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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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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口气听起来很疲惫,婉仪心里头突了一下,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话,自觉好像说的挺好,应该没什么能够触怒龙颜的吧,怎么皇帝看着不大痛快呢?
她惴惴地抬起眼瞅了一眼皇帝,他正垂眼深思,长而密的睫毛垂盖了蕴藉风流的眼眸,剑眉飞扬,并不像之前被群臣簇拥着的宝相庄严,反而倒像个清贵的公子哥。只不过眉心微皱,无端添了几分冷肃,想必是因为国事操劳如斯吧!
正欲行礼告退,忽然听见皇帝开了口,铮然如金石相击:“你瞧朕的脸做什么呢?”
婉仪本来很坦荡的内心被他说的莫名一跳,不知为何升起了一股灼人的羞臊。
她恨铁不成钢的在心底呸了自己一口,好歹她也是跟着常徽卫在烟雨秦淮见过世面的,怎么瞧自己大哥哥都能脸红呢!
她啊了一声,慌不择言地为自己开脱:“大哥哥,我瞧您…瞧您…老了不少呀!您可要好好保重龙体,江山社稷都指望着您呐!”
她话一出口,听者简直闻风丧胆——殿下真是个小姑奶奶!万岁正值春秋鼎盛,哪有人敢说他老!
站在门槛处候着的邓满和冯祥闻言惊慌失措地对视一眼,吓得腿肚子直哆嗦。
皇帝显然被她这神来一笔搞得十分错愕,回味过来之后满脸愠色,阴沉如风雨欲来:“放肆!”
邓满和冯祥简直要跪下来喊万岁息怒,不住儿地给婉仪递眼色:小姑奶奶,快点儿告罪求饶吧!
婉仪话才说完也感觉不妥,不敢再看皇帝,偷偷觑了一眼给她疯狂打眼色的两位总管,心知完菜,这下自己真是逾越了。
婉仪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九五至尊的威严,彷佛无形的重山压的人几乎要垮塌下去。她明白了大哥哥和皇父洒脱随性的脾性其实大相径庭,他是矜贵冷傲的,不容许任何人冒犯的。他也许对自己无伤大雅的小冒犯有着格外的包容宽宥,可是这一切都是基于她是最年幼妹妹的公主身份罢了。一旦僭越,就让她感受到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可怖。
唉,自己来京时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抱紧皇帝哥哥的大腿不撒手呢。眼下倒好,就算抱龙脑也不管用了。
婉仪蹲下去行礼告罪,为自己的愚蠢冒失而感到泫然欲泣:“万岁息怒,我出言不逊,冒犯圣躬,罪该万死…”
皇帝确实很生气,他觉得自己对于这个太岁妹妹太过包容了,包容到她忘了自己与皇考是不同的帝王。皇考可以让她揪胡子在脸上画王八,他的天颜却是不可冒犯。想他自十八岁权登大宝,践祚十年,正当壮年睥睨天下。这个太岁就比自己小了十岁,竟然说他老!他哪里老了!
为君者的涵养让他强抑了这股怒气,皇帝在心里都佩服自己的肚量。可是不罚婉仪,这太岁岂不是要愈发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
他瞥了眼跪在地上的皇妹,本想下旨禁她的足让她反省收敛,可是撞见她惊慌失措的神色,惶恐得喊自己万岁,声音低的仿佛也要滴下泪来,又突然于心不忍了。
皇帝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她气糊涂了,不然怎么会不痛不痒地撂了句“你这几日给朕好好呆在宫里,不准和常家小子出去乱逛”就走了呢!
婉仪望着皇帝坐在御辇上远去的身影,期期艾艾地对留下回话的邓满说道:“邓大总管,您说万岁还会生我的气吗?我实在是太冒犯了…”
邓满耷拉着脑袋,也很垂头丧气:“殿下,奴才知道您是千金之躯,旁人没有不百依百顺的。可咱们爷爷也是万乘之尊,您说说,您是不是也该稍微…稍微注意些措辞呢!”
她长叹一声捂住了脸:“我这下可是真的太冒犯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秃噜出这么罪该万死的一句话了,往后一定谨言慎行。唉,都不知道怎么跟太后解释呢……”
邓满只有苦笑,胖圆一张脸上眉毛都快愁成八字,心说您也不是眼下这一回冒犯了,就凭您昨夜扰了皇帝召幸,搁在旁人身上杀头都不为过。
可是对着这金枝玉叶的大姑娘也不好明说,他只好怏怏地道:“殿下您快别自责了,爷爷留下奴才就是为了给老娘娘回话呐!往后啊,您可真是要慎重点,多讨讨咱们万岁他老人家的欢心,也不枉奴才对您的一片忠心了。”
婉仪说肯定的:“邓大总管,难为你一片心了,回头儿我有赏。”
进了仁寿宫内殿,皇太后见没有皇帝的身影问了句:“皇帝怎么走啦?”
婉仪感觉很尴尬,总不能说我把他给气走了吧。
幸好邓满是个尽心尽力的好奴才,虾腰回话道:“回老娘娘的话,爷爷他想起养心殿还有一堆折子等着批红,就先行走了。特地让奴才来给您回个话。”
皇太后点点头,孙太妃跟着啊了一声,叹气道:“咱们爷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可是你们做奴才的也得跟着劝着点儿,不能让他这样劳累。我才听说昨儿个养心殿掌了一宿儿的灯,这可如何是好。长此以往,岂不是有伤龙体么!”
