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燕染累极了,他感觉自己头一回这么累。
以前被追杀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累过,毕竟那时候他身边的人还没有被杀尽,即便逃命也是有人抱着他的。哪会像这次这样狼狈,要靠自己双腿奔跑,一夜未睡,又在马背上颠了一整天,以前他只坐马车,还没骑过马儿呢,累得他浑身酸软没有一点力气。
娘胎里带来的病,他身体自小就不怎么好。
在去年中秋节前,他又大病一场,累得母亲衣不解带地照顾,后来更是亲自带了他去皇寺静养。为此他和母亲躲过了惨烈的宫变。
只是后来叛兵杀上山,母亲让亲信带他走,自己连带一个换了他衣裳的女孩儿一同被杀死在寺里。据说后来整家皇寺都被屠了。
在之后便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虽然在外躲藏逃命,但是那些人忠心耿耿,一直把他照顾地很好。
直过了一年,那些人突然同他说他母亲死前留有吩咐,让他伺机进京拿一样宝物,他脖子上的钥匙就是寻找那宝物的关卡。他们冒险带他进京,东西顺利拿到手,但是暴露了踪迹,引来追杀。护在他身边的最后一批人也被杀光了。
终于他要一个人逃亡流窜了,所幸还有墨云陪着他。
那时他在夜里的京城街道呆呆看着一地尸首,心里觉得分外茫然,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怎样才能不辜负母亲对他的期望……
他的小皇姑姑突然从天而降,说要带着他走,他心里又是惊愕,又是欢喜,又是涌起了一分隐秘的依赖,只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真好。
虽然她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但他忍不住信任她,亲近她,依赖她,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了,那么浪迹天涯相依为命也好。
如果远远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是不是就可以自由自在了呢?在疾驰的马背上他紧紧抓住小皇姑姑的衣裳,颠得浑身散架,腿也生疼,心里却隐隐有一种兴奋激动。
燕染烧得迷迷糊糊,觉得浑身要烧着了那般难受,脑子里乱七八糟,一遍一遍回顾着发生过的事情。
恍惚中,他听到了墨云围着他哀哀叫唤,他想安抚它道自己没事儿,却浑身无力,发不出声音来。
没多久,有人试图解他的衣裳。
“绝不能让人脱你的衣裳,更不能让人看到你的身体!”
从记事起就牢牢印在燕染脑海的两句话猛然回荡在耳边,让他浑身一个机灵,猛地攥紧了自己的衣领。
无论那要脱他衣服的人如何好声劝,他都不松手,喃喃道:“我是女孩儿,不能脱衣服……”
“你衣服都汗湿了!穿着不难受?”
“不行……我是女孩儿,不能脱……不能让人看到我的身体……不行!”
“爱脱不脱,烧死你得了!”
最后他听到那声音气急败坏的,不再试图脱他衣服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思绪又悠悠飘回到了小时候。
他自小体弱多病,听母妃说他还在娘胎的时候就被人惦记小命了,遭遇了毒物,虽侥幸母子保住了性命,但他从胎里带来的体弱之症却难以调养,好在他出生之后对外说是女孩儿,太子妃并不十分在意,否则以他体弱之躯,再被毒害一次怕是也活不成了。
他还记得母妃说着说着就抱着他哭了。母妃并不想让他如此年幼就感受到皇室的残酷倾轧,却又不得不以此警戒他,让他千万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不能让人知道他是男孩儿。燕染早早的就明白了,也一直做个乖巧听话的女孩儿,太子长女的身份也让他颇受父亲宠爱。至于这个秘密能瞒多久,他长大了又该如何,他不知道。他母妃也不知道,母妃说她母家弱小,她没能力护住他,倘若不是以女儿身示人,恐怕他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
他明白的,太子妃看他的目光总是叫人觉得可怕,还有许多人,都不怀好意,他谨记母妃的教导,如履薄冰地活着……
是以他在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伸手脱自己衣服的时候,他立刻把衣领揪紧了。
“我是女孩儿......我是女孩儿……”他喃喃地重复着,“不能脱衣服......谁也不能……”
他母亲曾无数次跟他说过,他要把自己当女孩儿一般保护,不能在外人面前脱衣服,要是被人脱了他的衣服,看了他的身体,他的秘密就藏不住了,他就没命了。他都记在了心里。
而于舒只当他烧坏了脑子了!
自己累得满头大汗,耐心都用光了,他还是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说什么都是摇头,这样的画面,让她简直觉得自己是个要糟.蹋黄花闺女的恶霸。
又觉得有几分诡异。
古代果然保守?从小就教育女孩子不能脱衣服不给人看身体,病中也不忘保护自己。这本来挺好的,就是如今都生病了,这副倔样也不是什么好事!
