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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1 ...

  •   天山派的会客厅便在晦明湖畔,遥对青霜峡口。厅门峡口之间所隔一片广场,便是当日竹瑶死难之所,这时正在腊月里,仙影峰上积雪皑皑,又已将这片广场掩盖得素白如昔。竹蝶一踏上这片雪地,便是一阵悲怆涌上心来,情不自禁的走到场中,在雪地之中跪倒,伸手捧起一掬新雪,慢慢贴近滚热的脸颊,雪水混着泪水,自手指缝间流淌下来,滴在父亲热血曾经染红的雪地上。
      只听身后有人冷冷的道:“竹姑娘,日前子陵钓台一别,且喜无恙啊。”竹蝶恍若不闻,隔了良久才缓缓回头,站起身来,但见广场上已站了一大群人,说话老者身形瘦削,脸色枯槁,左右两侧都有一名青年汉子扶掖,正是在子陵钓台上曾见过的武夷派掌门岳嵩。
      温虹已赶到她身畔,轻轻扯她衣袖,低声道:“这位是武夷派的岳掌门。”竹蝶淡淡的道:“我知道。岳掌门,也贺你别来无恙。今日我仍是落单,阁下是否还想恃众围攻于我?”
      岳嵩自那日钓台上受封瑜之毒掌所伤,虽然保住了性命,内力却也大大受损,始终未能复原如初,到得天山高寒之地,不免旧伤复发,行走都须弟子搀扶。耳听竹蝶出言讥诮那日钓台之事,虽说这少女有行径狠辣,祸害江湖之名,但自己以一派掌门的身份率众围攻一个孤身少女,终究也非光彩之事,不由微现窘态,随即冷冷一笑,说道:“老朽死里逃生,不敢不服姑娘之能,敝派在你手下已是一败涂地,姑娘也不必自诩了。”
      竹蝶冷笑道:“那日贵派既是人多势众,岳掌门又着实武功高强,我只是侥幸不曾命丧江边,哪里还有能耐教贵派一败涂地?岳掌门明明折在旁人手底,偏生要推在我身上,却是为何?”岳嵩一张瘦骨棱棱的老脸愈发阴沉,森然道:“便不是你干的,你也当知此事因何而起!敢问一句,如今种种事端,姑娘当真是局外人么?”
      竹蝶看向四周,但见岳嵩身后是几名武当弟子,正对自己怒目而视,青城点苍两派门下共有十余人,都是全身縗\\\缟,手持哭丧棒,再其后则是其余少林等派的门下分列而立。还有一些打扮服色均不属中原七派的江湖人物,脸上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显然只是为瞧热闹而来。这回仙影峰上所来众人,真正前来问罪索债的只不过三四十人,为首岳嵩又兼旧伤未愈,以天山派劫后残存的实力,原也不须畏惧,但中原七派这次显然不打算临之以武,而欲胁之以威,天山派自去年一役之后已成了惊弓之鸟,各人只要自保身家,谁肯上前揽事上身?各自站得远远的观望,竟比旁观的江湖人物还要置身事外。
      一时之间,偌大的一片广场之上,除了竹蝶与温虹两个韶龄女子,四周便只见外派问罪之人眈眈逼视。温虹不由胆怯,几次三番的扯动竹蝶袖角,要拉着她转身逃走。竹蝶全不理会,朔风自青霜峡口吹来,直刮得她满脸发丝纷乱,却自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
      岳嵩又逼问了一句:“竹姑娘,你有何话说?”竹蝶道:“岳掌门已与我交过手,自是明白我的武功底细,倘若岳掌门仍旧咬定是我下手毒害了各派高手,我还能有什么话说?”岳嵩沉声道:“岳某当然知道凭姑娘的身手也毒害不了各派高手,但是那真正下手之人,嘿嘿,竹姑娘,难道你敢说一句毫不知情?”竹蝶咬紧了牙,一字一句的道:“我知道!”
