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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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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人,轻轻的走在寂寞的雪中。
雪花飘啊飘,飘落在孤独行人的声上,飘落在行人所行的宽阔道路上,飘落在道路尽头宏伟建筑上,飘落在高悬的匾额上。
梁园。
好寂寞的梁园。
行人在至匾额下,微扬起头看了一眼,便踏上台阶,走入敞开的大门,一直进入那敞开的厅堂。
时已黄昏,天色阴暗,厅堂中更暗,那修长的性人侧过脸,用手拂肩上的雪花。
忽然间,几十支巨烛同时燃亮,黑暗的厅堂顿时亮如白昼。
那人不动不惊,姿势不变,烛光细致生动的勾勒出一个绝美的侧影。
敞开的门外,昏暗的天空,飘飞的雪花成了背景,映得来人双目晶莹,衬着雪白的风帽、外氅,脸颊嫣红如醉,不知是因衣单,因天寒,还是因烛照。
厅堂深处,一个微透失望的声音幽幽的传了过来。
“你竟真的来了。”
来人缓缓转过脸,轻柔而婉转的问:“梁照?”
随即惊讶的道:“你----你是梁照?”
厅堂中人沉声而应,声音中已无任何情绪。
“不错,我就是梁园的主人,梁照。”
三个月以前,秋风正紧,枯黄的树叶一片片的落着,在秋风中旋舞,如雪花飘舞在寒冬的北风中。
那披发的少年已经在那偏僻的小酒肆里喝第七碗酒,脸色如三月里最娇艳的桃花。
但他的神情却依旧漠然,仿佛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水。
先前认为这少年是女扮男装的人已经纷纷目瞪口呆的打消了这个念头:天下间哪有女子这样喝酒!
但所有的人依旧注视着他,其中有四个人的目光紧紧盯着他腰间的那条金黄色镶碧玉的腰带。
那少年浑若未觉,喝完酒,付了帐,便施施然的走了出去。
那四个人急急追了出来:“站住!”
少年便站住。
他的脸色依然通红,但目光已变得森冷。
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老四,是不是他?”
四人中着青衣的问着黑衣的。
黑衣人又仔细瞧了那少年两眼,但见他淡眉入鬓,星眸如水,挺秀的鼻,小巧的嘴,宛若女子,甚至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心下不禁迟疑,嗫嚅道:“我----我那天----那天我没看见那人面目----只看见那把剑----金黄色的软剑----”
为首的青衣人又向那少年腰际瞥了一眼,抱拳道:“这位兄台,可否让愚兄弟瞧瞧兄台这条腰带?”
见那少年不语,连忙道:“在下并无他意,只是,只是想看看兄台这条腰带----咳,好漂亮!”
少年转开脸,披散的头发在风中舞:“不行!”
“喉结!”黑衣人忽然叫道,“是他!”
余下三人对望一眼,青衣人到:“好,你偿命吧。”
说话间,少年身畔多了四把刀,四把夺命的刀。
黑衣人站在少年面前,在青衣人开口说话之前已经拔出一把七寸短刀,直刺少年前胸;在青衣人说“好”的时候,他身畔的黄衣人便已出手,用一把三尺狭锋刀,刀尖犹带血;而那紫衣人却在私人对望之时已出手,用一把金背大环刀,力大刀沉,刀未到,刺骨的寒意便扑面而来。
快、疾、狠、准,夺命追魂。
最厉害的还是那为首的青衣人。
那三人出手,是向那少年出手,而他出手,却是向那少年身侧。
那三人出手比他早,但谁也没有他快,在黑衣人的短刀刺向那少年时,青衣人的银刀在那少年的身前身后砍了六刀;黄衣人的狭锋刀斜掠而至时,银刀在少年头顶脚下盘旋飞舞,共砍了十二刀;紫衣人金背大环刀挟不可力敌之势劈下时,银刀在间不容发的瞬间砍了十八刀,刀刀不离少年左右,却一刀也不触及那少年分毫。
三十六刀。
三十六刀遮掩其余三人刀法中的破绽,同时将那少年的退路全部封死!
