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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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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隐隐有梅香传来。
“这位姑娘,我帮您拎吧。”
下了马车,下人迎了上来,看着芍药身后沉重的药箱道。
但芍药背紧了药箱,只是摇了摇头,两边的发髻像波浪鼓似的跟着晃了晃。
“那这边请。”
李二公子的院中很是热闹,乌泱泱的人群里边,几乎囊括了所有城中数得上号的大夫,甚至有什么巫医、道士之流的夹杂其中。
大夫们一位位被轮番请进去,又都摇头叹息着出来,不时能听到女人的哭声与男人的骂声自卧房传出。
然而不知是累了还是放弃了,声音渐小,到后面,只剩下一片死沉沉的安静。
死寂与夜色织成稠密的网,窒息得几乎要将大夫们的呼吸声扼杀在喉间。
柊玉身为为这时代人们所诟病的女流,或轻蔑,或嫌恶,引来了许多并不友好的打量目光,芍药一个个瞪了过去。
“芍药。”
芍药悻悻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很快就轮到了柊玉。
“来过的大夫都给公子开了安神的方子。”下人在旁提醒道。
柊玉点头致谢,就领着芍药与他擦肩而过,提裙跨入卧房门槛。
绕过雅致的山水墨画屏风,坐在椅上、半支着额角的中年妇人,闻声抬起微红的眼,觑了眼她和她身后背着衣箱的小丫头,眸光黯淡,又垂了下去。
柊玉习以为常地朝桌前的府邸主人礼貌颔首。
“行了,给我们潋儿看看吧。”妇人身边的男人道。
柊玉来到榻边,将椅子拉近,纤柔的手自素白的袖中伸出,垫上脉枕,推开他耷拉至腕边的袖口,三指齐平,先轻后重,替榻上气息孱弱的病弱公子仔细地把了个脉。
她半阖着眸,感受指尖下脉博的跳动——不浮不沈,不快不慢,从容和缓,节律一致。
比初识时改善许多,显然有完好地遵照她的医嘱。
可却是前所未有的孱弱,宛若行将就木的老人,挣扎着想要抓住每一丝流淌而出的生命力。
连魂灯也黯淡得宛若乌云掩住的月光。
不该是这样的。
柊玉看着公子浑黑的印堂,和他苍白如纸的面色,长睫半扫,微敛住眸中神色。
“应当是心神不定,受了惊吓。”她沉吟了下,又道:“我给他开副……”
“……又是安神的方子?”未待柊玉说完,一直沉默的妇人忽然就道。
“庸医!都是庸医!”妇人忍无可忍地一扫桌上的茶具,攥紧了手帕,指尖颤抖地指着面目凉薄的白衣女大夫,眸中含着泪光,声音尖利,眼神凶狠得宛若护崽的母兽:“一个个都拿这套说词来糊弄我!我的潋儿啊!这都过了几天了,不但没有好转……”
砰!
“行了!”一旁的男人拍桌朝妇人喊道,不耐烦地皱着眉,“成天就知道叫嚷!成何体统!?”
“体统!体统!你就知道体统!只要能医好我的潋儿,就是全扔了又如何?”
“那是我的潋儿啊,怀胎一年生下的潋儿,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是我辛辛苦苦拉拔长大的潋儿啊……”妇人躬下身,不顾形象地捂着面,呜咽出声,泪水划开眼角的脂粉,滴落在她华美的裙面上,染深了一圈圈的水痕。
“你怎么老哭……”
男人疲惫地叹了口气,眼不见为净,干脆一挥衣袖道:“下去吧。”
柊玉也没有推辞,低头应是,便出了卧房。
待低泣声在身后逐渐模糊,柊玉蓦地开口说:“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一直闷头走路的芍药心下一跳,险些撞到走在跟前的柊玉。
她连忙止下步伐,小声地应了句:“没什么……”
说着,视线从绣花鞋略微上移,初升的曦光染黄了藏蓝的云彩,为女子的身影打下薄淡的柔影。
芍药咬咬唇,不甘地捏了捏肩头药箱的系带,一反刚才的回答,又踯躅地嗫嚅道:“我、我就是想说,怎么可能会有姑娘治不好的病嘛……”
“我也是人,怎么会有治不好的病呢?”