孙太妃的话倒是引起了不少妃嫔的暗中快意,后宫里头上上下下都不错儿眼的盯着乾清宫的一举一动。荣才人昨夜才被抬进寝宫没多时又被抬走的消息,只要有心打探,自然不是秘密。大家都伺候着同一个男人,争风吃醋自然是常事。这样的消息传到她们耳朵里可真是太称意了,又可以作为她们好一阵的谈资,同情同情那个倒霉的荣才人了。
邓满作为唯一的知情人感觉很心塞,连连点头:“奴才们定是要警记主子的提点,全心全力伺候万岁的。”
孙太妃点点头,她和皇太后是交情深厚的老姊妹了,自然也很是喜欢她的孩子,于是又转过头问婉仪:“婉婉,你大哥哥跟你说什么啦?”
婉仪窒了一下,囫囵着回道:“也没什么……大哥哥让我这几日呆在宫里。”
孙太妃啊了一声,对着皇太后说道:“皇帝定然是想着最近几日都有公主陆续进宫呢,正好儿让婉婉见见她那些姐姐,也算做个伴儿了。”
皇太后也点点头,对皇后赞道:“皇帝对婉婉也是很疼爱了,难为他国事繁重还替这个毛丫头操心。”
皇后淡笑应是:“都说长兄如父,咱们爷对这些兄弟姐妹自然很是上心。”
见到皇帝一面的妃嫔们自觉心愿已达,跟着附和了几句便陆续请辞。
婉仪呢,先前经历了这一宗事,也被吓的够呛,于是跟着告退了。
她坐在抬辇上被一群嬷嬷太监簇拥着回西三所的启祥宫,看着长长的朱红宫道,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
红果儿当时也站在东次间的外头,自然知道屋内皇帝的雷霆之怒的来由,跟着叹了一口气:“主子,您先前儿才信誓旦旦的跟奴才保证来了京要收敛行事的。”
冬果儿呢,见她们一样的愁云满面,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婉仪捂着额头叹息:“你主子惹了皇帝不高兴了。”
冬果儿没有红果儿的老成,自然也没有她想的深远,但心眼简单的人说话往往有种一针见血的力道:“嗳,一回生二回熟,主子您要做好准备,奴才觉得您以后惹万岁不快的日子长着呢。”
婉仪闻言险些要从抬辇上跌下来,吓的跟在队伍后头的两个精奇大呼小叫的喊道:“仔细着殿下!”
突然前面开道的太监喝了一声:“长公主仪驾还不避让!仔细揭开你的皮!”
婉仪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小太监正双手扶着头上的一个浅口水缸跪在地上,听闻开路太监这一声大喝,吓的浑身一抖,缸里的水泼了他一身,眼下天气渐凉,更是冷的瑟瑟发抖。
婉仪向来看不过这种苛罚下人的事,于是叫了声停,问道:“你犯什么错了?”
那小太监像是想不到长公主会屈尊问话,愣了一会儿才答道:“回…回殿下的话,奴才因为没端好主子的洗脸水,被罚到宫道上跪着顶水缸。”
婉仪直皱眉:“左右不过洒了点水罢了,这么点事也值当这样苛责?”顿了顿,又问道,“你主子是谁?”
“奴才的主子是荣才人。”那太监顶着缸微微垂头回话,缸里的水又洒了不少出来,地上湿了一大片。
这样大的威风,原来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
婉仪很讶然,但这种事在深宫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了,更狠更毒的大有人在。小主不拿奴才当人看,心中不痛快就靠打骂奴才出气。奴才被蹉磨死了,就抬到义庄让家人来领尸体,给家里头几两银子了事。地位更卑贱的,就直接用席子一卷扔到宫外的乱葬岗去,让野狗啃食尸体,家里人连全尸都看不到。
她觉得他很可怜,于是对他说:“免了你的罪,你以后好好办差就是。”
但那小太监不为所动,固执地继续跪着:“谢殿下隆恩,不过小主说了,不顶到日落,连同奴才的一帮小兄弟都没有饭吃。”
都说太监大多自私自利,奸猾刁钻,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如此重情义!
婉仪身边的太监苗福觉得这人简直是个不识好歹的倔驴,开口骂道:“长公主免了你的罪,你小子还敢拒绝?驴一样的蠢东西,我看你不用伺候主子了,不如去下五所刷恭桶!”
那小太监被骂的面色涨红,像是要哭出来,又强忍着眼泪,继续不吭声倔强地顶着水缸。
婉仪原本只不过想着免了他的责罚,可眼下瞧他这模样忽然觉得很欣赏,于是示意苗福住口,对那小太监说:“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郭鸿永。”
婉仪想不到他还有这样一个雅名:“鸿永路有嘉名,这名字取得好。”
那小太监很羞赧的一笑:“可惜奴才没对得起这好名字,写不出锦绣文章,够不上八斗之才,也没有鸿鹄之志。”
她更惊讶了:“你读过书?”
“回殿下的话,奴才略读过一点儿,识的几个字罢了。”
婉仪忽然一拍手,笑盈盈地道:“郭鸿永,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呀?”
郭鸿永一怔,嘴张大了都忘了闭,那傻样儿瞧的婉仪直乐。
苗福走上去拽了他一下:“还不赶快谢恩呐!”
郭鸿永将水缸放在地上,咚咚咚连磕好几个响头,眼睛晶亮地道:“奴才郭鸿永,给殿下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