少年却没有动。
他的脸色也没有变,只是凝视着风中的落叶,目中有些许悲哀。
人的生命,是否也象这落叶,不由自主?
他转过脸的时候,手已按在了腰带的碧玉上。
刀将至,少年雪白而纤巧的手上,一条青筋不为人察觉的闪了闪。
忽的一条蓝影斜撞了过来。
刀光如网,竟也阻他不住。
青衣人惊叱,披发少年变色,但闻一声长笑,一双手掌插入刀网中,轻轻巧巧的将舞动的刀夺了过去。
四人齐退。青衣人怒道:“阁下何方神圣,敢来帮这小贼?”
蓝影顿住,叹息道:“史家兄弟为何如此莽撞?当真是不想要命了吗?”
青衣人目注来人,只见那人身着一袭微微发白的蓝衫,朴素而高洁,那人的面貌,俊朗而雍容,直若此时万里的秋空,无限高远,令人心生敬意,怒火不禁消减了不少,但转眼见那披发少年目中难掩的轻蔑、揶揄神气,立即忿然道:“在下兄弟与这小贼势不两立,阁下还请不要插手。”
蓝衫人看看他,又去看那披发少年,见那少年漠然的脸上隐隐似有几分嘲笑,几分讥刺的神色,不知为何,一向平和的心中竟觉有气,再看他一副坐山观虎斗,置身事外的样子,气更重了些,于是抱拳道:“得罪了!”
“了”字话落,便已出手。
而他一人竟将方才那四人合使的刀法使了出来:口咬短刀,刺少年前胸;左手狭锋刀,右手金背大环刀,用黄衣人、紫衣人的招式;而青衣人银刀三十六刀,他竟是用左脚勾着使的!
披发少年脸色惨白,猛一咬牙,振腕将腰带中的软剑抽了出来。
金光破空,将所有的刀光都盖了过去。
黑衣人惊叫了一声:“就是这把剑!”
青衣人面如死灰,身子也不禁微微发抖。
披发少年这一剑,恰破了四人的刀阵,剑光所至,四人无一能够身退!
那蓝衣人呢?青衣人想:他躲不躲得过去?
金光到时,蓝衣人便扔刀飞退,一退七尺,再退一丈,复退一丈三尺。
那少年一剑三变,竟全被他避开。
而那少年锐气一减,他身子一飘便返回,接住尚未落地的四把刀。
他捧着刀,神色恭敬的走到青衣人面前:“失礼!”
青衣人顿足道:“阁下救愚兄弟之命,在下感激不尽,今天看在阁下面上,就此罢手。”他转而瞪那披发少年一眼,“只是此人与我兄弟仇深似海,定要找他算帐,希望阁下不要再插手!”
言毕,携三兄弟而去。
蓝衫人看着那少年,越看眼中迷惑之色越浓。
少年一击不中,便即收剑,但右手仍握着那块碧玉。
蓝衫人道:“小兄弟,史家兄弟虽然莽撞任性了些,仍不失为正派之人,为何对你如此愤恨?”
