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未老》见昀

75、江山未老（三）

　　车厢中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过了一会儿，段然疲惫的往车厢上一靠，仰头漫无目的的看着顶棚：“唤安说这世界很美，我想去到处看看。”

　　段然小时候在晋王宫待着，长大了要么在华山上修炼，要么奔波在斩妖除魔的路上，年少时意气风发快马过街，只想着快意江湖修成仙身了，谁会对咫尺之外的景色留意？

　　段然自己想了想，除了以前的清江府，还真没找到个自己觉得好看的地方。

　　之前姜砃还给他看了张地图，那是叶唤安之前行军打仗时自己手绘的地图，四境归晋后安稳退休，被他拿来在上面写写画画。

　　姜砃对段然说，上面被那人题诗了的地方都是叶唤安自己亲自一步步走过的，这些年他为了找人去了很多地方，段然把那些地方都记了下来，打算先从这些里面去看看。

　　“然后呢？”林清禹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段然，接着问道，“看完了以后呢，回华山吗？”

　　段然摇了摇头。

　　他现在一个再也修不了仙的人，什么忙都帮不上，这副身体也不知道能靠着叶唤安的生命再活几年，师尊也必然一眼就能看出他早已身死的事实，既然都已经“命丧黄泉”，又何必回去，平白几年后再让故人伤心一次。

　　段然忽然轻声道：“江山未老，故人何见？”

　　林清禹怔了怔：“......”

　　“唤安找了我五年，等了我七年，日子都一晃过去了，既然七年他等的了，我怎么就不能等他七年了。”段然的语气坚定，那些藏在心中的情感同时对着一个人的名姓喷涌而出，炽烈的几乎令林清禹心里发堵，段然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一无所有般的哀伤，反而更像是决绝“大不了我陪他一起躺在棺材里，那样起码不会冷，等到哪天，他要是肯起来看我一眼，我们一起回清江去种火莲花，看看海棠......”

　　说着说着，这般再也不可能了的日子令段然颤了颤，半晌，他才对着林清禹缓缓道：“过了意气风发的年纪，像周知县他们那样，就会发现很多事情，真的比不上一个人。”

　　林清禹叹息一声，转头看着马车小窗外的车水马龙，自嘲道：“我知道，可我都不知道我明白的算早还是算晚。”

　　林清禹在叶夕的生命里来的太早，到的太晚。

　　段然不恨林清禹，在那个混乱的情形下，如果段然才是林清禹，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的比林清禹更好。

　　段然道：“朝堂的事情我不懂，但是刚才我看见了现在的阿传就知道了，你和唤安这些年没少明里暗里受猜忌吧。”

　　“为人臣子，不受猜忌才是不正常。”

　　“也对，但也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林清禹一针见血的功夫是真厉害，段然道，“唤安......他都卸职了，你的军功怎么也能受封世袭国公......”

　　说句不好听的，段然害怕哪天林清禹死了都不知道刀是从前面刺过来的还是后面。

　　但想必林清禹自己也思考过，叶唤安更是不可能没提醒过他，段然也就没说。

　　林清禹摇摇头，一字一句道：“四方王坐落国境四边，对外是四道屏障，恐怕不过百年就会变为心腹大患，唤安走的太早，留下了布局却没能留下解局，更何况皇位还没有稳如铁铸，我要是也撤了，哪天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林清禹心想，最起码他不能在死之前，看到这山河易了主。

　　别管叶传到底会怎么做，对于百姓他是一个好皇帝。

　　林清禹是大晋的臣子，他答应过叶夕，要护着这叶晋的江山。

　　就算腹被都是狼，他也要先嚼碎面前的几个头骨。

　　“你也别觉得我轴，前两年我收了个副将，也就是徒弟，是个姓沈的大家子弟，但很有才学也没有臭脾气，肯吃苦肯下苦工，是个好孩子。”林清禹抱着剑，下颌轻轻抵住剑柄，“我已经决定了，再过两个月我就带着他和新组建的‘冥铠军’，去锁沧关。”

　　一石激起千层浪，段然一个激灵，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去哪？！”

　　“锁沧关锁沧关锁沧关。”林清禹连着重复了三遍，咂舌道，“您老这耳朵怎么被羊毛堵住的？”

　　段然道：“我听的清......你想好了？！”

　　锁沧关那是什么地方？魔界与人间唯二的交汇处，仙门在那里交待的尸骨摞起来能有山高，更别提前朝就是被锁沧关拖累了兵力和财物，这才在开国时无奈的分权治国，导致天下群雄逐鹿，天子犹如傀儡的场面。

