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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星的暗夜 ...

  •   陆星遥的头像是过载一样的疼。
      他的视野第一次变得这么奇怪——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明明是大片的水,渺成浪花的太阳,和无止境的窒息。

      他再度睁开眼睛时,所有的视觉变成了公式与矢量。

      嘣。
      眼前传来了通电的细微声音,视野,就在一瞬间,全部改变了。
      他想仔细思索这其中的变化,整个头颅却像被巨大的机器遏制住了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力气思考。

      他尝试着从地上站起。
      身子尤其沉重,刚刚抬起几分,脑后巨大的拉力活生生把他拉倒在地面上。他只能维持这个跪坐的姿势。

      陆星遥拼尽全力回了头,想看清楚究竟是什么拉住了自己。
      一阵陈旧铁器摩擦的声音传来,好像还有什么部件掉在地上。当他看清身后的东西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被锁在自己的花房里。

      陆星遥在家的时候,归洲心疼他,花房总是遮着避光的帷幔,现在,大概几十条铁索固定在花房顶端,而另一端自然垂落,固定在他的……蝴蝶骨上。

      背后的血与肉裸露着,锁链就这么活生生嵌入进去。
      奇特的是,他没感受到哪怕一丝丝的疼。

      他的花,已经全部死完了。
      枯萎成惨淡的棕色,他最爱的那盆昙花都坚持不住,叶片像被生活炙烤过,卷起了干樵的宽边。

      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如果陆星遥有嗅觉,自然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息。
      可单单是控制身体这么简单的动作,已经让他不堪重负。

      如果不能动——
      他试着控制自己的手指,但似乎全无反应。

      真的不能动。
      陆星遥绝望地想着,如果他彻底不能动,他该如何和归洲交流。

      脑袋太过于沉重,陆星遥完全撑不住,头摇摇晃晃朝一边倒去,他正在思索现在的境况,忽然,晃动的视界一蓝,眼前跑过无数排白色英文字母,而后,是无尽的黑暗。

      他的脑袋,本该直接摔在地上。

      沉重的合金头颅直接砸在归洲肩膀上,免于摔落。
      冲力几乎能砸断归洲的锁骨,他脸色一白,反而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破烂拼凑的机器人。

      归洲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背部,尽量不绊到任何零件、或是电缆。

      他怀里的机器人,整个背部是开放式的,里面的传动、电路看得清清楚楚。几十条光缆接在他的背上,另一端高高悬起,通向陆星遥生前最爱的花房。

      半圆的花房延续了陆星遥生前的模样,早已枯死的花,归洲一盆都舍不得丢掉,只是全部挪在了旁边一点的位置。
      沉重遮光的帷幔挂着,就像陆星遥在家时那样。

      只是现在,帷幔之后,整个花房堆满了一层层的微缩处理器,远远看去,像是一片片密集的电路板,爬满了黑色的蜘蛛。

      这些集成电路,通过光缆连着陆星遥的背,是他真正用来思考的“外脑”。
      陆星遥本该是大脑的地方,植入的却是信号显示屏和微缩计算机——用来假装他还有视觉、听觉的地方。

      “……逆向神经元设计第83次实验,复原5000万个电子神经元,仅达到陆星遥原型的0.05%,实验体具有基本的刺激-反应能力,枕叶接受环境刺激后,可触发电模拟信号编写实时虚假视觉……”[1]

      陆星遥的头颅依旧摔在归洲的肩膀上。
      新的钢铁身体,让原本纤细瘦小的他变得沉重无比。

      归洲对着录音笔,继续记录实验数据:“……但无法思考。”
      “实验体不具备思考能力,思考引发的并行计算已经损毁60%已构筑神经元,额叶区域硬件,完全融化。”

      他看了一眼整面花房那么大的微缩电脑,半数已经超负荷运转,传出一股危险的焦糊味。
      最糟糕的部分——相当于陆星遥人造额叶的处理器,已经融化成了一团巧克力。

