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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独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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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渊时常回忆起他在邺城的日子。
他一向认为,邺城的时光是他前半生中难得的真正快乐的时候,这一点在他拥有了长安城万人之上的权柄后也未曾改变。他的父母,那些将他当做亲生孩子疼爱的叔伯,还有高行,他的哥哥。
他是独子,因而高行这个大他四岁的表兄是他对兄弟手足仅有的认知,幼时他们一处长大,高行立府之后每当他来拜访他的父母,他都能从他匀下的那点陪同他玩耍的时光中感受到快乐。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并且有着在高家也堪称绝顶的容貌,兼之帝后嫡子的高贵出身,即便生在动辄获罪惨死的北齐皇族,他也能以最高贵从容的姿态意气风发地活着。乱世之中,身为王侯也难以在权力倾轧中独善其身,可当灾祸降临到他头上时,他仍觉得不知所措。
到了那一天,公主之子的出身和列侯的身份都不再能庇佑他,他的亲族皆身死,曾经围绕在他身边阿谀奉承的人也都变了脸色。不会有人愿意在天子的威严下庇佑他,趋利避害、明哲保身才是人的本性,他本以为高行也不例外。
家中忠仆拼死将他送到高行身边,彼时他已掌军,威名远播塞北,因着这个缘由,家中人才认为他有能借高行之势活下来的机会---他想活下去不假,可他并不认为高行就理所应当救他。
“行哥杀我罢,我不想死于匹夫之手。”身后的追兵已到帐外,他抓着高行的衣带,仰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至少我还能见行哥一眼。现在投胎转世,还来得及教行哥见我做大丈夫。”
身后之人闻言亦止住动作,想来也认为若是高行动手,彼此便算兼美,可高行只冷然提剑,将他护在怀中:“阿渊是我兄弟,欲杀他者,皆诛。”
不少人都曾对他和他的父族施以同情,可只有高行愿为他受天子的雷霆之怒。他亲自将他护送到边境,又递给他一袋金叶子,神色晦暗复杂:“到北周去罢,借你父辈的威名,周主应当会许你衣食无忧。”
去北周,去长安,去国叛家,但至少能活着。
“我一定会活下去的。”他仰头望着高行,手指犹拢着高行为他披上的披风,“行哥,我应允过你,来日会做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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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他还是高行,当时都认为他能在长安苟活便是最好的结果,谁能想到今日呢?
他怅然叹息,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正坐在马车中,车厢角落蜷缩着一个少年,身上亦披着他的披风。
他出神地注视少年的眉目,直到那少年警觉地睁开眼睛,好一会儿他才卸下了戒备,但仍恹恹的靠在离他最远的角落。“离陈留还有三十里。”他对他说,“可要去拜祭你父族?”
他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少年冷冷道:“我哪还有什么父族?”
一族满门,留他一人,这样苟活于世的滋味并不好受,即便没有物伤其类,面对这个比当年的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他也是生不出苛责的。“我也没有父族了。”他说,瞧见少年神色微微松动,又放缓了声音,“你不用害怕,我们离邺城已经很远了,不会再有人追上我们。”
“我没有害怕。”少年生硬道,“而且我总有一天会再回去。”
“会有那一天的。”他答,并没有在意少年话语间隐隐的戾气,“到了那一天,你堂堂正正回去。”
他们于是复而无言,直到马车停了下来,随从上前告知他们驿站到了。“小心一些。”他提醒道,下车时少年的脚步还有些不稳,他欲伸手搀扶,察觉他身体的躲避之意,便不留痕迹地收回了手,“酒菜已经备好了,你去看看有些什么想要吃的,若是没有,我再使人去买。”
他殷殷热情,少年却并不理会,自顾自到了驿站里去,随从见状,不禁暗生不满之色,阳渊看了一眼,便又都不敢发作。等到坐定之后,少年也只沉默着一口口吃着菜,阳渊坐在他对面,见他有多动了几下筷子的,自己便不动了,相对无言许久,有一随从来到阳渊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阳渊皱了皱眉:“知晓了。”
因着这边的动静,少年的动作似乎停了停,可他并未因此主动出言询问,阳渊搁下筷子,轻轻揉了揉额头:“只有一间厢房了,今夜我在你门边睡。”
便是要给他守门了,可少年只“嗯”了一声,也没有什么推却的意思。“这一路风餐露宿的,委屈你了。”他又说,“等再往西边些便好了。”
这次少年便没有再搭理他了,而阳渊也没有再说话,吃完饭后,阳渊目送少年进了厢房,等了好一会儿才进门靠在墙角边,扯了边帘幕欲休息,却忽听到少年幽幽问他:“你这些年,离家万里,寄人篱下,很不容易吧?”
容易,容易吗?
“确实不容易。”阳渊眯了眯眼睛,“可我毕竟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