　　以从前叶晗的天赋，如果没出意外，再过两年他也该去锁沧关前线或是不归岛历练一番。

　　那是个多凶险的地方，和锁沧关同样的不归岛裂缝因为远离大陆身处一座海岛上交通不便，镇守那里的可是一位半仙！

　　“想好了，多少年前人埋骨，晋朝如今一统天下，好不容易腾出空来，总不能接着当缩头乌龟啊。”林清禹一扫那些阴沉的气息，笑道，“连出世的仙门都为了这两个地方回了红尘，原本就身在红尘中人，再逃避成什么了，更何况你说的那什么世袭国公，我都没有后人要什么世袭？给那姓沈的小子吗？不可能，他想要自己挣去！”

　　“......”段然凝视着林清禹如点墨凝星光的双眸，深吸一口气，明白林清禹的决定不可更改了，一瞬间他心中很是复杂。

　　可能会埋骨沙场，和必然会埋骨沙场的性质......是不一样的。

　　马车一直在行进，林清禹把段然送出城，一路远到再也看不清长安城的一角。

　　段然一下马车，忽然听到不远处讨论着什么的两个百姓边走边道：“舞阳侯府的葬礼你去看了吗？那场面......我本来以为我是个心肠够硬的人了，可也给我哭的够呛。”

　　“谁说不是，你说姜相多好一个人，年纪轻轻因病不得不辞官也就够可惜的了，现在还......哎......”

　　第一个人悠悠道：“不知道小侯爷多伤心，我看到他眼圈都哭的发青了。”

　　“算了，别说这些了，都结束了，走吧走吧。”

　　段然恍然了一阵，林清禹晃他都没反应过来。

　　他又没赶上......

　　段然回过神，有些怔愣的道：“我走了。”

　　“你等等，”林清禹摸遍身上，交给他一沓银票，“我就这么多，你知道我存不住钱，多余的我都拿去补给战争遗孤了，你在外面别苦了自己，别再去干什么农活了！好歹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出身。”林清禹啧了一声：“你该在宫里顺个金啊玉啊出来的。”

　　“叶传总有一天会给我追封，就当是金玉了。”

　　段然后退一步，弯腰郑重的行了一礼，这一礼和对叶传的不同。

　　“姐夫，我走了。”

　　第一次听到这称呼的林清禹一愣，复杂道：“嗯。”

　　两人分道扬镳，走的时候都没有回头。

　　其实心里都知道这么一别，这辈子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可还是走的飞快——两个人都不是优柔寡断会沉浸在过去的人，可就这么分开，也有些太无情了。

　　可能也是知道，这才走的飞快。

　　路边行人来来往往，段然怀里揣着叶唤安给他的东西和林清禹的银票，离开庞然大物的京城，走的却越来越慢。

　　世界好像正在逐渐离他远去，渐渐的他连声音都听不清了，耳朵里只剩下了嗡鸣声。

　　路人惊讶的看着这个长相清俊的年轻人眼眶一下子红的好像是要滴血，而后三步并作两步，瘸着一条腿居然也飞快的跑的不见了踪影。

　　段然飞快的奔跑，好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气全都挤出去似的，直到脚底下一个不稳。

　　他狠狠摔在地上，摔的眼冒金星，额角一阵温热，血糊下来都烫进了眼睛里。

　　滚烫滚烫的。

　　段然摇摇晃晃坐起来，一把抱住身边的一棵树，吐的昏天黑地。

　　其实他什么也没吐出来，他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胃部像是冻住了一样什么饥饿的感觉都没有，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像是要翻天一样，最后连酸水都吐不出来了，他才从巨大的痛苦里稍微缓过来一些。

　　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痛苦。

　　段然感觉自己就像是溺水了，刚才的平静从容如同丢盔卸甲般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明明在呼吸可肺就要裂开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一下下扯着，无时无刻的提醒着他活着也会很痛苦这件事。

　　段然抹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脸上滚烫的不光只是血，还有他的眼泪。

　　挺不容易的啊，竟然能把自己搞成这样。

　　竟然能狼狈的伤心成这样。

　　爬起来啊段然，起码你得给自己留下去看看这个世界的力气啊，别难看的趴在这里了！

　　他想狠狠甩自己一巴掌，手肘抬起来不经意间碰到了被他别在腰间的破云剑。

　　段然一瞬间就崩溃了。

　　死了，是没有了，是再也见不到了，是......

　　生死两隔。

　　那个人到底是多么勇敢啊，居然能做到只拿着一把剑，把时间空耗在一个毫无消息不知死活的人身上七年。

　　他差了一点，他没真的扔下叶唤安，可怎么就变成他被扔下了呢？

　　段然死死抱着破云剑，几乎想立刻跑去那个人的墓里——他什么都不想管了，棺材当头一盖，送他这个早就该死了的人一起上路不行吗？

　　他要死了，他要崩溃了啊，叶唤安！

　　有的时候，一根稻草就能压死大象。

　　可有的时候，会有人抽出那根稻草，然后把所有的重物都搬下去。

　　“......小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