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山荷》YUKISAM

14、嫩绿

　　隔着一段距离，云梨不自觉地侧过脸，透过擦拭得干净的车窗玻璃去望相对而立的沈怀瑾和白荆。沈怀瑾背对着她，她瞧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松弛的肩膀和好似无奈而轻轻摇头的动作，莫名能看见他脸上浅笑的表情。
　　沈怀瑾与他父母之间温暖的氛围，是她在邬家从未感受过的。

　　她出神地盯着和白荆交谈的沈怀瑾的背影，像是小时候愣愣地望着橱窗里精致的蛋糕一般，眼睛里不自主地流露出渴望的神情。直至，沈怀瑾伸手和白荆挥别，朝着车的方向走来，云梨才回神地眨了眨眼睛，低下头，隐藏住自己窥探的心思。

　　驾驶座的车门被拉开，沈怀瑾弯身进来，余光瞥见横亘在云梨胸前的黑色宽带安全带，若有似无地勾了勾嘴角。只是如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却生出她乖巧可爱的想法。
　　回想起刚刚白荆的询问，他收敛嘴角的笑意，眉头微蹙着，恰巧被云梨抬眼瞥见。

　　“是有什么事吗。”云梨的声音糯糯的，语气中带着些小心翼翼的关怀。

　　他朝她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伸手拉住左侧的安全带往右侧带下，啪嗒一声，安全带扣下的声音清脆。

　　“没事，只是有个问题没想明白。”他轻声回答，语气里隐隐有点苦恼的情绪。

　　他双手握住方向盘，云梨没敢直视他的脸，视线便垂下落在他握在方向盘的手上。他轻轻扶着方向盘并未刻意用力，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微微突出些，和方向盘上的黑色皮套对比着，莫名勾着云梨的目光无法移开。

　　她怔着一时错过了询问他是什么问题的时机，倒是沈怀瑾先开了口。

　　“那我们出发了。”

　　沈怀瑾的声线清朗，不带着刻意的低沉，更不会刺耳，像是舒缓的古典乐，揉按着她紧绷的神经。
　　像是接送幼儿园上下学的司机先生，他发车前还要贴心地嘱托她一句，让她越发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像是个小孩儿。

　　若是听着他的声音睡觉，她大抵能更快入睡吧。

　　这个想法刚从脑袋里冒出来就将自己给吓了一跳，她怯怯地快速瞥了一眼身侧的沈怀瑾，他端坐在驾驶座上，目视前方，身体轻松地靠在椅背上。
　　明知这只是她的心中所想，沈怀瑾并不会知晓，可她还是油生出了一些心虚的情绪，和隐在其中的一丝丝兴奋。

　　车里播放着柔缓的钢琴纯音，可车里的两个人心思各异，谁都没有注意到车里正在播放的钢琴曲还是白荆的告别演奏会的录音。
　　换做以往，云梨定然会第一时间就发现。

　　车子在车海中缓慢地行进着，车顶上方的天空已经完全被黑幕笼罩，而黑夜下的城市霓虹灿烂，车灯闪烁，红绿灯在计时交替。
　　周五的夜晚，宣告着周末的开启，路上的车不得不走走停停，亦如沈怀瑾的思绪。

　　前方的绿灯变红，不赶时间的沈怀瑾将车停在等候线后，分出几分心思去看身边过分安静，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的云梨。
　　云梨低着脑袋，手里却没有拿着亮着白光的手机，而是无心地拨弄着手腕上的一条珍珠手链。

　　“有点堵车。”沈怀瑾突然出声，云梨下意识扭头对上他的眼睛。

　　她眨了眨眼，嘴唇微张两秒钟才找回自己的声带，却不知该如何搭话，闭上嘴唇低低地嗯了一声。

　　“手链很好看，是谁送你的吗。”
　　“是……尹医生送的。”

　　回国前，她最后一次去尹音赐那里，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红丝绒盒子，里面装着的就是现在她手腕上戴着的这条手链。

　　“云梨，你就要回国了，我送你个礼物吧。”

　　尹音赐于云梨而言，亦师亦友，有时候她忍不住想，或许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尹音赐。
　　故而，确定那是回国前最后一次与她见面，云梨的情绪不受控制地如石子坠湖，一点点往下沉，看她的眼眶酸涩，硬是憋着没落泪。