      众人目光齐集,人群中已发出窃窃私议之声。竹蝶缓缓的道:“我确实知道杀害各派高手的真凶是谁,也知道他为什么下此毒手,但并非我主使,此人也与我毫无相干。这人以后已不会再为祸武林,诸位尽可放心,只不过大家若要寻仇,却是抱歉得很,我不愿意说出他姓名,也无法告知个中缘故。今日任凭各位信与不信,容我不容,我也只有这一句话。反正诸般事端均是由我而起,全与本派无关,也与我的亲戚师友无关,各位既上天山,料来也不愿空手而回,如今只须冲着我一身来便是。天下悠悠,百年之后,自有定论!”
      她此际落入困境之中,身处千夫所指之地,却仍自神情凛然,侃侃而言,眉宇间浑不见一丝惭容惧色。正因其形相娇弱,这一种娇弱中流露出的刚强高傲,才愈显其慷慨悲壮之气。众人竟为这弱女的抗言所慑,霎时间沉寂了一晌。
      岳嵩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姑娘并非真凶,却又不肯明言,难道我们还能当着天下英雄用强逼问不成?只是有一桩不明,倒想要请教姑娘:既然那人与你毫无相干,凭什么要为你杀人,姑娘又要这般拼死庇护作甚?”竹蝶咬牙不言,岳嵩冷笑道:“那真凶冒险与各大门派为敌,都只是为了姑娘一人之故,姑娘却偏要说与他毫无相干,只怕难入人信。竹姑娘讳言此事,莫非其中相干之处,颇有隐情,不能奉告我等么?”
      竹蝶全身一震,只觉一股凉气直透心底,温虹在侧蓦然看到她脸上血色尽褪,吃了一惊,急忙拉她,触到她手掌发颤,指尖冰冷,不觉失口呼了一声:“蝶儿!”竹蝶却猛然推开她手,身形挺直,盯着岳嵩道:“岳掌门此来何意,不妨明白道来!”她语声颤抖,每一字却说得极是清晰可闻。
      突然之间,只听嘿嘿、哈哈、呵呵,四下里爆出一片轰笑之声。
      扶着岳嵩的一名武夷弟子冷笑道:“竹姑娘,你自己心知肚明,真要家师当众说破不成?要不是你的相好姘头,谁肯替你去做凶手?家师不想明白道来,只是可怜你的脸面,如今你既给脸不要脸,可别怨人!”另一人笑道:“师弟,适才师父老人家和你都称她一声‘竹姑娘’,却是错了。想当日这位‘姑娘’从咱们手底下逃命,与救她的那位大侠在子陵祠堂里住了半个多月,本派岂非早就查得明明白白?这半个月里,荒山野岭,孤男寡女,一个怜香惜玉,一个感恩图报,还有什么把戏做不出来?如今应该称一声‘夫人’才是!”这二人真不愧是岳嵩的入门弟子,均自言辞尖锐,口齿轻薄,这几句话一说,本已轰笑的人群更是一片骚然,愈加放肆大笑起来。
      竹蝶羞怒交迸,全身发抖,颤声道:“岳掌门身为长者,二位均是名家子弟,竟……竟说出这等荒唐无聊的言语……”岳嵩淡淡的道:“我不曾说姑娘荒唐,父丧未满便即行为不检,姑娘反而指责起本派来了?倘无真凭实据,本派何敢毁谤姑娘清名,此刻老朽只须问你一句:原昆仑派天墉城门下弟子封瑜之,真的同姑娘毫无相干?”
      这“封瑜之”三个字突然自他口中迸了出来,直如殷殷轰雷一般,震得竹蝶一个跄踉,若非温虹在旁扶住,几乎摔倒下去。温虹只见她神色大变,虽然不明其故,却也不由害怕起来,扶着她低声问道:“蝶儿,你怎么啦?”
