投足间流溢着别样风姿。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就罢了。日日奔跑竟惹来了祸事,若不是韩楚赶的凑巧,便是羊落虎口。
“女孩子家,还是休要抛头露面的好。”
韩楚救下她,略微不满的嘲讽目光掠过她的脸,言辞若有所指,却不道破。
已凉如着雷击,他当她是风月般的女子,她捏紧帕子,下唇咬出了殷红的印迹,终究是只字未语。
一场恶霸欺良妇的恶俗剧码,一出英雄救美人的滥俗情节,是伤痛也是劫难。
纵然如此,韩楚却在她转身的刹那,忽地惊疑起来,这般美丽的女子,举手投足间宛如娇花照水、风雅天成,岂是乡野村姑所能比,又岂会是自己口中不知检点的风月女子。已凉不说,他不问,却已然后悔。
与韩楚而言,落住水镇的日子如白水般单调,一天天过去,是非曲直渐渐明晰起来。他虽说淡然,却终于从街坊邻里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副画面、一段少女心事。已凉,原是为他南下赶考而奔波,是他践踏了她一颗少女心。
他只觉说不出的忧伤,还有些连自己也道不清的情绪就这么泛上心头,如冰破般,忽然间想起了那个宛如夕霞照水的女子,心生涟漪。
二、朝如青丝暮成雪
历代才子佳人的故事,似乎都免不得俗套。一场意外的邂逅,相识相处后的相知、相恋,是否也应美满终老?韩楚不知,每每梦醒,拥着宋已凉温软的身子,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清香,总会让他沉迷不知归处。
是前生的缘,今生还。
抑或是千百次的回眸,换取初晴时的邂逅。
宋已凉在他怀中,心下泛上的,总是小女儿的甜蜜。
已凉渐渐知道,原来这个如竹苍翠俊挺的年轻男子,自小家境清寒,却颇有骨气,他三岁识字,五岁颂文,十年苦读,只为一朝荣登榜首,金銮殿上光耀门楣,更为锦衣还乡,扬眉吐气。他心怀大志,生平颇为倾慕云峥将军。
横刀立马,扫平蛮夷,仅是那份气概,何人能及。
只可惜十五年前,奸臣当道,几句谗言害了老将军,从此他弃武从文,仅为一天能惩奸罚恶,为生平敬重的将军一雪冤屈,还得清名。
说着话时,他眼眸透亮坚忍,好一个热血男儿,好一段悲凄往事,已凉从来是多愁善感的女子,禁不住泪湿衣襟。
好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儿,念一段潸然泪下的往事。
这样的男子,是心怀四方的,万不该在温柔乡下才情散尽,落魄终老。
随着春分时至,她看着他的温柔眸光里渐渐多了分哀愁,多了分迟疑,多了分无奈。此时,两人已是情浓至深。
这一场雪融,来的颇迟。
春风拂,绿了杨柳,破了河冰。似一个冬天的沉寂,在此时骤然间被一缕清风吹散,悄无声息中,听得惊雷,从此是春临人间。
水路通了,陆路也畅了。
韩楚临行的前一天,敲了敲已凉的闺门。
门开了,入眼,青丝化雪,他的惊讶落入已凉的眸中,变成黯然。
“已凉……”
他心下一堵,话音戛然喉中,后者神色有些恍然,清澈如水的乌眸中,携着丝难堪与羞涩,怪异的是,韩楚并没在她眼中看出悔色、甚至是丁点的不悦。
好半晌,已凉看见他身后行李,离别在即,一抹忧愁浮上眸底。
“你……要走了吗?”
“是的,所以特来告别。你上次让我捎话……”
话音未落,便被已凉打断,“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楚郎无须放在心上。”
他心下疑惑,终究是淡漠的性子,那些话语不曾问出。依然是她不言,他不语,待到临别,只余一声叹息,薄薄二字飘散风中。
他说,“等我。”
她说,“楚郎此去定能高中。”
他微笑不答,只是暗暗将眼前的女子的眉目、白发一笔笔勾勒,似一副清远山水,隽藏心底,仿佛仅是这般,心里都说不出的熨贴。
转身,奔赴一场未知的前程。
已凉偕窗而立,手心捧着一面古镜,红颜泪写尽相思,砸落镜面。
三、寂寞空闺相思苦
时如流水,恍惚而过。
立夏的时候,黄榜贴出,宋已凉的话,果真应验了,韩楚以弱冠之龄,竟高中榜首,摘得状元,从此是春风得意,冠盖满京华。
如斯少年,人品不凡,自然成了朝中百官争先拉拢的对象。
结亲,是最俗不可耐,也是最有效的一招。只是,这少年状元在一次酒宴微醺后,张着明亮如星子的乌眸,含笑婉拒了大臣们的拉拢。
他说,他心爱的姑娘在江北的水乡,那是个宛如夕霞照水的娇媚女子。
他说,少年功名未成,不敢言情,只盼有朝一日,成就大业,便也能衣锦还乡,走水路迢迢,八台大轿迎她过门。
他说,她叫宋已凉。
一段风流,被京城百姓口头传颂,更是沸沸扬扬,流言肆起。褒贬不一,有赞他情坚意浓的,也有骂他不识时务的。
少年状元依然却我行我故,不为世俗流言所累。
远在水镇的宋已凉正在缝补什物,得知这个消息,唇角翘上了惊喜的笑意。同伴的姑娘们早就知道她的心思,纷纷道喜。
一时间恭贺不绝,羞得她两颊飞上桃花,娇艳似水。
窗角坐着个白发青衣的老婆婆,低头并不看她,婆婆干枯的指头如梭般织补着手里一方洁净的软帕,“白发红颜,枯骨连城。”
这句话突兀响起,沙哑黯沉。
已凉心里猛地一个咯噔,“什么?”