披发少年转身欲走。
蓝衫人身形一闪,拦在他面前笑道:“小兄弟,方才我在酒店里见你喝酒,实在海量,忍不住想和你结交,做个酒友。请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披发少年面色一沉,身子猛地拔起,欲从蓝衫人头顶跃过。
蓝衫人轻轻一笑,足尖一点跃起空中,仍拦在少年面前。
少年双唇紧抿,柳絮随风,燕子抄水,便要从蓝衫人身侧掠过。
蓝衫人笑意更深,云龙三沉,潜龙升天,依旧不止。
少年微有怒色,左手二龙抢珠,右手拨雾拿云,右腿横扫千军,左脚魁星踢斗,身在半空,四式齐出。
蓝衫人叫了一声:\"好狠!\"如封似闭,白猿献果,仙人指路,海底捞月,轻巧拆解。
少年眼看左手招式已破,右手招式无用,左脚\"涌泉穴\"要自行撞到蓝衫人的手指上,右脚却要被蓝衫人伸手抓住,忽地一吸气,身子一缩,一个斤斗翻向后,蓦地退出七尺,身子一舒,落在地上。
蓝衫人轻飘飘落下,赞道:\"好功夫!\"
少年却愈怒,胸前起伏不定:\"你什么意思?\"
蓝衫人的目光从他胸前掠过,又在他玉也似的脖颈上稍作逗留,微有几分了然,但仍有疑惑。他陪笑道:\"在下冒犯,这厢陪罪。\"
少年不予理会,从他身边走过。
蓝衫人没有再拦,只是轻轻地道:\"你的剑法煞气太重,不仅伤人,而且伤己,能不练最好别练。天下高明的剑术,并是杀气所能胜的。\"
少年身形一顿:\"要你管!\"猛吸口气,一掠数丈。
蓝衫人摇了摇头,举步前行。行出数十步,人影一晃,那少年已拦在前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蓝衫人微笑:\"在下海酩酊。\"
披发少年一怔:\"江湖醉客?\"想起传闻中那个不务正业的年轻人,喝酒、交友、管闲事,原来竟是面前这人,难怪那么多事那么烦。他不禁笑道:\"原来是个酒鬼,难怪见人喝酒便要结交。\"
他一直板着脸,冷若冰霜,此时一笑起来,宛若春风化雪,煦日溶冰,让人整颗心都化了。蓝衫人看得呆了,只觉那秋风黄叶都有情了,一时呆住竟忘了说话。
披发少年飞快地道:\"我还有事,告辞了。\"
海酩酊方待开口,少年却已如飞逸去了。
三日后,海酩酊只身行于山野之间,风吹过,他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他游目四顾,但见远远几座坟丘,疏疏几棵柏树,山野寂寂,并无人迹。他皱了皱眉,正待离去,忽然便听到了那少年的声音:\"你以为你已经赢定了吗?\"
声音很小很弱,若是别人的声音,海酩酊十有八九听不出来,但那少年的声音,再远一些,他也听得见听得清。
那几棵柏树!他心里一紧,几个起落,便已赶至。
待他赶至,心却全冷了。
在场的人他全认识,四个死人,史家四兄弟,满身浴血的少年,还有史家兄弟的师叔\"一剑锁千山\"周明。
周明的剑已指在披发少年的咽喉上。
海酩酊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救那少年了。
周明并不认识海酩酊,他只瞟了海酩酊一眼,便对那披发少年道:\"他是你的援兵吗?你看,他还来得及救你吗?\"
披发少年咬牙不语。
周明笑道:\"你现在还能有什么花样?你杀我师兄师侄,本来是死路一条,但现在你有一个机会……\"
少年怒道:\"休想!\"他手中还有剑,那柄金黄色的软剑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此时微微颤动了一下。
周明握剑的手稳若磐石:\"你来得及出手吗?\"
没有人来得及在这种情况下出手,稍有异动,周明的剑便会割断少年的喉管。