“行,你爱穿就穿着吧!”
于舒没好气地在一边坐下,顺便点了蜡烛倒了水喝。
三更半夜的,可没有大夫来看病,就算有于舒也不敢贸然请来。他烧成这样,本来她想帮忙脱掉湿衣服再采取点物理降温手段什么的,不然恐怕到明天就烧坏了脑子。人都救了总不能让他烧成个傻子吧?她也算仁至义尽。
没想到他防备心那么重,丝毫不领情,那就算了!
不想管了,让他去死吧!!
半夜被吵醒的于舒也是有火气的。
一旁的小黑看她不动了,再看看小主人难受的样子,急得上窜下跳嗷呜嗷呜乱叫,最后跳上床,开始一遍一遍添主人的脸。
于舒冷眼瞧去,心道这是干嘛,能给他降温?
灌了一杯冷茶,她也冷静下来了,心道自己跟一个小孩子尤其是一个发烧的小孩子置什么气?烧傻了她不就白救了么。
于是她去拧了一条帕子给他敷额头上,聊作降温之用吧。
再次试图把他汗湿的衣服脱下来的时候,他终于醒了,很吃力似地睁开了眼睛,一双格外明亮的黑眸懵懂又带着几分戒备地看着她。
于舒乐得轻松,立刻丢开手道:“醒了就好,知道自己发烧了吗?自己把湿衣服脱掉吧。”
看他还是紧紧抓住衣领不动,于舒索性拿了木盆道:“我下去接点凉水上来,你要是不想病得更重就把湿衣服脱了,没得换就先被子裹着,天亮我再给你买去。”说完也不管他,径自关门下去了。
“嗷呜~”
黑乎乎的一团蹭到他脸颊旁边,黑夜里一双碧莹莹的圆瞳透着人性化的担忧。
燕染伸手拍拍它的脑袋,安抚的声音透着一股子萎靡:“墨云,我没事。”
然后强撑着坐起来,迟疑了会儿才动手脱衣服,脱完了立刻用被子把自己牢牢裹起来,感觉浑身一层粘腻的汗,又火烧般难受,没有一丝力气,睁着眼睛呆呆的靠在床柱等人回来。墨云静静地守在他身旁。
此时已是午夜时分,不论店家还是客人都睡着了,静悄悄的,还好有天上一轮明月照亮大地。
于舒拿着木盆到院中打水,先是自己洗了把脸,就在她提第二桶水的档口,前边传来了毫不掩饰的拍门声。
“开门!官府查人,快特么开门!”
气焰嚣张,听着不止一个人。
于舒眉头一皱,把水桶扔回井里,抄起木盆躲到暗处见机行事。
不一会儿店家便披着衣服屁滚尿流地去开门了。
“各位大人,深夜光临小店是找什么人吶!”
“少废话!还不让开!”官兵一把推开掌柜,七八个带刀的士兵便闯了进来。
店家生怕他们□□,赶紧殷勤小心地说:“几位差爷深夜办案辛苦了,要不要用些饭菜?”
深夜奔波正是饿的时候,官差们粗声粗气地让上酒菜。掌柜连忙去叫了厨子小二起来忙活,自己小心陪着,问:“您们是办什么差啊?”
“寻前朝乱.党!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掌柜吓得一哆嗦,小心问:“这……少女长得什么模样,男孩还是女孩?”
官爷一拍桌子,喝道:“怎么,你店里有许多不成?”
掌柜的战战兢兢道:“店里贵客不少,有礼部尚书李大人家的女眷,有一位七八岁的公子;还有刘都尉家的女眷,孩子也有;还有孙家的……您也知道,宁远镇是离京城最近的落脚处,贵人们出入京城,难免有赶不及的时候,小店在镇上还算能看,故而生意一直不错......”
于舒也是听得一愣,没想到选这里最大的客栈选对了,人一多自己两个就泯然众人了。
这时领头的突然不耐烦道:“废话那么多,不是有画卷吗,拿出来让他认一认!”
那士兵连声应是,从包袱里取出一卷画来,放在桌上正要摊开。
躲在门外的于舒见此皱了眉,转眼看见个官兵拿了一碗热腾腾的汤正要落座,她捡起一颗石子打出去,那官兵一脚踩偏,整个人往桌上一扑,新鲜出炉的热汤连碗带汤儿的往桌上洒去,顿时桌面一片狼藉,被烫手的人一阵哭爹喊娘。
领头的脸色一变,抢过那画卷摊开一看,墨迹全糊成了一团,哪里还能看出鼻子眼睛?