      竹蝶这时哪里听得到她说话,只有岳嵩的话声一句句传入耳来:“竹姑娘,本派原也不欲揭你的隐私,只是此事干连非浅,何况如今也众所周知,不妨当着各位武林同道及贵派同门说个清楚。大家都知道,点苍、青城诸派自掌门至门下弟子,或死或伤,都是折在一门极其厉害的毒掌功夫之下。据说这门毒掌功夫仅载于《百毒真经》之中,而那册《百毒真经》几经周折,最终还是落在天山派的这位竹姑娘之手。竹姑娘,当日你在蜀道之上,已向慕陵道长、霍掌门和简大侠三位亲口承认此事,可是有的?”竹蝶口唇紧闭,却不否认。岳嵩冷冷的道:“那时武林各派,绝无他想,自然要猜竹姑娘是那真凶了,本派也正因此才有子陵钓台上遭遇姑娘之事。当时本派虽觉以众凌寡不甚体面,但体念各位同道被害之惨,为除武林祸患,本派不得不勉为其难。谁知交手之下,才察觉这位竹姑娘非但武功平平,抑且不堪一击,老朽忌惮她的毒掌功夫,不免下手稍重,眼见已在无可挽回之际,却突来一人将竹姑娘救了出去,老朽竟还是折在那一记毒掌之下。其后本派再来,只能查到两人曾在祠堂中同居半月有余。竹姑娘,本派不敢凭空捏造,也不能隐恶扬善,此后追查出来的事迹,你还想要老朽说出来么?”
      竹蝶本来脸色惨白,双目半瞑,似在突如其来的巨震之下,精神业已把持不住,但此时听岳嵩指名相询,却睁开眼来,目光中依旧是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意,缓缓点头,轻声道:“岳掌门,你想说就说,何须问我?只盼你在此后余生之中,想起今日说话,能够了无愧怍,心下安然,那便是了。”
      岳嵩冷冷一笑,续道:“那时老朽伤愈之后,一来不知那真凶姓甚名谁,二来也是要替竹姑娘洗脱罪嫌,于是派人往云南五毒教再度打听《百毒真经》之事,才知还有一名昆仑弟子与此事大有干连。但萧掌门早已过世,天墉城倾覆无主,本派只得致信昆仑派玄圃堂袁堂主询问,回复说道这名封姓弟子于萧掌门在世时便离派已久,昆仑派早将他除名。据说这名封姓弟子离派后便一直周旋竹姑娘身畔,那册《百毒真经》何以落入他手中,竹姑娘可愿意让我说出个中缘故么?”他目光逼视竹蝶,只见她脸如死灰,眼中却殊无半点乞怜哀恳之色。岳嵩顿了良久,方缓缓的道:“五毒教中人曾听前任教主何红萸提起,便在竹姑娘耳闻令尊死讯的当晚,她便亲眼目睹竹姑娘失身于那封姓弟子,其后此书便已易主。竹姑娘,当着天下英雄之面,你且说这事真是不真?”
      天山派诸门人虽不敢冒险回护竹蝶,但眼前之事牵连本派,却也都想听个明白,当中原群豪轰笑之际,本来只在远处旁观的天山门人已悄悄走近,三三两两的散在四周听岳嵩与竹蝶对答。猛然听到岳嵩说出这番话来,众门人惊疑交迸,不禁大哗。
      天山派门人的哗然声中,夹杂着四下里众人肆无忌惮的讥诮议论之声:“好一个孝顺的女儿家,父亲尸骨未寒,就跟野男人鬼混起来了,还装着一脸冰清玉洁的模样,真是假惺惺,不识羞耻!”“怪不得适才抵死也不肯说那人名字,原来是卫护奸夫的来着,嘿嘿,倒也是多情得紧!”“这也算是天山派的门风了,当年自竹家嫁出去的昆仑派萧夫人也是偷汉子出了名的,这位竹姑娘还没嫁人就已有了一手,可不正是一脉相传?”人群中更有人破口大骂:“臭贱人,小□□,你那姓封的姘头躲在哪里?快给我从实招来,本派一门都惨死在他手下,别以为做缩头乌龟便能躲过去了!”又有人嘻嘻笑道:“那位点苍派的老兄骂‘缩头乌龟’四个字,骂得再妙不过。那姓封的小子若再缩头不出,这位竹姑娘又如此的秉性风流,怕他不当真做了乌龟么?”
