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第 52 章 ...
-
箭尖对准那人的背心,元子攸对自己的箭术很有信心,只要一松手,那人必会应弦而倒。
只要一松手。
但他的臂却平白向左偏移了三寸,弦响,确有一物应弦而倒。那当然不是尔朱荣。
尔朱荣本奔驰在他前方,这时纵马过去一掠身,已捞起那猎物,那支箭准准射穿了猎物的脖颈,给了它一个痛快的死法。
在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之时,尔朱荣已确认了那箭的主人,竟下马跪伏高呼,“陛下神射!”他的亲随部将也跟着跪下,一时间那畔山呼万岁,元子攸听到身边的尔朱英娥嗤笑了一声。
回头看去,尔朱英娥一身猎装,一头短发,配合着那极尽嘲讽的神色,显得傲慢又不驯,可偏偏她年纪小,稚气还未褪尽,容貌也生得顶标致,看来竟全不惹人生厌,反显出一种旁的女子都不能有的妩媚与英气来。
元子攸不作理会。
尔朱荣起身举起那猎物,盘旋作舞,展示给众人看,引得人人高声欢呼,好像真是挚交乘兴射猎,一人射中了什么了不得的猎物一般。他的大笑总是那样能感染人,一声就足够让元子攸分神。
那日太行山上,他就是这样笑的。
尔朱英娥偏过头去,不忿地低低哼了一声。
元莒犁蹙了蹙眉,轻声跟身边的元宽说了点什么,元宽驭马过来,到元子攸身边,刚唤了一声“叔父”,还未待往下说,尔朱荣也拾了猎物,带着满面的笑回身,正见了元宽的面,忽然顿住了。
“这位……”尔朱荣的目光忽然锁在元宽身上,脸上的笑容忽然敛去,神色渐渐凝重哀伤,“可是故人之子?”
他到底还记得大兄。可那又如何呢?
元子攸神色不改,“这位是陈留王。是朕大兄的长子。”
元宽自不知元子直与尔朱荣昔日的交情,见这自己全族的仇人凝望着自己,眼中隐隐还带着哀切之色,觉得奇怪,却更觉得难堪,求救似地望向元子攸,却见元子攸沉着脸看着尔朱荣,根本没有余暇注意到自己。
尔朱荣眸中神色变幻,许久没有说话,此时忽然开口,“我有次女名伽邪,许配给陈留王可好?”就如那一日他请求将长女尔朱英娥嫁与元子攸一样,也是如此突兀的一句。
这一回,元子攸终于不想大笑了,他已看清了尔朱荣。这个人总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身上,还以为人人都与他一般心思,他不知旁人的情感,也不会去思虑彼此过去的纠葛,他只是会在当下的那一瞬间,凭着那一刻的心血来潮,以赤子一般纯真而无瑕的口吻,说出他心里的话。也不知该教人恨、教人爱,还是教人无可奈何。总之恨他的人咬牙切齿,爱他的人舍生无悔。
元子攸自己呢,在这二者之间摇摆,他似乎品出了此刻尔朱荣的善意,可又对来日如何殊无把握,想要开口拒绝,可偏生那一日,他只拿自己换了元莒犁一个人的自由。
“太原王的次女,恐尚年幼吧,陈留王也还太过年少,此时不如容后再说。”
尔朱荣不以为意,“伽邪今年已有十四岁,算不得年幼了。从前她姐姐英娥十四岁的时候,已嫁给了……”说到这里才终于意识到说之不妥,仓促住了口。
“朕若不同意呢?”
对于尔朱荣可讲不得道理,凡他认定的事,他便觉得就该如此,除非斩钉截铁般的拒绝,根本动摇不了他。
二人之间气氛僵了一刹,元子攸眼底闪现出冷意,尔朱荣却像是个被拒绝了再寻常不过的要求的孩童一般,显露出一瞬间的错愕与无措。元宽夹在二人之间,突然开口,“太原王的女儿,必是名门淑女,元宽愿娶之为妻。”说着俯身下拜,真当尔朱荣是自己的岳丈一般。
元子攸转过脸来,满脸的不可置信,“你……”可元宽话已出口,元子攸也不好再拒绝,只好说,“好吧,朕准了就是。不过婚期定在何日,还要待太史令推演以后再定。”
尔朱荣却没有一点争论的意思,“但凭陛下做主。”
所谓的围猎不过是走个形式,但自元子攸答应元宽与尔朱伽邪的婚事后,尔朱荣显得兴致颇高。
猎后众人围坐,自然饮酒。饮至酒酣耳热,尔朱荣引吭高歌,“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歌名《企喻》,流传甚广,可说是北地胡儿最爱唱的虏歌。这歌自尔朱荣口中唱来,好像真能让人凭空看见草原健儿驰骋的英姿,想来尔朱荣的先祖尔朱羽健,当年便是这样一个豪迈、矫健,而又志向远大的少年。
也不知是尔朱荣兴起,真的忘了这已不是在晋阳自己军中,忘了上头坐着的元子攸,还是他觉得这本没有什么分别,稀里糊涂指了元宽要他跳敕勒舞。元子攸到底恼他放肆,但还未来得及出声斥责,见贺拔岳已站起身来,搭上尔朱荣举起的指向元宽的手臂,笑道,“太原王今日定是醉了,若论敕勒舞,在场有谁能好过我这个敕勒人呢?”
