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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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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眉的识字启蒙,同样是从《千字文》开始。
尽管对于苻长卿来说,这短短的一千字是他童年噩梦的开端,但多年后的今天,他与安眉坐在堂中,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一字一字指与她念来,心头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照料安眉起居的婢女在堂中拂尘焚香,泡茶用的泉水正被缓缓煎沸,釜中发出的汩汩轻响恰与安眉的笑声应和,在初夏的午后融出一派闲适宁和。
安眉初学《千字文》,总是翻来覆去地吟诵开头几句,越念越觉得音节好听,可是再往后背却怎么也背不得。
正在休旬假的苻长卿偷得浮生半日闲,踞坐在她身旁嘲弄道:“还真是笨,就背这一千个字,我五岁时也只花了五天。”
“那是大人您聪明呀,”安眉低头抚摩着书卷,憨笑道,“我可不行,这些字真难……”
“聪明么?”苻长卿轻轻一哂,目光扫过纸面上那些堪称刻骨铭心的字眼,怅然道,“我没那么聪明,做学问是一件苦差事,越往后学,就越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安眉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低声感叹:“能有多苦呢?总好过吃不饱、穿不暖。”
苻长卿听了这话笑起来,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羹,轻轻吹了吹。
安眉低下头,继续入神地盯住手中书卷,伸指一笔一划地描摹:“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这一刻堂中私语脉脉相递,庭外棣棠洒下碎金般的落英,这样恬静的日子若得长长久久,该有多好。
可惜良辰美景总是有人扰,申时刚过,周管家忽然领着两名僮仆寻到了白露园,恭立在堂下等候婢女通报。
过了好一会儿,苻长卿才拄着杖慢慢踱出堂来,立在檐下不悦地问:“找我有何事?”
“公子,老爷请您去一趟。到底为了什么事,老仆也不清楚,”周管家面带难色语焉不详,惴惴向堂内瞥了一眼,“老爷现在似乎在发脾气,您顺着点回话,别再惹恼他。还有,请安姬一同过去吧。”
苻长卿闻言双眉一蹙,沉吟片刻,也只得答应下来。
安眉立刻回内室换了一套衣服,忐忑不安地随他一同往苻公住的庭院去。
这一路为了迁就苻长卿的腿伤,众人都走得极慢,压抑的气氛似乎使空气也沉滞起来,令阳光下盛放的鲜花,竟也在艳极之下透出些莫名的哀色。
苻公宅中的下人正面面相觑,聚在主宅月门外,大老远看见自家公子走来,纷纷如鸟雀般惊散。
主宅内一片沉寂,原本应当在庭院中穿梭忙碌的奴婢,竟一概被苻公屏退。
苻长卿一行刚踏进内庭,便隐隐听见堂内传出些奇怪的动静,及至脱了鞋踏上堂阶,就听见苻夫人蓦然呜咽了一声,一腔凄惶令贵妇的雍容荡然无存。
苻长卿当即面色一沉,不待周管家通禀便直接掀帘走了进去。
此刻双亲二老都不在堂中,他一径入内寻找,不料穿过户牖还没踏进内室,苻公的荆条就随着一道劲风劈头袭来,苻长卿猝不及防,被狠狠打中眼角。
之前还在哭泣的苻夫人见状惊呼一声,立刻扑上前拽住丈夫的衣袖,迭声哀求:“别,别——”
“你还要纵容这孽障到何时?!我若再打迟些,只怕苻家就要败在他手里了!”苻公一把推开妻子,破口骂道,“与其让他败坏门庭,不如我现在就把他打死了!”
跟在苻长卿与安眉身后的周管家立刻低下头,悄声垂帘闭户,退出内室远远回避。
苻公待外人走开,才转身瞪着跌跪在地的苻长卿,压着嗓子咬牙道:“你究竟要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你竟然徇私枉法、欺君罔上,你哪来的胆子,你怎么敢?!”
他的怒语不同于以往,字字咬牙切齿,带着似震怒又似惊骇的颤音,音量却压得很低,好像生怕这骂声传到堂外去似的。
苻长卿一怔,心中立刻洞彻——只怕在荥阳包庇安眉的事,瞒不住了。
“这事我做得很干净,”苻长卿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挨了荆条的右边眼睛已然充血,眼泪濡得睫毛湿润黧黑,“只要苻府的死士不曾泄露,就不该被人查出来。”
“苻府的死士,不是养来给你抢女人的!”苻公瞪了一眼跪在苻长卿身后的安眉,阴鸷的目光吓得安眉脸色煞白,他用荆条指住儿子的眉心,冷声骂道,“别以为那些人是你的心腹,要差遣苻府的死士,你还嫩了点!”
苻夫人坐在席上捂着嘴呜呜哭,哭得苻公心烦意乱,低头冷斥:“哭什么,是你自己要去查,结果查出宝贝儿子闯下大祸,才知道怕了?!”
“我……”苻夫人睁大泪眼,不敢面对丈夫,只能转头泪汪汪对着儿子哭道,“长卿啊,你快将这祸害撵走吧,你这都是,都是中了什么魔怔啊……”
“还有你,”苻公骂完老婆儿子,终于将荆条指向安眉,厉声道,“我不知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孽,你劫狱行凶,怎么还敢跟我儿子有牵扯?!”
