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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忏悔(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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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神域”,其实就是达到神级修为者为自己开辟的居住空间,等同于一座座超越X万平米的豪宅,而非某一特定位面。
比方说光明神的家就叫光明神域,战神的地盘就叫战神域,彼此独立,各不相通。
若得神域之主同意,或是神域之主被打败或控制,他人亦可进入该神域,只是若自身修为过于浅薄,容易遭受神域中力量压迫而不适甚至受伤。
而石断云作为甫上位的“神帝”,自然也不能落了这威风,他刚建成没多久的神域中,一片云雾缭绕笼罩着金碧辉煌的建筑群,比起光明神那座孤零零的宫殿要阔气得多。
但他的“家眷”们却并非每一个都是高手。
为了避免她们久居神域产生不适,神帝冕下让自己的神域朝人世敞开了个口,在空间分界之处建了一座华美的行宫供她们居住,其名“神雀宫”。
那分界处就位于大泽王国境内,被大泽国民称为“副都”的无询城,那是石断云集结力量推翻大泽议会之地,可说是他辉煌征程的起点。
如今在那城中能够依稀看到与天穹重叠的云雾与金殿,如同一个别具一格的景点,当然了若要参观得有强大的实力作为门票,还要有神帝冕下的“恩泽”作为号码牌。
两千年前的旧神们将神域当做自己的堡垒,新时代诸神则刻意将自身存在与人世分离开来,还从来没谁像这位神帝这般嚣张,搞“我家大门常打开”这一套的。
此刻正值清晨,那华美的神雀宫中,年轻女人们正在堂皇的宴厅中用早膳。
落座于首座之上的女人也许是起得有些晚了,穿着很随意,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就连微卷的金色长发也随意披散着,其中有那么几丝几缕就耷拉在脸颊边,却分毫不掩其美貌。
她就如同酣眠初醒的猎豹,慵懒,美丽而又危险,她的眼眸是浓郁的湛蓝,令人不住联想起望月帝国王室王冠上那颗闻名遐迩的硕大蓝宝石“瀚穹”。
她便是望月帝国的前王储特莉斯·列提提亚、石断云最为喜爱的“神后”,也是在场众人中实力最为高深者。
由于她今晨表现得有些兴味索然,其余的女人们也只是说了几句礼节场面话,便各怀心思地沉默用膳,宴厅中一度气氛僵硬。
直到她放下餐具,率先离开。
“……这又是怎么了?”一名小麦色皮肤,模样颇具异域风情的少女低声嘀咕道。
是因为神帝数日未至吗?
不过这位公主殿下的起床气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了。
另一名身着深紫长裙的女人低着头微微勾起嘴角,少了一个人啊,她心想。
但这些猜测并不是特莉斯心情不佳的缘由,事实上,直到身侧的侍女自作聪明地提起,她才留意到了“少了一个人”这件事。
“段小姐又闷在房间里不出来,这一大早的,闹谁脾气恶心谁呢?”
听到这句话,特莉斯在心中第N次对这侍女作出点评:蠢货。
不过身处这种地方,她恰好也不想在身边留着聪明人。
“哼,随她去。”她说道,仿佛当真是因为这种鸡毛蒜皮而置气似的。
“公主当真宽宏大量。”侍女有些得意,然后再接再厉地说出了下一句蠢话:“晶牢里的那一个,神帝冕下已经很久没有幸过了,公主是否要……”
特莉斯慢条斯理地打断她:“你是否要把那条多余的舌头摘掉?”