      这里近百名江湖豪客或隶属中原七派门下,或与七派门人交往甚熟,自也有不少人与此事全无瓜葛,来天山是为了旁观热闹。众人有的痛悼师长同门朋友之亡,有的因江湖连出惨案而激动义愤,更多人却只是随着众口附和嘲骂。何况这等男女之私,亵语流言,无人不喜闻乐传。问者穷究到底,说者口沫横飞,嘲者鄙夷轻贱,愤者破口痛斥,青霜峡外广场的雪地之上,登时鼎沸一团,热闹得有如集市一般。
      但听众人交头接耳,嗤笑唾骂,种种污言秽语滚滚而来,字字句句都如毒箭般射入心底。竹蝶忽然一片茫然,依稀恍惚,又回到那一个再不愿回顾的暴雨之夜,当天地间最大的两重打击落在身上之时,自己也曾毫不犹豫的挥剑自戕,只是那一时间被从死路上强行拉转,此后便无一日不在往昔的阴影里挣扎,无一日不在旧时的创痛中求生。这伤痛一直都是默默承受,心头已是苦楚难言,岂料这块平生巨创已将平复之际,竟猛地在人前无情残酷的揭了开来!霎时间心底通过了一个寒噤,但觉那股盘旋内心深处的死志重新又牢牢攫住了自己,禁不住身体心灵都是微微战栗。
      温虹素来性情柔和,恪守闺训,在天下英雄之前抛头露面,乃是平生仅有之事,只因关心竹蝶安危,这才鼓足了勇气一直陪在她身侧。当听得岳嵩言语,已不由面容失色,此刻更听众人愈骂愈肆,愈说愈不成话,有许多言语已是不堪入耳,竹蝶却始终不发一言,竟已似默认了。温虹禁不住羞得满脸通红,又急得眼泪都要迸了出来,这时再也顾不得什么闺仪妇道,向岳嵩大声道:“岳掌门,我家蝶儿……舍妹决不会有这等事的,阁下好歹也是一派掌门,怎能这般污蔑人家名节?”
      岳嵩冷冷的道:“竹姑娘若还顾念名节,做事便该检点几分才是。何况这话是五毒教徒所说,老朽本也不曾亲见,何教主造谣诬蔑,或许有之。竹姑娘倘若尚是清白之身,何不开口一言?”
      众人都望在竹蝶脸上,只见她脸色苍白,默不作声,身躯微微震颤,抬头凝望远处,牙齿咬着下唇,对旁人说话竟全似不闻,虽然身处众口沸议之地,神色反倒镇定异常。隔了良久,她才慢慢收回眼神来,道:“既然我身遭的不幸便是我的罪过,当着各位之面,我更有什么话说?”
      她这一句话便是自己承认,但众人为她脸上一股悲愤怆然的神情所慑,嘲骂讪笑之声竟自寂了一寂,四下里窃窃私议却仍不绝。天山派诸人相顾失色,只觉本派今日委实丢人现眼,温虹一急之下,不由哭了出来,颤声道:“蝶儿,不会的!你……你怎么能这样?”
      竹蝶目光缓缓自场中各人脸上掠过去,众人和她眼神一触,不觉都是微微一凛,最后她却正视在岳嵩身上,道:“岳掌门此来,原来只是想教我身败名裂?”岳嵩沉着脸道:“纵使姑娘今日身败名裂,却也只是你自己做出来的,与岳某何尤?”竹蝶道:“各位已明知我不是真凶,也明知那人姓甚名谁,来历如何,本不须再来天山大费周章,却还要不远万里前来指证于我,原来只是为了这场说话,这等罪名……如今各位想是心满意足极了?”