安眉浑身一颤,这才明白出了什么事,当场面如死灰地掉下眼泪。
苻夫人只要一想到儿子身上的伤,一双眼睛便怨毒地盯着安眉,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你犯下此等大罪,怎么还有脸纠缠不休?”她气得直掉泪,指着安眉唾弃道,“你但凡有点廉耻,哪还敢登苻氏之门?胡人果然都凶险狡诈、寡廉鲜耻!”
安眉有口难辩,在苻家二老的盛怒之下瑟瑟发抖,淌着眼泪一声不吭。
苻长卿暗暗在袖中攥紧拳头,沉吟片刻后霍然抬头,目光森冷地望着苻公道:“父亲,如今这大祸闯也闯了,您要追究也晚了一步。此事您是要宣扬出去,还是掩人耳目,儿子但凭父亲吩咐。”
“你……”苻公瞪着表情阴狠的儿子,惊骇得后退半步,浑身发抖,“我还没咽气,不能眼睁睁看着苻府毁在你手上!你给我听着,你若不想这女人死,就立刻把她给我撵出去,苻府容不得她!”
“把她赶出去简单,只怕日后她被有心人拿住,招出孩儿来,苻府才是危在旦夕,”苻长卿直直盯住父亲,说话时翘起的唇角竟似挂着一抹狞笑,“依孩儿之见,还是将她隐匿在府中,从此隐姓埋名更好。只要今日这话传不出庭闱,天大的事情也能遮掩过去。”
苻公听了这话,才知儿子为这胡女竟是横下了一条心,今日是万万没法当着儿子的面治死安眉了,这倒也还罢了——真正让他不寒而栗的,是儿子这一颗心,竟不知何时变得又冷又硬又狠,将来还不知有多少祸事,要因这一颗心而起!
一辈子克己守道的苻公想到此处,一腔急怒化作熊熊业火,随着手中的荆条尽数抽在儿子身上。
苻长卿身上伤口未愈,被父亲毫不留情的鞭笞牵得胸口一疼,唇边便咳出些血丝来,唬得苻夫人与安眉都一心系在他身上。
苻夫人扑上前护住儿子嚎啕大哭,安眉用身体挡住苻长卿,跪在苻公面前请罪:“安眉罪该万死,请饶过苻大人,要打就打我吧。”
苻长卿坚定推开母亲,扬起长袖遮住安眉,与苻公对峙。
苻公盯着儿子充血的眼睛,僵持到最后,终究输了三分气势,颤着手甩下荆条,含恨道:“既然你执迷不悟,我就当苻府多养了一条狗,若有一天反咬死了你,我也不会替你收拾!”
说罢拂袖走出内室。
这时室内只剩下三人,苻夫人惊喘未定,抬头看见跪在地上的安眉,顿时柳眉踢竖,火冒三丈:“谁让你待在这里,出去!”
安眉浑身一颤,望了一眼苻长卿,见他默默点头,才朝苻夫人叩了一下头,逃也似的狼狈退出。
苻长卿喘着气坐起身,独自一人面对母亲,掩唇咳了两声。
苻夫人看着儿子病恹恹的模样,不免又是一阵气苦,抚着他的肩哽咽:“长卿啊,你怎么就这般鬼迷心窍……”
“她在突厥救过我的命,一报还一报,算我欠她的。”苻长卿垂着眼轻声回答母亲,声音虚弱却执拗。
“就算你欠她的,或给钱、或赠物,怎么都能还清了,何必要与她缠在一起……”苻夫人视安眉若敝屣,难得严厉地责问儿子,“你看看她那样的人,是与你相配的么?”
苻长卿听了这话,却是一脸漠然:“喜欢就要了,又不是娶妻,谈什么相配不相配。”
苻夫人闻言一怔,转念想想也对,却仍是不甘地对儿子强调:“我早就说过,应该让你早点续弦,才不会惹出这么多是非……”
“这和续弦有什么相干?”苻长卿心头涌起一阵烦躁,不禁又咳喘了两声。
“怎么不相干?”苻夫人冷嗤一声,不依不饶,“我见不得那个阴险的女人,就是做你的侍妾,她也不配。”
“您根本无需在意她,母亲难道还担心我会被美色所惑么?”苻长卿说罢,却在母亲的目光下陷入沉默。
“那现在这样又算什么?”苻夫人盯着儿子,不容他再次回避自己的质疑,“你总是这样,不听我的话,不肯娶妻。现在又弄个这样不三不四的女人来,你到底在犟什么?”
他在犟什么?
苻长卿面色铁青,暗暗咬紧牙根。
他何尝不知道母亲想要些什么,他又何尝不肯再娶?一切不过是,不过是……
他望着自己伸出指尖,轻轻触摸到席簟细致的纹理,然后他张开双唇,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一样可以说得云淡风轻:“琼琚今年夏末就要及笄了吧?”
再娶,很容易。
他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好坚持的,从来都没有。
如此想罢,他又冷冷添上一句:“我可以娶她。”
苻夫人蓦然听到儿子答应再娶,要娶的姑娘还是自己娘家的侄女,怔愣了片刻后立刻面色一缓,笑逐颜开。
亲上加亲一直是她的心愿,儿子如今肯答应,那是再好不过。
她不禁含了点喜色,跟儿子确认:“你当真要娶?琼琚的确是个好姑娘。”
“嗯。”苻长卿垂下眼应了一声,一双墨黑的眼珠盯着簟席,阴郁得映不出半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