侍女浑身一颤,立即惶恐地补救:“奴……奴是说……公主可以削减她的食水,毕竟她不过是……”
特莉斯:“把你的力气放在有用的地方。”
“是……”
与此同时,神雀宫东侧某扇工巧的雕花沉香门前,侍女已被全数遣走。
这房间的主人,正是方才被提到过的“段小姐”——出身大泽王国将门世家段家的段霞。
不过这所谓的将门段家,如今也早已灰飞烟灭。
段霞本人生得甜美娇俏,骨架娇小却略有肉感,配上那一袭粉衣,本应是个如花般的少女模样。
但此刻的她却没有分毫少女式的天真快乐。
她面朝窗户跪坐,双眼通红,神情在哀戚过后显现出一种呆滞木然。
她喃喃说道:“神啊,我后悔了……”
窗户是宽敞的落地窗,窗外天光正亮,却照不进她的心底。
即便是祈祷,她也不知到底该向谁祈祷,如今光明神被封印,生命之神不知去向,就连战神亦败于石断云之手。
笼罩压迫在她头上的唯一的神,就是她的丈夫石断云,当今至高无上的神帝,仿佛她一生无法逃脱的宿命。
年幼时她便已将宽敞的庭院、优越的衣食,这些经由出身赋予的,多少人梦寐以求之物视为理所当然,却又骄纵任性地想要反抗随之而来的严格教育与沉重责任。
后来她遇到了石断云,自以为寻获了梦想中的自由与爱情,殊不知自己不过是遭人利用的漂亮玩物。
那时在她心中,段家是个束缚住自己,可怕又可恶,不可能被动摇的庞然大物。
怀着幼稚的报复心理,她将家族机密与父兄功法弱点泄露给石断云,亲手把自己的血亲,把自己十几年来成长的根基、任性的本钱推向万劫不复。
没了段家,她便只能将石断云当成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欺欺人地一条道走到黑。
她看着石断云踩着血腥一步步上位,看他用无比熟悉的嘴脸将一个又一个女人“收入囊中”。
她忽地想起当初兄长噙着怒火对自己说过的话。
——“想清楚,段霞,好好看清楚想清楚!想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她想清楚了,她后悔了。
可是已经太晚了。
“你后悔了,然后呢?”
段霞惊悚得几乎跳起,难以置信地看向这突如其来之声音的源头。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石断云神域内,段霞房间之中的正是生命之神章闲,准确来说,是章闲的一道分魂。
修为稍深的人只要仔细分辨,就能察觉这个身影并非全然的实体。
即便仅是一道分魂,在段霞眼中,她的姿态与眼神依然凌厉得令人心惊。
段霞缓慢地退至墙角,握住了自己已许久未曾出鞘的佩剑微寒,问:“你是谁?”
章闲:“在得知我名之前,不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抬起手,一抹晦暗点色泽在她的掌心凝聚,如风中的灰烬一般翻飞旋舞。
段霞不禁瞪大了双眼——她认得的,那是死灵术法。
这种术法体系早已失传,如今连寻得些微术阵遗迹和手札残本都难如登天,只留下神秘晦涩的传说,真假难辨。
石断云不知从何处也习得了些许,不过仅限于让尸体暂时活动这类小把戏,破坏力不大,只数次用于出奇制胜。
然而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虽然只是作为证明身份的手段稍一展示便收回,段霞也能感受到其中浑厚如渊海的术力。
章闲:“回答我——你可愿为你后悔之事,付出代价?”
“……”
段霞恍惚间,感觉心神仿佛化作了一双回首俯视的眼,居高临下地看遍了让她自身也无比厌弃的前尘。
对于眼前之人,她所得知的仅有“死灵术师”这一身份,却并无询问其来历动机的意向。
怯懦之人即便悔悟仍是不改本性,连她自己都并未发觉,自己不过是将这个真假不明的转折当做了最后的希望,亦或说安慰。
她问:“你要什么样的代价?”