      他需要继续购买硬件。
      这几个月,每隔几天,他都会到黑市补充烧毁的硬件。

      其实整个家,已经因为硬件的消耗,差不多空了。
      一层除了搬来的实验器材和一条沙发,能变卖的早已变卖。

      沙发、餐桌、一对的桌椅……这些家具还是最初开始同居时,陆星遥亲手选的。

      归洲负担着机器人的全部重量,两眼失神而空洞。

      半圆的花房被数不清的微型处理器遮蔽,看着像是恶魔统治的领域。
      从玻璃花房的方向,再也看不到星星。

      此后都是,无星的暗夜。

      过载产生的热量散了,归洲抱着渐渐冷却下来的合金躯体。

      他还剩下一块古董手表。
      卖了,说不定,能在黑市换几个崭新的处理器。

      *

      归洲,高级工程师,就职于ARTIFIC研究所。

      他小半辈子都在和集成电路打交道。出于摩尔定律,信息技术方面的更迭实在太快,18-24个月,信息技术能飞跃一次,比如1972年,一块最新型的电脑芯片可容纳3500个晶体管,而到了1974年,已经能容纳6000个。
      10年后,已经是134000个……更不用想在2086年的现在。
      很多人在讨论,摩尔定律已经接近瓦解——晶体管绝缘层的厚度已经到了分子级别,再微缩下去,除非突破量子技术壁垒,否则已经到达瓶颈。[2]

      但他研发的进度,压根跟不上硬件飞跃的速度。
      这时候大家更关注光电子领域和微结构,土到掉渣的电气与机械,早已经没人研究。

      没优秀项目、没出色团队,他悠闲地让人无法想象。
      每天五点,他准时下班,晚上七点搂着陆星遥,一起翻看些冗长电视剧的时候,他的好朋友——搞神经生物的牧之还在整夜整夜的切脑子。

      还有七天,他和陆星遥即将正式步入婚姻殿堂。
      他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平淡地、无限延伸下去的时候,命运的橡皮擦,残忍地擦掉了这条直线。

      接到陆星遥噩耗的时候,归洲和牧之正在实验室吃午餐,一如既往地开着无趣玩笑。

      “人不过就是个复杂点的电器,牧之。”

      当时归洲拿起试验台上的电路测试笔——这是几个世纪前留下来的老玩意儿,检测电路是否完好闭合用的,连通则亮,短路则灭。

      归洲拿笔点上电路板,测试笔末端的小灯亮起:“接通了,你脑子里的生物电开始流动。”

      “你或许win98或许win7的老旧系统开始哼哼唧唧地启动,一边工作,一边产生大量冗余的临时文件和注册表垃圾——谁知道这时候人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直到某一天……”

      归洲拿开测试笔,末端的灯泡,忽然熄了。

      “啪,寿终正寝。”
      他放下测试笔:“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关机机会。”

      牧之被他这个拙劣的比喻,膈应得快吃不下去。
      过了很久才开口说:“归洲。”

      他很少喊归洲的大名,一次是在高考志愿通话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归洲,你这个比喻,让我非常的不舒服。”
      牧之说:“生物应该是比电器更加复杂的东西,我们最先进的人工脑,都抵不上人脑1%的精妙结构——你忘了日本人的那个实验么?”[3]

      “人类祖先在数百万年前就存在这世上,精密复杂地和大自然所有的生物都不一样。科学对于生物,尤其是自己,这方面的认知太少太少——至少,作为一个讲究实验和事实的科学家,你该怀有敬畏。”

      “一点都不复杂。”
      归洲也较真起来:“你刚才也说,我们完全可以用逆向构筑神经元的方式来复原大脑,而且日本人也的确这么做了。加上大脑的算法也并不复杂,分区域的并行算法而已。现在不做,完全是因为两个问题。”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电气工程没落,你们缺乏优秀的电气工程师支持。人的大脑本质还是电器,里面流通的生物电,依旧是电流。正是因为这一点,日本人做出来的人工脑,因为没有电气工程师,才那么巨大——好像有两三层楼那么高吧!”

      牧之沉默着,表示同意。

      “第二个问题嘛……”
      “你们缺的,是能让你们进行毁灭性扫描的脑子,对吧。”

      归洲有些得意。
      他稍稍朝后靠着椅背,椅子载着他,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位置。

      “出于人道主义。”
      牧之听着不像是反对,倒是被逼认同一样:“我们,神经生物学家,不会因为科研就丧失道德底线,主动毁掉同类的脑子。”

      归洲笑了:“切任何生物的脑子,不都是切。”

      牧之无言以对。
      他还没到三十岁,已经切了成千上万个脑子,光说毕业论文这一项,他就切了三百八十多个——差点掏空他所有的积蓄。

      从最开始,他看到灰白的、冰冷的,带着脑脊液的发僵大脑就忍不住呕吐,到现在,他已经能边切边想着,中午可以来道夫妻肺片。

      毕业进入ARTIFIC之后,没想到他的屠夫之路非但没结束,反而还越走越远了。

      从白鼠、白兔、大象,到猕猴、叶猴、长臂猿、猩猩。

      科室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领域继续推进,下一步,需要的是什么,但这个禁忌话题,从来没人敢提起。