少年看了海酩酊一眼,手腕一抖,剑势破空,直刺周明。
周明冷笑,手中剑向前一送……
海酩酊惊呼出声,几乎要闭上眼睛,那少年玉白的脖颈……
他看见血溅出。
溅血的却是周明。
他方才将剑向前一送,忽地感觉不对,剑尖所触的分别不是光润的肌肤,而有此感觉的同时,胸前已一片沁凉。
披发少年一击得手,身子一软,跌倒在地。但周明却没有死,那少年重伤之下,已不能一击而杀之。
周明愤怒如狂,挥剑便斩,决不容那少年再有活下去的机会。
少年精疲力竭,绝避不开这一击。
只是海酩酊已出手。他一出手,便夹住周明的剑:\"前辈,手下留情。\"
周明又惊又怒:\"小子,你是什么人?\"
海酩酊未及开口,倒地的披发少年一跃而起,金如虹,直刺入周明体内。
周明惊呼一声,撒剑反掌,将那少年打飞了出去。
海酩酊咬牙扔剑,长身接住少年,怒道:\"他已受制,你为什么还下杀手?\"
少年的目光已有些散乱,他断断续续地道:\"他……他无耻……他说……\"他苍白的脸色变得通红,\"不我是……是男是女……都要我……我……我要杀他……\"
海酩酊急道:\"你不要说话。\"
那少年却仍开口:\"我……我叫寒楚仪……是个……是个女子……我……\"
海酩酊不由分说,点了她的穴道。
寒楚仪再苏醒时,天色已暗。海酩酊燃起灯烛道:\"我早就觉得你应该是个女子,天下哪有这么美的男子?\"
\"我从小着男装,从未想过自己是个女子。\"寒楚仪躺在床上,淡淡开口,心里在想,这是什么地方?这么简陋,多半是租来的普通人家的屋子。海酩酊虽然朴素,却决不是这种地方容得下的。
\"但你终究还是。你实在没有几分男子味儿。\"海酩酊笑道。\"你那个伪装的喉结还是很容易被人认出的。\"
\"不过,它已经救我不止一次了。\"
海酩酊看着寒楚仪,忽然叹了口气:\"可惜你现在有伤。\"
寒楚仪转目看着爆动的烛花,冷冷地道:\"有伤就怎样,没伤又怎样?\"
海酩酊微笑着端详着灯下寒楚仪晕红的脸道:\"你现在不能喝酒,那么我也不喝酒了。等你伤好了,我们再放怀一醉如何?\"
寒楚仪摇头泪下。
她对诧异的海酩酊道:\"我现在不能这样。\"
第二日,她对海酩酊道:\"我要去做一件事。等这件事办完了,我才能与你共醉。\"
没待伤愈,她便悄悄地走了。
再见已在梁园。
来自厅堂深处的,是梁照,还是海酩酊?
寒风袭来,寒楚仪轻得不能只能自己才能听见地呻吟了一声。
来人站在她面前,遮住了烛光,阴影下,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听他道:\"你果然是个杀手。\"
那么冷的声音!
\"你是\'天流\'杀手组织中的首席杀手,金剑杀手,对不对?\"
\"不错。\"寒楚仪不知为何,竟轻轻笑了一笑。
\"你来这里是为了杀我?\"
寒楚仪漠然点头,轻轻摘下头上的风帽,解开外氅,露出乌黑的发,雪白的衣。
她着的是女装。
面前的人\"啊\"了一声,喃喃地道:\"楚仪!\"
寒楚仪眼前一阵模糊。她问:\"你是梁照,还是海酩酊?\"
\"在梁园,我是梁照。但是,我的心,永远都是海酩酊。\"
寒楚仪笑了。她的笑化雪融冰,纵门外雪飞天暗,犹让人感到由衷的喜悦:\"好,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她顿了一顿,又补充:\"单独对你说。\"
梁照颔首,迈步便向外走。
\"且慢!\"一个留短须的华服中年人抢出叫道。
梁照转过身:\"二叔,什么事?\"
\"你身为梁园之主,凡事小心,不可轻率。\"
\"我晓得。\"梁照点头道。\"二叔,在梁园中,我自会在意。\"
他转回头,见寒楚仪盯着那华服中年人出神,微觉一愣,随即柔声道:\"我们走吧。\"