章闲答:“你的肉躯、你的性命。”
多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要知道战火动乱之中有多少人即便拼上性命亦无法得偿所愿,最后死得毫无价值。
“我愿意。”她说。
——————
神雀宫地下,附着严密禁制的六角形的晶石栅栏隐隐散发着淡蓝色的微光,那便是所谓的晶牢。
晶牢之内的女人身着锦缎华服,却被钢链拴住脖颈,束缚在宽大的床榻之上。
她本低着头倚靠在床头,却在相当细微的声响中即刻抬起了眼——只是抬起了眼,并没有抬头,就如同受伤的狼,警惕而隐秘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走进来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段霞,另一个是……
她察觉到了异样——从段霞的神态中、从那陌生之人隐隐散发的气势之中。
于是她又朝两人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线条柔和的右眼角边有一颗浅淡的泪痣。她同样是个美人,不过与段霞不同,是那种略带忧郁的妩媚感。
但她的眼神既不忧郁也不妩媚,反而像在深水中藏着刀子。
她是朱以彤,名为“神妃”,实为囚徒。
在她的注视中,章闲朝段霞伸出了手,道:“来吧。”
出于自己也说不清的缘由,段霞最后看了床上的女人一眼。
而后她深吸一口气将右手放入了章闲的掌心之中,闭目接受命运的终点。
顺着接触的手掌,章闲半虚的分魂之体化作烟雾,飞快地融入了对方的身躯之中,同时,那枚帝王托帕坠子也在段霞颈间浮现。
再睁眼,曾经的段霞已了无踪迹。
依然是那副娇俏的脸庞,但朱以彤非常肯定,段霞那种懦弱又愚蠢的人,绝不会有这般眼神。
那一瞬间,正身处自己卧室中的特莉斯·列提提亚似是略有察觉,把玩着书签的手顿了一顿。
房间中并无旁人,她便不加掩饰地短暂露出了疑惑之色,但随即,她又像是不曾发现任何异常一样,将面前的书翻到了下一页。
晶牢中,披上了凡人壳子的生命之神毫不耽搁地朝床上的朱以彤走去。
“我乃幽魔章闲,”她将准备好的身份说出,伸出了双手:“朱姑娘,我带你们走。”
虽在章闲进入晶牢之时已有预感,虽心中已经升起了令人战栗的兴奋,但这进展着实有点快,久不见天日的朱以彤难以控制地有些懵,面对那双逼近的手还近乎本能地有些畏惧。
然后她突然反应过来——那双手的目标是她脖颈上的钢链。
她忙开口提醒,嗓音微弱嘶哑:“等等,这链子上有……”
章闲像扯棉线一样扯断了那链子,附于其上的术法禁制同时化作了噼啪两声之后的一缕青烟。
章闲:“有什么?”
朱以彤:“……没……”
章闲不想浪费时间,一把将她架起,身形一闪到达了神雀宫之行的最后一个目的地——地牢。
地牢同样在地下,与朱以彤所在的晶牢距离很近——任何响动都能相互听得清清楚楚的那种很近。
神雀宫的地牢自然不是用来关押普通意义上的犯人,那之中仅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被绑在十字架上。
在见到他的瞬间,朱以彤不禁浑身颤抖:“阿铭……”
章闲以同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将那人从束缚中解放,然后带着这对苦命鸳鸯一同撤出神雀宫,迅速远离了已被石断云势力侵占的无询城。
无询城甫一消失在视野之中,朱以彤就开始哭,但只是捂着嘴不住地掉眼泪,并没有哭出多大的声响来,也没有停下脚步。
章闲替她背起了那个神志昏沉的男人——她真正的伴侣沈良铭,她哽咽地道了声谢谢。
过了些会,她哭完了,冷静了,章闲仍然背着人没有放下来,对她说:“身为伤患就不要逞强。”
朱以彤微怔地看着走在前方开路的背影,沈良铭受难已久,自然不会干净到那里去,身上不但遍布血污,还有难闻的气味。
章闲仍穿着段霞那件粉色的衣衫,此时衣上大半已被染上了黑黑红红的脏污,柔软的料子也被磨破了不少,但她全不在意。
朱以彤心中对章闲多了些许亲近与尊敬之感。
“这样不会惊动那姓石的吗?”她问。
章闲:“那蠢货脱不开身。”
三个多月前,石断云偷袭了守幽崖的战神并将其封于百黎地界,使得因珀不得不花大力气稳定幽崖。
因珀会闷声吃下这个亏吗?