      归洲已经觉得,今天中午的论战,自己大获全胜了。

      牧之看了他一眼。

      其实归洲看起来相当英俊,他不像所里其他研究员那样不修边幅,反而留着偏长的儒雅棕发,偏分后,发丝在一侧拉出漂亮的弧度,挡住星辉般的眉目。

      大学,在宿舍里第一次见到他,牧之还以为他是艺术生。

      大概是他总有种神秘浪漫的氛围,还有些自由奔放的野性——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是来自于他的未婚夫陆星遥的熏陶。

      陆星遥,是个挺有名的现代幻想派画家。
      牧之看过他的画作,不可否认是个相当有才华的人。

      陆星遥的画,就像是活的。
      华丽的想象、抽象的线条,再加上大胆的用色,整个画幅的活力,几乎要喷薄而出。

      印象最深刻的是,陆星遥画过流动的、紫色液体一般的天空,大地却是铺陈的迭代公式般的规整图形,神秘莫测却又无比合理,就像海底世界。
      左下角的石头,牧之记得纹理很特别,带着一层,新鲜的芽绿苔藓。

      画的名字叫:《尝试的初甜》。

      听归洲说他才知道,这幅画,是归洲带陆星遥第一次尝试浮潜后,他画的。
      归洲展示了自己拍的照片,那片海,平平无奇。

      当时牧之在想,是如何细腻的观察力,才能捕捉到这些平凡中的狂想;又是如何自由的想象力,才能挥就成这些抓人的色彩。

      从作品推测,他以为陆星遥,是和归洲一样,是个浪漫不羁的人。
      真正见到的时候,大出他的意料。

      那天下大雨,整个实验室都潮乎乎的,他懒得一个人切脑子,少有地和归洲一起出了研究所大门。

      一辆暗黑色的悬浮车停在门口,车窗没降。
      归洲立即和他道了别,拿手挡着雨,尽快上了副驾驶。

      隔着车膜,只能看到些隐约的人影。牧之推测,开车的应当是陆星遥。

      归洲上车后,简短地和陆星遥接吻,之后陆星遥的双手,不停地比划起来。

      看到娴熟手势的一刹那,牧之整个人像被人敲了一锤,又揉了好几遍自己的眼睛。

      车子没多久就开走了,他还怔怔站在门口。

      那之后他再见到归洲,都有种说不出来的……可能是同情。

      就像现在,归洲枕着双臂看着他,有些大获全胜的小得意。
      牧之却莫名其妙地充满同情。

      牧之耐心劝:“科学,是有边界的。”
      “现在机械肢体、人工内脏,甚至人工神经这么发达,复原出1:1的人工脑根本不是技术上的壁垒。关键,这是伊甸园的苹果——诱惑且剧毒,谁碰都不行。”

      归洲刚想开口反驳,他放在试验台上的电话却响起了。

      手机屏幕被投射在空气中,全息投影出一个裂解馆的微缩建筑。

      归洲有些不解。
      好端端的,裂解馆给他打电话做什么?

      他没来得及思考。
      左侧胸腔,先于一切感受,莫名地开始悸痛起来。

      归洲接通了电话。

      一位女性工作人员的脸,投影了出来:“是归洲工程师么?”

      “我们是本区裂解馆的,这边有具叫做陆星遥的遗体,身份芯片上的紧急联系人,是你。”

      归洲的世界,就在那一刻,崩塌了。

      注释:
      [1]逆向神经元设计:简单理解,相当于搭积木。我们的大脑等于搭好的积木,逆向设计就是解析之后从最基础的神经元单位开始,一个个往上搭积木。目前完成的进度是0.05%。
      [1]刺激-反应能力:生物的基本能力
      [1]枕叶:根据后文描述,陆星遥的“思考”依靠“外脑”,头颅里是“枕叶”部位,主要管控视觉、感觉,枕叶接受信号之后,通过头颅内的微型计算机处理,生成实时虚假画面。
      [2]摩尔定律:指大小不变的集成电路板上的晶体管数量每两年可以翻一翻,比喻信息技术发展的速度。60年后因为微缩程度问题,加上量子壁垒无法突破,达到瓶颈,确有其猜想。
      [3]确有其实验。日本人曾经按照逆向神经元设计路径复原人脑,制作了大约10亿个电子神经元单位,一通操作猛如虎,一算不及1%。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无星的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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