寒楚仪又紧紧盯了那中年人一眼,方才向外走去,刚一出门,她便开口问:\"那人,那人是你二叔梁夜?\"
\"不错。\"
寒楚仪眉尖微蹙,旋即道:\"你好象早就知道我要来,专程等着我似的。\"
梁照轻笑道:\"我二叔有个外号,你听说过没有?\"
\"千手千眼,千变神君?\"
\"天下之事,能瞒过他老人家的,实在没有几件。\"
\"那么,你知不知道\'天流\'的首脑是谁?\"
\"\'天流\'组织严密,无孔可入。二叔对\'天流\'虽知道不少,但\'天流\'的首脑,始终是个谜。\"梁照看着寒楚仪道:\"大概只有你们组织内部的人才会知晓内情。\"
寒楚仪苦笑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天流\'组织中长大的,一共见过首脑三十七次,他……他一共换过十一张面孔,我也不知他的真面目。\"
梁照不禁动容:\"这等神秘吗?\"
此时二人已行至\"梁园\"深处。虽已入夜,雪光映射之下,却也并不黑暗。几株老梅,或远或近,若有若无地散着清香。
寒楚仪站定,仰起脸,伸出手去迎飞舞的雪花。雪花与她肌肤一触,迅速融化成水,她幽幽地道:\"来梁园杀你是我最后一次行动。首脑答应我,只要杀了你,就给我自由。\"
梁照皱了皱眉:\"楚仪,你不一定非要\'天流\'放你,\'天流\'虽可怕,你留在这里,他们也未必动得了你。\"
寒楚仪摇了摇头,感觉到又有两片雪花在掌中融化,手掌更加凉了,她转过脸去,不让梁照看到她泪盈盈的眼:\"自从认识海酩酊后,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做杀手。我回去见首脑,首脑派给我最后一个任务,到梁园去刺杀梁园主人,只要杀了梁照,便给我自由,而且还放了我母亲。\"
\"你母亲?\"梁照变色道:\"你母亲在他们手中?\"
寒楚仪点头,\"若不是为了我母亲,我怎会受制这么多年?\"
梁照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苦了你了。\"
寒楚仪凝眸看去,只觉得对面之人目中的温柔把她的心也揉碎了。\"梁园素为武林禁地,梁园主人神秘莫测,有\'第一高手\'之称。我当然也知道自己并无胜算,不过仍心存侥幸。万一胜了,母亲可获自由,我也可以和海大哥拼一场大醉……\"
她望着梁照:\"只是,只是,梁照就是海酩酊,海酩酊就是梁照,若不杀你,我怎么与你放怀一醉;若杀了你,我又与谁共醉?\"
梁照握紧她的手,心中有万语千言,却难发一辞。
寒楚仪幽幽地道:\"你会帮助我的,对不对?\"
梁照毫不犹豫,立刻点头。
寒楚仪喃喃说了个\"好\"字,随即又脆生生、冷冰冰、清清楚楚地道:\"好!\"手掌\"刷\"地从梁照手中抽出,\"嘭嘭\"两下击在梁照胸前。
梁照倒翻出一丈七尺:\"你……\"
金光破空而至,天矫灵动地攻了九剑。寒楚仪道:\"我不能不顾母亲,只好对不起你了……\"
梁照双手捧胸,身形踉跄,狼狈避过,\"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寒楚仪的剑招忽地变了,那落空的九剑忽然从九个不可思议的方位反刺了回来,而在返回的过程中,每一剑都在变化,每一剑都在繁衍。金光耀目,将夜空也映得亮了。雪地中,梁照喷出的那口血分外鲜红。
寒楚仪的声音自剑网中传来:\"我武功远不如你,只有暗算……你不要怪我!\"
话落,九剑已化为八十一剑,罩向后退的梁照。
梁照猛抬头,脸上现出一抹果决之色。右手自胸前挪开,中指伸直,余四指微屈,缓缓点了三指。
第一指点出,八十一剑剑招全破。
第二指点出,金剑蓦地软了下来。
第三指,轻轻点在寒楚仪的眉心上。