那是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他在“被封”之前刻意让魔影爆发的状况,以及战神落败时本在剿灭魔影之事弄得人尽皆知。
然后他趁机在那破罩子里睡了个安稳觉。
——你石断云既敢自封神帝,自然应该有本事接过这个关系青虚安危的重担啊,若前脚隆重等级,后脚便是魔影肆虐生灵涂炭,那这所谓“千古一神”岂不是即刻沦为笑话?
像他那样的缺德货,就该亲身体验一下劳动人民的艰辛。
章闲对朱以彤简略解释了一下,虽然不能直接从神的角度叙述,但后者显然听明白了其中关窍,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冰冷笑意。
章闲用出一个传送术法,他们到达了大泽王都越津南边的郊外。
传送术法看似方便实则对术者能力要求极高,而且是需要事先做好定点的,可见她是早有计划有备而来。
他们步上了一片杂草丛生的小矮坡,地面上偶有歪歪斜斜的石碑木牌,脚下时而能踩到凸出地面的白骨。
这是一处乱葬岗。
“您要做什么?”
朱以彤所询问的,并不仅仅是前来乱葬岗的目的。
这名将她与她之伴侣救出的自称幽魔者,虽然也是实力难测,但难道就能与“神帝”石断云相抗衡?
“无需对我用敬称——神祸自有神解,人祸当由人灭。”章闲简略地回答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现在,先让我完成与这具身躯原主所约定之事吧。”
对于段霞之过往,朱以彤亦有所了解,结合脚下的乱葬岗,她得出了一个猜测。
“可你说过,你是幽魔?”
传说中,经由死灵术法而产生的“不死者”分为两种:巫妖和幽魔。
幽魔这称呼听起来会让人联想到幽崖和魔影,但这之间其实没有半毛钱关系。
幽魔和巫妖之名源于对死灵术师体系不甚了解之人的口耳相传,其实皆属旁人恐惧的体现,只不过前者是对血腥暴虐的恐惧,后者是对神秘诡谲的恐惧。
久远前被称为幽魔者多为战士出身,而巫妖则多是术师,他们的存在形式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但路人们常会有一种刻板印象:幽魔就该瞪着铜铃大眼浴血锤人,巫妖就该阴恻恻地躲在暗处召唤骸骨大军。
听了章闲的解释后,朱以彤觉得自己明白了,毕竟这世上除了战士和术师外,还有少数天赋异禀的术武双修之人,幽魔与巫妖之分应也是同一个道理。
章闲:“不,我是疗愈师。”
朱以彤:“?”
此时章闲停下了脚步,说:“到了。”
她的前方虽然与周围一样布满乱石杂草,却又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是座简陋至极的坟冢。
她将沈良铭放下交给朱以彤,隔空朝坟冢伸出了手掌。
没有增幅术力的法杖或其他法宝,也没有复杂的术阵,她只是嘴唇翕动,低声念出了一串晦涩难辨的咒文。
明明日近正午,却又一阵阴寒的风平地卷起,周围的景色忽显晦暗朦胧,似有源头不明的阴影在飘忽盘桓。
朱以彤微微睁大了双眼。
坟冢边的碎石簌簌滚动,黑雾自地底渗出,开始只是缓慢升起的丝丝缕缕,而后迅速变为井喷之势,化作呼啸的暗色旋风。
森白的骨骼在旋风中心凝结,舒展,生出血肉。
血腥的恨意与杀念有如实质,在空气中席卷蔓延,而章闲自岿然不动,掌心朝上向他们作出了邀请的姿态。
——“二位,非常抱歉,欢迎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