　　桌上红色的丝绒盒子里，躺着一条珍珠手链，圆滑柔和的珍珠中间还有一颗海蓝色的宝石，不大，却很亮眼。

　　“尹医生……”她抬眼看向尹音赐，才要出言推拒，就被尹音赐打断。

　　“你在我这儿也花了不少钱，我想，这份礼物应该算不上贵重。”

　　尹音赐温柔地笑了笑，将桌上的红丝绒盒子往云梨的方向又推近了些：“云梨，希望你回国后一切顺利。”

　　“下次见面，就是以朋友的身份再见。”

　　而不是以医生和患者的身份。
　　这是尹音赐对她的祝福。

　　云梨抚摸着手链上圆滑的珍珠，记忆被拉扯回过去，脑海里浮现出尹音赐的音容笑貌。

　　“谢谢。”云梨突然低声说。

　　眸底落进沈怀瑾诧异的神情，她的道谢来得突兀，一时让沈怀瑾有些摸不着头脑。

　　“当初在伦敦，谢谢你。”她一直都很想亲口谢谢沈怀瑾对她的帮助。

　　彼时在伦敦，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出于同是中国人的关系，他在音乐厅向自己伸出了援手已然是心善之举。再后来，他留下尹音赐的联系方式，是超出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关心。
　　不算云梨多想，纵然在英国，她也不缺少追求者。她曾多心地想过，或许沈怀瑾也是有些喜欢她的。

　　只是，除了他回国前的毕业展，之后他再未联系过她。
　　若不是在商场里的偶遇，他们之间可能也不会再有交集。

　　以云梨的性格，能亲口对沈怀瑾说出谢谢，已经消耗了她偌大的勇气，不敢再直勾勾地盯着沈怀瑾的脸看，而是凝着手腕上的手链。
　　眼睛在看手链，耳朵和心思都在身侧人身上。

　　反应了几秒的沈怀瑾才意识到，云梨是在为他留下尹音赐的联系方式道谢。
　　此事过去久远，沈怀瑾未放在心上，更未料到云梨会这般地铭记在心，旧事重提地和他道谢。

　　他忽地心口一窒，云梨无论从长相还是琴技来说，都是极好的。可如此优秀的女孩子，总是胆怯的，这让他心疼。

　　车后方焦急的鸣笛声掐断了他的思绪，他不得不先驱动车子。

　　行驶过一段，车子周围的嘈杂声响又回归平静，车里的钢琴纯音跳到下一首，是沈怀瑾之前导入到车里的云梨弹奏的一首钢琴曲。
　　这曲子，是那日从湖上书屋送她回家之后，他突发奇想地下载后导入到车里的。

　　此刻心思正敏感着的云梨瞬间就注意到了车里播放的音乐，也顾不上害羞，怔怔地睁大了眼睛去看沈怀瑾。

　　“那只是一件小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这个曲子……”

　　细微的声音被沈怀瑾捕捉，他这才分神去听播放的曲子。
　　心神被风吹得恍惚，难得慌乱，解释的语气也不如刚刚的平静自然。

　　“这个……我就是觉得好听，所以导进来的。”

　　别人不知道，云梨再清楚不过，这是她十八岁第一次在美国开独奏会时弹的第一首曲子。因为紧张，节奏有些着急，她听着这个曲子就像是在处刑。
　　但是她又不好意思对沈怀瑾说播下一首吧，只好忍着尴尬尽量去无视耳边的声音。

　　送她到小区门口，车子平稳停下。

　　云梨解开身前的安全带要和沈怀瑾道别。

　　“我妈说了什么时候让你去找她吗。”沈怀瑾开了车内的照明灯。

　　“后天下午。”云梨乖乖回答。

　　沈怀瑾静默了几秒，问：“你怎么过去，要我来接你吗。”

　　“不用不用。”云梨搭在腿上的手在身前晃了晃，又轻声说，“我自己可以的，不用麻烦你。”

