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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相会(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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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全县地方虽不大,却五脏俱全,商业繁华,两人出得巷口,展眼望去,街道两侧商铺、摊铺鳞次栉比,大街中央马咽车阗,竟颇呈盛况。
白玉走马观花,一会儿在摊前玩赏小摆件,一会儿进铺内挑选首饰、布匹。陈丑奴默默相随,并做着散尽家财博美人一笑的准备,谁料白玉雷声虽大,雨点却小,两人逛游半个时辰,所进也无外乎是些柴米油盐,针线布匹,胭脂水粉。
走出吴记胭脂铺,陈丑奴忍不住问:“方才那唇脂很衬你,为何不买?”
白玉挑了一边眉毛,不答反问:“涂来给你吃吗?”
陈丑奴:“……”脸上默默一红。
白玉环目四望一圈,突然问:“城里的糕点铺在哪儿?”
陈丑奴神游片刻,方道:“永乐街。”
白玉:“走。”
又半个时辰后,两人从城东五味斋满载而归。
陈丑奴又提一提白玉手里的竹篮子,及时道:“饿否?前面有家客栈,会做些北方菜,可要去尝尝?”
白玉手上拿着一包桃酥,正准备大快朵颐,陈丑奴一把抢过来,严格要求:“先吃饭。”
白玉:“……”舔一舔指上残渣。
客栈名叫“月下”,有几分不符合这偏僻小城的风雅,白玉定睛一看,当下皱眉,却还不及犹豫,便给陈丑奴拉进了大堂。
甫一入门,耳边便落下一个酒客的大笑,循声望去,只见人头攒动,靠墙一角坐着四个背刀负剑的酒客,正你一杯酒、我一把花生地聊得热火朝天。
白玉目光微变,顺势将堂内众人巡视过去,发现江湖人士居然不在少数。
小小一个三全县,居然也有能这般气象。
白玉默不作声,跟在陈丑奴身后,在靠里的窗下坐了。
店小二于百忙中抽身过来,笑嘻嘻地问两位客官吃些什么,陈丑奴见白玉不像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径自点了两菜一汤,然后把背篓放下来,同白玉挨着坐下。
白玉把手上那竹篮子放到他面前,悄声道:“我去净手。”
说罢,起身向店小二问了路,一径过去。
客栈后门连通一座庭院,院东设有马厩及茅房,白玉走下台阶,并不径直过去,而是掀开帷帽皂纱,仰头将四周建筑环视了一遍。
这家客栈规模颇大,供以住宿的除开二、三两层楼外,还有庭后连通的一座小院。小院红砖碧瓦,绿植葱茏,庭周墙垣虽然陈旧,却丝毫无衰败之气,反而像给人里里外外洗透后似的,于古朴之中焕发着盎然生趣。
白玉心思浮沉,放下皂纱,向茅房方向而去,转身时,撞上了个迎面而来的少女。
“哎哟!”那少女被白玉的帷帽戳痛额头,嗷嗷大叫,白玉忙退开半步,刚一道完“抱歉”,神色一变。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一袭绛色黑边的窄袖长裙,双腕系有金色铃铛,白玉眼神骤冷,在那叮叮铃声后再次后退,竟是二话不说,径自向茅房去了。
“哎,你这人……”少女揉完额头,睁眼看人就没了,正想大骂,突然后知后觉,“这声音,好熟悉……”
***
却说白玉去后,陈丑奴坐在凳上,百无聊赖地倒了杯茶水。
墙角那四个酒客还在滔滔不绝,陈丑奴起先不甚在意,直至邻桌的三个酒客也被那桌的热烈氛围感染,其中一个把油漆铮亮的桌面一拍,骂道:“最毒妇人心!”
陈丑奴眨眨眼睛,隔着皂纱向说话那虬髯汉看去,捧起茶水喝了一口。
“弄残剑宗上下四十三人不算,竟还要赶尽杀绝,连云二公子一家老小都不肯放过,这个许攸同,实乃天下第一毒妇!”
邻座虬髯汉义愤填膺,拳头在桌面上捶得咚咚作响,对面一长脸男人忙替他把碗里的酒满上,劝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荀大哥何必如此动怒。再者,那云家堡乃是被无恶殿所困,跟许攸同并不相干。至于云二公子嘛,平白无故地被剜去一双眼、斩去一只手,冤是冤些,却也不至于就此自尽……说到底哪,还是剑宗当初做法不妥,如今这情形,也是咎由自取!”
虬髯汉本就一腔火气,听到这里,愈发把一张方桌捶得四条腿直哆嗦:“你这话何意?难不成剑宗遭祸,倒还是罪有应得了?!”
长脸人不想他这般上火,迭声道:“息怒息怒,洞庭剑宗屹立江湖多年,群英荟萃,乃是湖广一带少有的名门,无论如何,都不至有‘罪有应得’一说。只是……荀大哥可知,眼下这人人喊杀的大魔头许攸同,当年也是剑宗一员哪……”
虬髯汉惊得须毛一颤:“那、那她还对剑宗下此毒手?!”惊完又道:“不对,剑宗历来只收男徒,不收女徒,许攸同这毒妇怎可能拜入剑宗门下?!”