只有三指。
梁园秘技\"点金指\"。
\"你,你也不要怪我。\"梁照呻吟似的道。
寒楚仪没有说话。她阖上双目,缓缓倒了下去,倒在雪地之中,眉心有一个淡金色的指印。
点金指。
梁照慢慢地将举起的手指放了下来。
雪花无声无息地落着,落在寒楚仪雪白而秀美的脸上,雪白而单薄的衣上。
在第一次见到寒楚仪时,梁照觉得她像女子。
后来与她交手、交谈,梁照认为她应是女子。
乃至知晓她的女儿身份,梁照便极想见到不是男装的她,因为他觉着寒楚仪着男装,总有几分不是女子的味道,让他有几分苦恼,几分尴尬。
而今他终于见到了完完全全恢复女儿本色的寒楚仪,也终于明白了以往的苦恼、尴尬意味着什么。近处的梅香缥缈,远处灯火孤独,谁家高楼上的箫声恁地凄凉,而这个让他深心颤动的女子,静静地躺在雪地中,如醉欲眠。
他解下深色的外氅,俯下身去,轻柔地覆在寒楚仪身上。
身畔在人沉稳地道:\"贤侄,你身为梁园之主,怎能如此失态忘情?\"
梁照依然俯着身,轻声道:\"二叔,我想静一会儿。\"
梁夜知道他的意思,却仍然说道:\"贤侄,你忘了你答应过你父亲什么了吗?\"
\"我怎么敢忘?\"梁照肩头一阵颤动:\"身为梁氏子孙,就必须尽子孙之责。\"
\"你记得就好。\"
\"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好么?\"
\"你做了什么?你为梁园做了什么?\"梁夜声色俱厉,可惜梁照只能闻声,不能观色:\"化身江湖醉客游戏风尘,任性胡为,改名换姓到外面饮酒作乐?还是如今为一个杀手失魂丧魄,死去活来?\"
梁照喃喃地道:\"是,我没有为梁园做过任何事。\"
\"但你是梁园的主人。\"
\"我只希望我不是。\"梁照低声自语,声音极轻。
但梁夜号称\"千手千眼,千变神君\",功力何等之高。梁照声音再低上一倍,他仍能够听个字字入耳。
他冷笑道:\"这世上多不公平,一个人根本就不想要的东西,偏偏推也推不掉,而一个人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东西,却偏偏总是得不到。\"
梁照霍然转身:\"二叔!\"
他看到一点金光闪了闪,不禁惊呼了一声:\"点金指!\"
梁夜冷笑道:\"正是!\"
梁照一退三丈:\"你偷学了点金指!\"
\"点金指\"是只有梁园主人才能练的武功。
梁夜毫不放松,飘身跟进,淡金色的中指离梁照的眉心一寸有余,\"是又怎样?\"
梁照身子一滑,再退:\"二叔,你要做梁园之主……\"说话间真气一泄,梁夜的手指便又逼近了半寸,他忙提真气,将距离重新拉回一寸左右:\"只要说一句,小侄决不敢有违尊意!\"
\"你以为别人会答应吗?\"梁夜说着话,身形却毫不窒滞:\"梁园本就是我的,要你来充大方相让?\"
梁照先机一失,在梁夜紧逼之下,连话也说不出,只有飞退。
梁夜却轻松开口,手指离梁照眉心已只有八分:\"我原是你大伯,因为是庶出,只能做你二叔,你说这公平吗?\"
梁照叹了口气问:\"所以你便组织\'天流\',暗中图谋夺位?\"
梁夜见梁照眉心与\"点金指\"又近了两分,心中一喜,笑道:\"你想明白啦?不觉得太迟了?\"
梁照怒道:\"那么你命楚仪来杀我,也是早有预谋了?\"
\"点金指\"又近了两分。
梁夜狞笑道:\"多少名门淑女你看不上眼,偏对她动情,这是你自寻死路!你的武功不在我之下,我不用她来打击你,要除掉你实非易事。\"
梁照吸一口气道:\"楚仪……\"
\"点金指\"此时已至梁照眉心。
将触未触之际,梁夜忽觉一阵寒意,猛地夜空一道灿亮直袭他后心。
他大叫了一声:\"寒楚仪!\"身子一纵,拔出七丈有余,折腰、换气,半空中身形直射向梁园之外。