　　沈怀瑾了然地点点头，不执着于来接她。

　　瞄了一眼沈怀瑾，见他应该是没有其他话要说，云梨便说我先走了，抬手要去开身边的车门。
　　不知怎的，车子停下，车内的空气也跟着停滞了，她局促不安地想从与沈怀瑾独处的场面里溜走。

　　“云梨。”他又一次叫住她。

　　云梨回头，露出疑惑的茫然的眼神。

　　“没什么，注意安全。”
　　“好。”

　　有一种直觉，沈怀瑾刚刚想说的话，应该不是这个。

　　她才推门下车，突然另一道突然的，急促的呼唤惊到了她。

　　“云梨。”

　　顺着声音来的方向，云梨看见了手里提着蛋糕袋子的一脸不可置信的彭世安。他大步流星地朝她面前走来，没来得及给她反应的机会。

　　坐在车里的沈怀瑾在她下车的一瞬间，轻叹了一声，心头有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他也听见了，那道呼唤云梨的声音。
　　声音很熟悉，应该是她的哥哥。

　　彭世安站定在她面前，走得快脚步刹得急，离她的距离有些近。

　　云梨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抬头露出甜笑去看他：“世安哥哥，你刚回来啊。”

　　带有距离感的动作伴着亲昵的称呼看着违和，可彭世安早已习惯了云梨的态度。她对谁，都隔着一层，看似近，又摸不着。

　　彭世安压低眉头扫了眼她下来的车，驾驶座的门开了，下来一个人。
　　是上次那个，在商场遇到的，云梨的“朋友”。

　　他的眉头锁得更紧，就连沈怀瑾对他颔首打招呼他也没有回应，瞥了他一眼重新低头去看面前的云梨。

　　心头不安的野草在疯长，彭世安没控制住自己的语气，似是质问：“你怎么坐他的车回来。”

　　听邬暮晨说，云梨晚上去她仰慕的钢琴家的家中吃饭，他并不知道那位钢琴家和沈怀瑾的关系。
　　他担心，那位钢琴家，就是沈怀瑾。

　　“我晚上去他家吃饭，他正好就送我回来。”

　　云梨的话似乎是在验证他的猜想，他拿出哥哥的身份操心道：“云梨，你是女孩子，要注意和异性之间的距离。”

　　再次感受到被、干涉，云梨脸上的笑意淡了，声音淡淡的：“我知道。”

　　她不想在沈怀瑾面前和彭世安争执。

　　“那我们回家吧。”彭世安完全忽视在场的沈怀瑾，只和云梨说话。

　　云梨皱了皱眉头，不解平时彬彬有礼的彭世安为何对沈怀瑾这么有敌意。彭世安要去拉她的手臂，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
　　这一切，都纳入沈怀瑾眼里。

　　他朝着他们走来，站在云梨身边半臂的距离：“你好，我们之前见过。”

　　他伸出手要与彭世安交握，彭世安打心底不想和他交谈，扫见云梨不悦的神色，他还是伸出了手，短暂地和沈怀瑾握了下手。

　　“你好，我是云梨的哥哥，彭世安。”

　　他的话语，是在向沈怀瑾明示他和云梨的关系，也是在警告他，离云梨远一点。

　　沈怀瑾脸上始终保持着柔和的笑意，这让彭世安有一瞬间感到挫败，也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多么小孩子气。

　　“云梨，既然你哥哥和你一起，我也更放心。”
　　“周日我也会在家，你如果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可以发消息给我，我帮你准备。”

　　云梨点点头。

　　“那么，我就先回去了。”
　　“再见。”

　　目送着沈怀瑾上车离开，云梨后知后觉到，沈怀瑾原来住在那个家里吗。
　　那他不是顺路送她，而是特意送她回家吗。

　　这个想法占据了她的所有思绪，而彭世安的声音将她从思绪里剥离。

　　“云梨，你去他家了？”

　　她回头与他对视，这是第一次，云梨明显地察觉到了，彭世安那超出了兄妹情的情感。

　　这个认知，让她难以立刻开口和他说话。
　　因为她知道，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她对他，也只是单纯的对兄长的敬慕之心。
　　那么，她要怎么面对彭世安，又要怎么在不改变现状的情况下让他明白他们之间绝无可能。

　　脑门上的神经在跳动着，隐隐作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