嗅着空气中递来的冷梅香,柊玉轻声说。
但她确实不是人。
“我去下茅房。”看着张口想说什么的芍药,她又补了句:“你在这等我,我很快回来。”
芍药只得扁着嘴点点头。
基本没有柊玉治不好的病,就算有,脉象也该诊出些异样。
除非李二公子得的,不是凡人该得的疾病。
又或者,根本不是病也。
柊玉问过茅厕的所在后,却是有意避开来往的下人们,往的反方向走去。
她脚下兜兜转转,寻了几处,最终落定在一方冷僻的院门前。
柊玉聚精会神。
滴答,叶尖蓄满了晨间的露珠,滴落在石面上,发出一声清脆,却微不可察的声响,淹没在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中。
与此同时,一缕近乎透明的红烟在空气中逐渐显现出来。
如绸缎般蜿蜒飘向庭园一角的梅树,顺着主干悬绕而上,挂满了枝桠。如同沙场火燎般灼目的红幡,与尚未萌发花苞的花芽勾连纠缠在一起,在风中轻而漂地随着枝桠浮动。
原本微弱的妖气,以梅树为中央,越是靠近,便越发的浓郁。
一如这缭绕于鼻尖冷冽馥郁的梅香,带着不合时节的诡谲。
梅树就是它的本体。
这百年来,柊玉游走于五湖四海悬壶济世,虽然因凡人地域的灵气不多而少有修真的,更多的都是半瓶水响叮当的道士等,但也见过些初生灵智的妖,对它们算是有了初步的了解。
她停下脚步,抬起眼眸,直直望向院中枯梅。
“就是你吸食了李二公子的精气吗?”
沙沙。
以及晨间的鸟鸣。
唯独没有人声。
柊玉就像一个傻子似的,对着什么也没有的空气,再一次,认真,且几乎是确信地说:“你能听见我说话对吧?”
还是没有回应。
但她明显能感受到一股来自不知何处的视线,凝聚在她身上。
“你是初生灵智的妖,正值最为脆弱、最需要养分供给的时期。”
“我可以帮你。但如果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把你本体砍了。”
空气停滞住了。
“别——!”
惊慌的少年音乘着渐浓的梅香而来。
上钩了。
“那就请你如实招来。”
素白幕离的皂纱掩住了柊玉眼中的笑意,看上去就像冰冷而不近人情的迂腐道士。
尽管她并不会真的砍了他的本体。
这就涉及到柊玉百年来悬壶济世、赈灾救民、收养流离失所的孤儿的根本原因——柊玉不能行恶——假设行一善事,涨一修为,那么行一恶事,就得降一百修为。
谁愿意做吃亏的买卖呢?
更何况,李家二公子还没绝气,尚且有挽回的余地。
但威胁还是要有的。
见他不回应,柊玉手中凝聚出灵力就要往树上招呼。
“诶——等等!我知道了!你别!”
柊玉收回手,彷佛刚才出言威胁的人不是她般道“那就说吧。”
“可……”
带着浓厚的鼻音,空气中传来委屈巴巴的声音,连声调都低上了几度:“……又不是我做的……”
“李潋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呢……”
柊玉轻眨两眼,倒也没有太过意外。
初化形的妖尚无法离开本体而生,本体为梅树的妖便需要依凭李家的气运而修练,又怎会杀鸡取卵,轻易地夺去李家二公子的性命呢?
“那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我不知道,但是……”
妖顿了下,似是在回忆。
“最近来了个很奇怪的——说是妖也不太像,总之是一个气息很诡异的人——硬是要跟我抢这芝麻点大小的地方,我想赶他走,可是……”他诡异地沉默了。
柊玉了然。
肯定是训人不成,反被殴。
“他倒好,气运全吸走了,而我,接下来几百年不仅无法修练,还得倒贴修为给这个地方。”
应运宅子气运而生的妖,自是要与宅子福祸相依的。
“李潋大概也是他折腾的吧。”
“他就是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家伙。”
柊玉指尖敲着腰间的玉佩,想着:难办了。
没有查觉到气息,恐怕修为比她要高上好一截。
劈哩啪啦说了一通,见素白幕离遮面的冷冽女子一直没有回应,生怕对方一不高兴就要提斧来砍,那声音又慌慌张张地说:“不要砍我好不好?我真的没有做过害人的事啊……”
“要不,我、我把我的树枝给你?”
柊玉还没回过神,就见一截带着素淡香气的梅枝从上掉下,落在她连忙伸出的掌心中。
“那人用了特殊的法子隐蔽自身,实际上修为没有你高的,有了我的梅枝,你就能看见他的所在了。”
果不其然,在她握着梅枝凝神的一瞬间,灰黑的烟气在她眼前铺展而开,如同灰色的巨蟒盘踞了整栋宅邸。
柊玉神色怪异地看了梅树一眼。
“谢谢。”
太好骗了。
许是初生灵智的关系吧。
被卖了还给人数钞票,说的就是这种傻孩子吧?
浓烈的罪恶感顿时从她心底涌起。
但……
柊玉往气息最浓烈的所在看去。
当务之急,是要解决导致李二公子缠绵病榻的罪魁祸首。
这样想着,没有过多的犹豫,她抬脚就往院外走。
……
树枝上,一个唇红齿白的红衣小少年显现出身形,他撑着屈起的右膝,托着腮,一脚在空中晃荡着,艳红的袖摆逶迤而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柊玉离去的身影。
唇瓣一张一翕,不知说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