她正欲追问,抬眸,窗前哪有什么白发婆婆,仿佛刚才所见,不过一场荒唐。旁边笑闹如初,是错觉罢!
年复一年,她守着一个承诺,任时光荏苒,韶华渐老,婉拒了无数公子的提亲,只为当初那沉默少年。
“等不来,等不来呵。”
那日在窗前看到的青衣婆婆正坐在自己的床边,她依然低着头,手里不停地织补着一方软帕,那枯瘦的指头依然飞梭不停。
一慌神,已凉惊讶的发现,她手里的软帕,水波荡漾,那么洁净,却只是一面诡异到极点的镜子,手指从里面穿梭而去,写下的是血淋淋的八个大字——
红颜白发,枯骨连城。
那句话,伴随着桀桀冷笑,突兀地响起在宋已凉的脑海里,她心底忽地泛起了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脚尖渐渐凉到心头,几欲窒息。
再抬头,幻觉消失地无影无踪。
她决定赶赴京城,十年过去,她早已不是当初美貌如花的宋已凉,等待,到底是值或不值。
四、一梦水镜破涟漪
韩楚这个名儿,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宋已凉打听到这个名时,心也随之如破碎的水珠,砸落一地,消失地无影无踪,“姑娘打听的是韩楚韩大人吗?他啊,一个月前,才娶了杨丞相的女儿……”
“杨丞相?”
“呵呵,是啊,杨晋杨丞相啊!”
乍闻此语,她只觉一阵眩晕,两眼发黑。
好半天缓过,明净如洗的天空,似乎都黑暗了下来。
杨晋,杨丞相吗?
他已经娶了丞相的女儿吗?
难怪十年以来,他不曾去看过她,说什么他心爱的姑娘在江北的水乡……少年功名未成,不敢言情……原来不过是酒醉后的一段风流,她却把他的话奉之若宝。
这真是,天底下最最可笑的事!
宋已凉伸起手臂,抬起看着天上白晃晃的太阳,眼眸酸涩无比,不知不觉,眼角淌下两行清泪。
他说他生平颇为倾慕云峥将军,横刀立马,扫平蛮夷,仅是那份气概,何人能及。他说十五年前,奸臣当道,几句谗言害了老将军,从此他弃武从文,仅为一天能惩奸罚恶,为生平敬重的将军一雪冤屈,还得清名。
他怎能如此口是心非?
当年害了云峥将军那人,分明就是现在的杨晋——杨大丞相,可他娶的却是杨晋的女儿!
她看错了人,所托非人!
“已经二十五年了呵……既然,已经许过了第一个愿,应该也不差第二个吧。”
她从怀里取出一面水波盈动的镜,苍白的指尖抚过镜面,却波澜了明亮的镜,指尖从中穿过,她泪落镜面,喃语。
“祖上传下水镜,再三嘱我不可妄用。我却偷偷用它许愿,是天罚我背信吗?既是如此,事成定居,我要韩楚这负心人,身败名裂,身首异处。”
十年前弱柳扶风,羞怯惹人的少女,如今性情大变,她尖锐的嗓音回荡着,诅咒着……轰隆——晴天一个霹雳,巨大的闪电如蛇般扭动在天际。
大雨倾盆。
水镜舞,乾坤尽颤。
传言水镜又为女镜,蕴藏了奇妙的力量,得到它的人,将可以许三个愿望。这是云家传家之宝,也是云家最大的秘密。
原来,宋已凉便是云峥云大将军的亲生女儿。
当初忠臣被害,杨晋正是谗言是非的那一人,他不过是为了得到云家祖上流传的水镜,云家不予,他便谗言圣上,一个谋反的大帽扣下,诛连九族。云夫人当年怀胎十月,正在江北的水镇,是故躲过一劫,产下了幼女已凉,随了母姓。
韩楚初来水镇,本是萍水相逢,却在那密密匝匝的相逢相交中,她知了他的秉性与耿直,于是失了一颗少女心。
只是,不过一场孽缘。
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佝偻的身子缩在墙根,瑟瑟发抖,连梦里,都是一片仓然的水波,此起彼伏地汹涌而来,几欲将她淹没。
她仓皇地夺路而逃,一个声音凭空在脑海中响起,“逃不了的。”那声音苍老而诡异,似尖锐的荆棘,硬生生刺入心底,勾出了鲜血淋漓,疮痍遍目。
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痛楚。
韩楚,韩楚,为何要负心?