长脸人目中精光微闪,低声道:“这便是剑宗遭逢此难的症结所在了……”
另三人一时屏气噤声,便连陈丑奴也给这高深莫测的一句慨叹勾得竖起了耳根。
只听那人说道:“剑宗掌门顾竞师从三十年前名动天下的东山居士,自在洞庭开创门户的第一天起,前去求艺者便如过江之鲫。三年之后,洞庭剑宗名声大噪,一时群英云集,大有与上京藏剑山庄分庭抗礼之势。可就在第四年,顾竞突然与他师妹赵弗恩义两断,整个人性情大改,宗门内从此不肯再收一名女徒,便连已经收入门下的,也因屡遭体罚,或主动或被迫地离开了剑宗……”
“这许攸同哪,乃是癸丑那年拜于剑宗门下的小弟子,她自小嗜剑,又生性张狂,所行无忌,于是女扮男装,假冒他人之名,参加了那年的剑宗会选。说来她也确有几分本事,一路过关斩将,顺利登上了剑宗新弟子名册,且在宗门一待,就是足足四年之久……”
“只可惜,到第五年,她终究被人告发,遭掌教提鞭审讯。顾竞听闻此事,勃然大怒,立刻命人将许攸同绑于试炼台七星柱下,严刑拷问。唉,其实,如若那时许攸同低头认罪,至多是被顾竞废除武功,逐出师门,剑宗后日也不至于遭此一难,然而……”
长脸人欲言而止,脸上神色愈发晦暗,虬髯汉忍不住追问道:“然而什么?”
“然而过刚易折,”长脸人沉沉一叹,眼底却掖着微妙之色,“许攸同宁死不肯认下自己女扮男装的欺诈之行,最终惹得顾竞大发雷霆,下令将她当众扒光,如此,她那女儿之身,纵使不认,也是大白于天下了!……”
虬髯汉听到这里,双眉一耸,便连边上始终沉默的另一酒客也“啧”一下,两眼放出光来:“当众扒光?精光?”
长脸人点头:“精光。”
那人又“啧”一声,嘴角险些有口水溢下。
虬髯汉这边亦没好到哪儿去:“那岂不是……一个剑宗的男人都、都瞧见了?”
长脸人撇唇:“瞧见了,上至掌门、掌教,下至书童、小厮,总共四十三人……”
虬髯汉一惊:“等等,四十三人?那岂不就是——”
长脸人笑:“不错。就是上个月被许攸同剜去双目、砍去右手的那四十三人。”
虬髯汉与边上那人俱是一震。
陈丑奴握着手里的茶杯,眸色昏沉。
长脸人道:“顾竞命人将许攸同扒光之后,又吩咐门下弟子上前,一人将许攸同抽上一鞭,以儆效尤。据说,许攸同不过挨到第二十鞭,就已经血肉模糊,昏死过去,可顾竞仍不解气,硬是压着剩余弟子将鞭刑施完,这才把许攸同的经脉挑断,命人扔下了山……”
“当时,正是寒冬腊月,次日一早,洞庭便大雪封天,剑宗上下都以为许攸同八成得死,纵使不死,醒来后,肯定也要去寻死,哪里会想到,这人的命竟硬得跟铁一样……”
“那场雪融后,许攸同便消失了,这一消失,便是足足六年。六年后,许攸同脱胎换骨,也不知是从哪儿习来一身邪门功夫,返回岳州后,声东击西,使尽阴招,前后不到半个月,便把当年四十三人的双眼挖尽,右腕砍尽……就连掌门顾竟,都不曾幸免,现在的剑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一群人疯的疯,傻的傻,寻死的寻死,叫天的叫天……名震中原的一大名门哪,如今,只是个乌烟瘴气的废人窝……哎,说他们‘罪有应得’吧,确乎也谈不上,但‘咎由自取’总是合该的,毕竟那许攸同心肠何等之刻毒,当年惩而不杀,可不就是自埋祸患?当日,但凡有一人当机立断,直接结果此人,剑宗也不至于遭今日这一难哪……”
边上两人一时哑然,陈丑奴侧耳听着,胸口突然蔓延开一股难以言表的窒息感。他拨弄着手上的空杯,心思辗转,一时竟忘了迟迟不归的白玉,沉吟之中,又听一人道:“说到底,还是她许攸同自作孽,不可活,若非她不知天高地厚,触犯人家的门规,人家也不至于气急攻心,如此罚她不是?”
虬髯汉听罢,朗声道:“是这个理儿!”
那人又道:“再说,冤有头,债有主。许攸同就算要报仇雪恨,自去找那顾竞便是,何至于把当日在场之人都一个个报复过去?云家堡的二公子,六年前刚刚入宗门,估计连话都没跟她说上一句,一样给她挖眼断腕,毁尽前程……还有襄阳刘氏、荆州何氏、衡阳庄氏,这些世家,哪家没有公子在剑宗求学,哪家的公子不是玉叶金柯,前程似锦?可结果呢?全因许攸同之歹毒、狭隘,尽数成了衔冤负屈的半死之人哪!”
话声甫毕,那虬髯汉眼中怒火熊熊,正要破口大骂,虚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大笑,间杂叮叮当当的金铃声响,三人一震之后,循声望去,脸色齐齐一变。
“一帮有头有脸的大老爷们,将人家瞧也瞧了,抽了抽了,如今却来喊冤叫屈,是存心让人笑到牙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