      她脸上已转为一片木然,既非羞愤,也无激动,几句话淡淡问来,竟将在场之人都问得一噤。岳嵩冷笑道:“各位也是为着你好,替你洗脱了杀人罪嫌,有何不妥?不管怎样,天下英雄都是明理的,有道是罪不及妻孥,何况姑娘同那人连夫妻都不是?你行事不当,有伤风化,自有贵派门规该管,我们也无须多问。”他眼角一扫,忽然一挥手,示意弟子扶着自己后退,高声道:“杀人重罪既非竹姑娘所为,我等此后决不至来寻贵派偿命抵罪。但那人是因姑娘之故戕害各派,贵派门风不谨,惹出事端,也当给大家一个交代,天山各位意下如何?”
      天山派诸人已自气得脸色发黑,中原七派这一退后,温珉头一个便冲了过来,扬掌掴去,大骂:“贱货,丢尽了脸!”温虹急忙将竹蝶推开,哭求:“爹!”温珉这一掌险些打在女儿身上,硬生生停住,派中之人也都涌将上来,有劝的有拉的,登时混乱一团。温珮颤声道:“蝶儿,你……你……这个样子,对得起阿瑶么?对得起本派一门么?阿琬当初好歹也是出了这个门才惹事,你……你还在门里……”温珉怒道:“我家门里哪有这样不识廉耻的!都是阿瑶自身不正,放纵坏了……”这时他被南昭拦住了,温夫人又死死拖着他手臂,无法过去教训侄女,何况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动手也委实有失体面,只能戟指喝道:“你给我滚出门去,天山派里没有你这贱货!”竹蝶一扬头,冷笑道:“你凭什么逐我出派?”
      她这一句话并不高声,语音中却透出凛然之意,众人料不到她当此情景还敢这般顶撞说话,竟自全无羞惭自愧之色,一愕之下,一些血气方刚的青年弟子已忍不住指着她骂了出来,竹蝶只是冷笑不应。盛泓一摆手,门下几名弟子才住了口,盛泓正色道:“竹师侄,你是天山竹氏一系,没有贵支尊长点头,便是掌门人也不好逐你出派,何况此刻本派掌门之位尚属虚悬?只是你既还自认是本派弟子,便得受本派戒律约束,即使你父亲在世,料得也不能姑息纵容,有玷本派声名,我们大家更不敢以私妨公。”
      竹蝶一声冷笑,温珉怒道:“你不就是仗着你姓竹的已经死绝了,旁人不好惩治你,难道我做伯父的都不能?你……你犯了……”只是到底是自家脸面攸关,这“淫戒”二字竟不能公然吐出口来,只是气得直喘,大喝:“阿瑶地下有知,死了也不能闭眼!你……你还不赶紧伏罪?”
      竹蝶轻声自语:“爹爹地下有知,确实不能够闭眼。”她眼神忽然一寒,目光直射在诸同门脸上,傲然道:“我这天山弟子的名分,是爹爹给我的,你们凭什么想来剥夺?我自问无罪,更不能认罪伏诛!”
      蓦然一阵朔风自青霜峡中直吹出来,卷起雪屑飞舞,扑得各人满头满身都是,她孤零零一人立在广场中间,身后是中原七派之人冷冷逼视,身前是天山同门怒喝叱骂,霎时间彻骨生寒,反而淡淡笑了出来,道:“岳掌门等人这一来,已然使我身败名裂,你们大家先前便有抛我出来抵罪之心,这时更加有藉口清理门户,消了本派外患。我再无罪,到底势单力弱,举目无亲,又怎么能不令大家满意?”