“婆婆,婆婆……”
忽地,一道娇稚的呼唤把已凉从昏迷中唤醒。
她脑海仿佛灌满了铅石,沉甸甸地,扶额而起。
婆婆?
她惊讶地眨了眨眼,眼前是一张稚嫩的脸蛋,软软如云团,正张着乌溜溜的大眼看着自己,手里捧着个软软的馒头塞在自己手里。
已凉笑了。
“婆婆,这个给您吃!”
她哑然,再次失笑,“我……”
话音落下,连已凉自己都愣了愣,好一把苍老的嗓音,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干枯而瘦弱,这……这不是她的手!
馒头落在地上,小娃儿忽地被她吓到了,哇地一下大哭出声,转身就跑。
她心里忽然泛上一股说不出的惊慌,慌乱中捧镜自顾,明亮的镜面倒影出一张苍老的容颜,雪白的长发,苍白的老脸,一如当初她在窗前、床边看见的那个青衣婆婆。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咚咚咚,咚咚咚——”
远处锣鼓的声音急切入耳,旁边人们的议论纷纷入耳。
“翻案了,翻案了!杨家这次可是彻底的倒台了!”
“可不是嘛,他当年陷害云将军的案子,总算是老天开眼,水落石出了!”
议论声渐行渐远,已凉如着雷击。
依稀中,似乎传来母亲临终前的嘱咐,“已凉,水镜又名女镜,却是天下至邪之物。我们祖上相传,不过是依着云家血液里的正气压制其邪恶。你……千万不要被凡尘的表象迷惑,轻易去用它。一步错,步步错……”
尾声
一步错,步步错!
母亲的话音犹在耳畔,已凉这才明白,那最后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的手心,泛起阵冰凉,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滴滴砸落脚面。
青丝化雪,红颜枯骨,这就是邪镜的交换吗?人心贪婪,既然打开了欲望的那一扇门,从此再无曾经。
她不过是爱错了一个人,为什么要遭遇这样种种磨难?
“是……宋已凉宋姑娘吗?”
耳边,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然而,那人在见到她后,立刻改了口,“抱歉,是我认错人了,婆婆见谅。”
那人声音谦恭,已凉心里泛上一阵悲哀,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竟唤住了他,“你找已凉有事吗?”
“您是……”
“我是她的婆婆。”
她强忍着泪意,背过脸。
沧海桑田,一夜如昨,就让她,和往事做最后的告别吧。
“这是韩大人让属下交给宋姑娘的信,自古忠义两难全。韩楚入赘杨家,只是为了搜集证据,一雪云将军的冤屈。他自知事成之后,必将难逃一死,与宋姑娘今生无缘再见,只求来生再见……”
他后面的话,已凉一句也没有听清,刹那间泪流满面。
韩楚,韩楚只是为了洗雪云家一门冤屈!
青丝化雪,红颜枯骨,竟换得了如此结局。
那个人,原是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负于她。
手心的镜子,依然盈盈泛滥着明亮的水光,仿佛在嘲笑她的自作聪明,嘲笑她的愚蠢与贪婪。
已凉从头到脚,一阵冰凉。
剧烈的疼痛袭上心尖,刺得她浑身忽冷忽热,她仓皇尖叫,狠狠将它砸落地面。
水镜一闪,依然如故,又似嘲笑她的举动何其幼稚。
已凉失声痛哭,仿佛要将十年来的委屈与伤心通通哭出来。她第一错在不该用那面水镜,许了韩楚高中的一愿。第二错在不该不信任他,竟妄动私念,竟然用水镜许了第二个错误的愿望。
如今的报应,全部来了。
“婆婆,你……”
报信的人吓呆了,木然看着她,几欲夺路而逃。
她无知无觉,目光呆滞地看着地上的水镜,忽地大彻大悟。
“我愿这水镜有灵,从此人间再无怨偶。”
一声从灵魂深处叹出的无奈,悲然心底。
就在这时,水镜中忽地爆射出一阵明亮的白光,白光之后,已凉软软倒在地上,那报信的人一探她的鼻息,忽地惊恐起来。
“婆婆,婆婆——”
人没了鼻息,分明嗑然长逝。
已凉只觉得自己被吸入了一个无底的旋涡,那里水光盈动,自己白发青衣,捧着一面水镜,在一片绚烂的光芒中,她看见了十五岁的自己,二十五岁的自己,正是——
红颜白发,枯骨连城。
(全文完)
不知道看惯了梨子欢快文的亲们,会不会喜欢这样的悲剧……依然推荐新长篇《相思本是鱼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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