那领头的气了个仰倒,偏那人被烫得哎哟哎哟叫,只能把气撒在另一个身上:“连碗汤都端不好!这下好了,坏了上面的事儿,你有几个脑袋?”
唬地那倒霉官兵跪下直呼大哥饶命,说这顿饭他请了大家伙儿要吃什么吃什么,还请他们万万不要告诉上头……
掌柜的在一边劝和说都是无心之举,差爷们不要生气,您吃好喝好再想办法。不多时还上楼叫了个姓张的大夫来给烫伤的看伤,开了烫伤药。勉强安抚住了这几个暴躁的官兵。
于舒在暗处看着,等那大夫收拾东西准备回房,她眼珠一转,轻手轻脚往后院打了水,回来刚好叫住走出来的大夫,让他上楼去看病。
到了房门口,于舒让大夫先等着,自己先推门进去。
屋内灯火昏黄但聊胜于无。
燕染整个人烧得快要神志不清了,紧紧裹着小被子一副马上要挂掉的样子。小黑蹲在枕头旁好像察觉到主人不妙的状态,隐隐透着一丝暴躁。
于舒走过去没有半句废话,“你先把干爽的外衣套上吧。我给你找了大夫,让他给你把把脉开个药方子,天亮了我再给你取药去。”她觉得自己简直考虑周到。
没想到人家压根儿没领情,燕染恹恹的声音透过来:“我不要看大夫。”
他说着看于舒往外走了就要挣扎起来拉住她,但是太虚弱了起不来,于是转头朝那小黑低喝了一句,然后嗖地一声,一道残影闪过,于舒就被小黑死死咬住裤腿走不了了。
并且一个劲儿地把她往床边拖。
于舒好悬没被绊倒,转回来没好气道:“你在搞什么,有病不看大夫,你不要命了?”
燕染只是坚决地摇头。
他知道高明的大夫可以凭着把脉断阴阳分男女,他从小只在一个信得过的大夫旁边看病,旁人是断不让看的。只是此时面对于舒不由得心下忐忑,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是一番好心,他生怕她生气,丢下自己不管了……
于舒已经生气了,只觉得孩子果然是孩子,一样的麻烦一样的不识好歹,还说不通道理!
“让大夫给你把个脉你就抗拒成这样,要你吃药岂不是难于登天?你自己的身体病了你都不知道爱惜吗?”于舒越说越气,“既然你不愿意看大夫,我也不勉强你,你烧糊涂病死算了,我也省了带着你这个麻烦!”
说完她就要起身离开,缩在一旁的燕染瞪大了眼,急得连人带被扑过来抱住她,不让她走。
“不,不是的……你不要丢下我!”
他急急地辩解着,声音哑哑的不复白天的清脆,萎靡的小脸上带了惶然神色,像被抛弃的小猫小狗,显得凄楚可怜。
于舒被他突然扑过来吓了一跳,她不习惯与人近距离接触,只是看一眼他那可怜样儿,竟然奇异地心软了。
她为自己轻易心软而皱眉,板着脸专注目前的问题:“那你到底看不看病?”
燕染满心惶然,又急又难受,勉强运转快烧成浆糊的脑袋,总算想好了措辞,小声说道:“我们逃命在外,小心为上,还是少接触陌生人为妙……你让大夫给开伤寒药方就好,把脉就不必了......女子房屋不好让外男进入,何况是夜半时分......”声音虽急切,但是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听着就让人心疼。
“行吧。”于舒皱着眉头看了他半晌,也不强求,答应下来。何况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难保不会有第二批第三批的人来搜查,多一个见过他们的人就多一分风险。
只好出去跟那大夫说太晚了不好请先生进去把脉,开个治孩童伤寒病的药方给我就好。
那大夫就有些不乐意,大半夜地在这儿等着,还以为可以看病赚诊金呢,结果只是开个方子。
于舒看出他心思,拿了一块银锭子给他,淡淡道:“劳烦大夫了。”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大夫立刻眉开眼笑地开了药方子来,还指明了最近的药铺子在何方,还殷勤说了许多注意事项。
于舒记下来,后半夜就任劳任怨地照顾起人来,给他喂开水发汗,给他凉水帕子敷额,给他用酒精擦脸擦脖子擦手散热——中途发现他脖子上挂了一块上好的田黄石刻章,再次验证这个孩子出身不凡,不过于舒并没有什么兴趣探究——折腾了半夜,累得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好在功夫没有白费,他体温竟然真的降下来一点。
小黑也整夜不离地趴在小主人床边,而它小主人一双黑眸水润清澈,只跟着于舒的身影打转,十分软和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