      温虹哭叫:“蝶儿!”欲待奔上去,却被几名女弟子死命拖回,温珉向妻子怒道:“把虹儿带回去!还嫌咱家不够丢人?”竹蝶道:“伯母,烦你取个火把给我。”众人均是一怔,这时日在中天,不知她要火把作甚,温夫人不敢答应,抱住已哭晕过去的女儿,目光只看着丈夫,却另有女弟子奔去点了一个松明,掷将过去。
      竹蝶一手接住,四下里忽尔默了一默,只看见她凝立当场,静静环视,良久良久,才淡然一笑,道:“大家何必相逼?既是同门,我也没有不顾惜你们身家性命的道理。只是为了爹爹的缘故,我不想教你们的手,染上了我的血。”说到这里,一个转身,手中火把向后飘出长长一道红焰,却是径自往青霜峡口走去。
      中原群豪不便拦阻,都眼睁睁看着天山一派,天山派诸人却面面相觑,竟连温珉也无话可说。眼见竹蝶已至峡口,盛泓忽然大声道:“竹师侄,青霜峡是本派禁地,你不该在那里了断!”竹蝶回过头来,冷冷一笑,众人只觉她笑容之中大有鄙夷之意,依稀在说:“凭你也配说我该是不该?”但竹蝶只是不出声的一笑,并没有说一个字出来,伸手掠了掠头发,再不回顾,纤弱的身形在峡口一闪而没,已自入峡而去。
      扶着岳嵩的一名弟子低声问道:“师父,这小丫头会不会想自那里逃走?”岳嵩沉着脸瞪了他一眼,南霆小声道:“青霜峡别无出口,她既然进去,定是要死在里面了。”他下意识说了这句话出来,话一出口,才觉正是答了武夷派的问话,一时又臊又气,不觉满脸通红。中原七派都想:“难道这女子是想自闭一世?倘若竟教她这般得以善终,岂非大大的便宜了她?”只是既然岳嵩已说过任由天山派自家处置,天山派都无异议,倘若各派又想反对,岂不是自毁前言?
      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就此事同天山派交涉一番,蓦地峡中一亮,深处陡然迸出一片鲜红色来。天山派诸人失口惊呼,叫道:“是幽篁谷……”众人吃惊之下,都奔到峡口观看。
      那幽篁谷乃是青霜峡尽头,曾为竹蝶祖父母闭关仙游之所,此刻众人才明白竹蝶持了火把入峡,原来是意欲在谷中自行了断,料想是她高傲自许,不愿意将自己遗体落入人手。谷中地势地陷,地气奇暖,土地中原本含有硫磺之物,竹木都生得茂盛无比,火势自然分外猛烈,隔着一道冰峡遥望,仍是看见一片血红之色逼人眼帘,犹似地狱烈火一般狰狞刺目。众人虽然都是一心想逼竹蝶伏罪,但眼见这等情势,想象绮年少女竟是如此死法,却也不自禁都嗟息起来。
      火光熊熊,愈燃愈烈,照得一半峡道都成通红,近谷的峡壁上已有石块受热脱落,天山众人曾吃过萧剑平烧崖落石的亏,虽然离得尚远,却也不由都向后退。
      陡然间听得一声高吼,吼声中满是痛楚绝望之情,但见一条黑影势疾如风,自人群外直扑入峡谷中去。众人禁不住齐声惊呼,尚在峡口的几人眼尖,依稀看见是个男子,但峡中轰隆一声巨石滚落,登时将那人背影隔绝不见。
      这一场大火足足燃了三日方渐渐熄灭,天山门人入峡查看,但见峡底落石狼藉,被满地溶而复凝的冰雪结成一片,那人若非压在了大石之下,便是已与幽篁谷一道化为灰烬,谁又知道这扑入峡中甘舍性命陪竹蝶就死的男子究竟来自何方,是俊是丑,姓甚名谁?各人探究之余,不免齐声浩叹。

      【注:幽篁谷大火全熄之后,天山门人在谷中查看,灰烬中只搜寻出竹蝶随身佩带的那柄“春波”短剑来,剑刃虽是百炼精钢,大火过后却亦销熔,这一件利器就此毁损,众人都不觉有些惋惜,但所谓“剑亡人亡”,天山一派终于能向中原七派有所交代,也算松了一口气。后世有人将这剑所余的残铁又加入精金熔炼,铸成天山另一柄名剑,此非《三生石》传中之话,不复细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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