他说着向击鼓人一扬首,解下外头粗笨的猎装,里头一身白衣,勾勒得身形修长又挺拔。鼓声一响,他自踏起舞步,夭矫如龙。
元子攸正自沉湎于他的舞姿,却听身边一声轻微的脆响,转头看去,见是尔朱英娥不知怎的将酒盏磕在了碗碟上,酒液汩汩地流上案几,她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
元子攸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见她望着起舞的贺拔岳,面色苍白,咬着微微颤抖的唇,眼中隐隐有泪意,哪里还是不久前嚣张跋扈的样子?
一时间他想起几日前他路过晖章殿外时见到的尔朱英娥,像一只孤独的白鸟一样的尔朱英娥,寂寥、落寞、无助、悽惶……可那个念头不过一闪而已。
他根本不该去关心自己身边的这个少女。
贺拔岳舞毕,自是叫好声一片,待他落座后,尔朱荣唤了奚毅过来,对元子攸道,“下臣这位部将,陛下曾见过的,他本是洛阳鲜卑人,当能与陛下投契。下臣此去,就留他在洛阳护卫陛下如何?”
仍然是尔朱荣那自以为是的计较考量,说得清是护卫还是监视?元子攸看向奚毅,奚毅抬起眼,不避不让地与元子攸目光交汇。
宁死陛下,不事契胡,说得斩钉截铁,究竟有几分可信?
元子攸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赌上这一把,也没什么不可,“好。”
“小女伽邪下臣便留在洛阳,”尔朱荣又道,说着忽然顿了顿,竟像是不敢看向元子攸身边的尔朱英娥,“若有机缘,让她见一见她姐姐。此后她姐妹同在洛阳,远离族人,当相互扶持依靠。我与她们的母亲,是再难照料她们了……”
“这自无不可。”元子攸答应。
“那么,下臣再无什么牵绊了。”尔朱荣似乎放下了心,道,“此一去当荡平葛荣,请陛下稳坐宫中,待下臣捷报!”
尔朱荣脸上的轻忽、不安、迟疑、醉意忽然都褪得干净,他与元子攸指日为誓,“下臣当为陛下扫平四海,廓清宇内,天子圣明,彼时百姓安居,大魏将辉煌如炬!愿陛下成就千古光耀之功业,吞南梁,灭柔然,开一朝盛世!”他眸中的神色,一分没有作假。
“太原王壮志,朕……”元子攸忽然不知该如何回应尔朱荣夸下的这个海口或者是谎言,隔了一下才续道,“朕心向往之。”
日暮时分,尔朱荣兴尽而归,与左右连手蹋地,唱《回波乐》而出。队伍早已没有了天子出行的模样,元子攸也任由如此,不去约束。
尔朱菩提不知何时已跟尔朱英娥走到了一起,亲亲昵昵地牵着自己姐姐的手,仰着一张漂亮的小脸,不知讲些什么别来言语,尔朱英娥在弟弟面前,好像也敛去了那一身锋锐的芒刺,菱花一般红艳的唇边带着异样的温存的笑意。
时光静好,姐弟情深。
元子攸望向自己的姐姐,又在人群中看到了尔朱世隆望向元莒犁的目光,总还是掩藏不了最深处的垂涎与不怀好意,尔朱世隆身边的高欢,即便是在如此时候,看上去仍然那样阴鸷狠戾。
元子攸已从几日前贺拔岳的话中明白,那一日推动尔朱荣屠戮自己族人的,其中之一便是高欢,而他若此时开口,应当不会如那一夜贺拔岳开口一般,说服不了尔朱荣杀高欢谢天下。
真是奇怪,尔朱荣最亲信的两个部将,贺拔岳与高欢,竟是如水火不同,又如水火不容。
不过元子攸都不想计较了,这些人,明日便会离开洛阳,从此与自己不会再有什么瓜葛。
他却不知,自己今日这一个念头,日后救了尔朱英娥,却终究害了贺拔岳。
这一夜无梦。
第二日尔朱荣入宫向他请辞,到底没有拿尔朱伽邪的婚事为借口再滞留洛阳。
元子攸屏退了所有人,送他到太极殿外,晨光熹微,青叶渐黄,已有秋凉。
“秦穆公一方诸侯,毕竟忠于周室,”元子攸端盏相祝,“这一杯酒,就祝太原王得偿所愿,活成自己仰慕的人的模样。”
尔朱荣拜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