一见不对,立即身退,他的反应不能算慢。
可惜还是迟了。
只听得梁照一声长叹,在半空轻悄悄地拦住了他。
梁夜见到侄儿的轻功,心里一寒,千斤坠,万斤闸,身形疾落。
但梁照还是拦在他面前:\"二叔!\"
梁夜不再移动,冷冷地道:\"你还认我这二叔?\"
\"不管怎样,我们都是梁家子孙。二叔,你解散\'天流\',放了楚仪的母亲,没人会再计较你的过往。\"
梁夜低下头,沉思片刻,抬头问道:\"寒楚仪既然没死,那么方才你们是故意动手诱我上当的了。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天流\'的首脑的?\"
梁照望向寒楚仪,寒楚仪束剑于腰,披着梁照的外氅,轻声道:\"是梁二爷从小把我养大的,我虽然没见过您的面目,却还听过您的声音。您让我来梁园,其实是送死,用我的死打击梁大哥。然后自行出手,但你怕梁大哥放过我,特地提醒他几句。您说话的声音,语调可瞒不过我。\"
梁夜苦笑道:\"何况我平素太过招摇,得了那么个外号。\"
梁照道:\"二叔,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梁夜望着寒楚仪,颓丧若死:\"楚仪,事到如今,我便告诉你吧,你母亲,你母亲她……\"忽然间,身形一闪,一指捺在她眉心上:\"你死吧!\"
梁照又惊又怒:\"你!\"
梁夜狞笑道:\"她坏了我的事,就得死!\"
梁照面容扭曲,一指点出。
梁夜伸指抵挡,不料二指一触,他便触电般地被弹了起来:\"破玉指!\"
梁园秘技\"破玉指\"是\"点金指\"的惟一克星,但据说早已失传。梁夜以\"点金指\"对\"破玉指\"全是自寻死路。
那阴柔犀利的内劲,迅速侵入他的五脏六腑,破去了他苦修几十年的真气,梁照却看也不看他一眼,飞快地掠向寒楚仪。
寒楚仪看着梁照冲过来,感觉到梁照的手臂抱住她的腰,心里有一阵喜,又有一阵的悲。
在梁照还是海酩酊的时候,无限高远如秋日碧空,而她则是那风中的落叶,不由自主。梁园中的梁照,沉稳得像肃穆的梁园,而她却是那雪,落在梁园飞檐上的那片雪花,太阳一出便要融化的雪花。
如今他不是海酩酊,也不是梁照,不是秋空也不是梁园。只是那个让她倾心的男子,而她,却是这一刻最幸福的女子。
他们终于可以有这一刻了。
她想告诉他,她现在好想与他大醉一场,像数月前,他所期待的那样。
然而她却只说了一句:\"救我母亲……\"
梁照深深点了点头。
寒楚仪只想再看梁照一眼,清清楚楚地看他一眼,可是她的眉心好酸、好痛,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
她不无遗憾地笑了一笑。
恍惚中,看到深夜中黑沉沉的梁园,天空里晶莹莹的雪,雪花落在面颊上,好凉,好舒服……
梁夜看着失魂丧魄的梁照,知道如果此时出手,十个梁照也活不了。
可惜他已经没有出手的力量。
他好恨!
于是他大声叫道:\"梁照!\"
梁照没有动。
梁夜却知道自己的话梁照一定会听:\"天下间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寒楚仪母亲的下落。\"
梁照猛地转回头。
梁夜却冷笑道:\"但是,我不会告诉你。\"他笑得异常开心,\"我已经服了毒,你威胁不了我。\"他一字一顿地道:\"我要让你抱恨终生!\"
狂笑三声,倒地而殁。
寒楚仪的身体渐渐冷了。那浅浅的笑涡却还依旧。她的笑能化雪融冰,而如今她笑得这样美丽,为什么,为什么雪还要下?
雪啊雪啊,好冷的雪啊。
而梁园,而梁园,梁园却好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