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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002章:悔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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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明,泛出些许鸭蛋的青色。
几缕日光从远方罅隙透出,柔柔明辉透过窗格洒在外罩秋香色折枝莲纹床帐的月洞式门罩架子床边,染了一室静谧。
只是此时睡在床上的人儿额间满是虚汗,秀眉微蹙,很不安宁。
阿宁瞧见自己正端坐于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殿宇之内,身后簇拥着一群衣饰华丽,恭顺的宫人。
身穿织金妆花飞鱼服的挺拔男子对她躬身一礼,启唇朗声道:“臣,见过太后娘娘。”
礼毕,他缓缓抬起头来。
此人生的儒雅隽秀,面容清俊,是那种话本里写的那种最讨女子欢喜的翩翩书生的相貌,可惜那一脸俊朗生生被那身凌厉得让人腿脚发颤气势给磨得冷厉无比,叫人不敢靠近。
当他视线触及座上之人的时,目光忽如冰雪消融,足以软化人心。
阿宁心下微动,正想开口唤他,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似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了一般,半点声音也发不出。紧接着场景一换,转到了昌平行宫。她看见腹痛如火烧刀绞的自己狼狈地跌落床下,一人面带怪笑地慢慢逼近她,她耳目模糊,口中血流不止……
“不要……不要……”
阿宁拼命挣扎,陡然惊醒坐起身来,右手压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息,额上渗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姑娘,宁姑娘?”着青色缎面长袄,银红比甲的圆脸丫鬟听见动静快步靠近,满是担忧上前探了一下阿宁的额头,“姑娘怎么了?可是靥着了?”末了她回首对外唤道:“白芷姐姐,你快些来。”
未几,与白芍着装无二的白芷打了帘子进来,她将手中的铜盆搁在床畔的架子上到床前道:“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怎么了?”
白芍道:“姑娘好像梦魇了。”
阿宁脸色发白,难以置信地瞧着眼前不过十五六岁,花儿一般鲜嫩的两个丫鬟,“白芷……白芍?”她十四岁那年遇险,白芍分明因替她挡箭而亡。
可眼下一个已死之人怎会突然到了她的面前?
她下意识垂首看了眼自己的手,这双手小巧白皙,却并不光滑,手心甚至有些粗糙,带了一层薄薄的茧子。身为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后,绝不可能有这般粗糙的手,何况,这双手太过稚嫩……分明是双少女的手。
她有些分不清自己的处境了,她应当死在了昌平行宫……眼下又是怎的回事?
白芷将床榻旁架子上的巾子打湿,一壁替阿宁擦额上的细汗,一壁道:“姑娘莫慌,奴婢们在这呢,梦都是假的,姑娘无需为梦里头的事情烦心。”想这宁姑娘因刚丧母不久,未从哀恸里脱出身,所以才会魇着罢。
梦么?阿宁下意识收紧拳头,指甲陷入手心的疼痛分明得很。
她心中忽然涌出一种怪异之感。
白芷替阿宁擦拭妥当后道:“姑娘身子可好?若舒坦了便该收拾了。昨日老夫人过来瞧,你已应下今日要同三姑娘她们一道去明礼堂那边念书。文先生素来严厉,知晓你今日要去,早在那边替你备好了位置,若去的迟了,怕是会在她心中落下个不好的印象。”
明礼堂是侯府里专门辟出来的女学。
白芷见阿宁神色茫然以为她还在几日前那事伤怀便劝道:“姑娘此去见了三姑娘,务必要同她好好相处。先前你推她落水之事实在有失妥当,万不可再犯,惹了老夫人不快不说,还要平白担一个不好的名声。”
白芍也劝,“是啊,姑娘万万不可冲动与三姑娘再起争执了。”
文先生和三姑娘这些个久远的名字忽然提起,像是一根丝线将阿宁存封已久的记忆拉开了闸。她愈发攥紧双手,直到感到掌心传来阵阵痛意,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缓缓浮上心间,她有些急切地攥住白芍的手问道:“而今是什么年月?”
白芍看了白芷一眼,“眼下是永昌三年的冬月初二。”又补充道:“姑娘进侯府的第六日啊。”
阿宁先是一怔,而后浑身止不住的微微颤起来。
永昌三年,永昌三年……她养母顾氏便是在永昌三年的十月初没了的。顾氏弥留那日,风尘仆仆的他忽然出现,对哭得眼睛发红的她道:“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兄长,等母亲后事料理完毕,你便随我进京。”
之后她随他一同北上,到达晏京镇国侯府的时候已是月底。
阿宁进入镇国侯府的第三日,侯府大房的三姑娘陆姝邀她同一众姊妹去花园散心,最后二人发生口角,混乱之中扭作一团,双双跌入池塘。
所幸池塘不深,很快便被下人拉了上来。
冬月初晏京城的天儿已甚寒,落了水少不得一阵头痛脑热。阿宁这一躺便是数日,可同样落水的陆姝只躺了一日便修养好了,继续去明礼堂读书识字。文先生因此对其一阵好夸,言其刻苦,甚至还主动准陆姝的假。
陆姝却推辞了。
文先生因此事对陆姝愈发高看。
正儿八经的侯府姑娘尚如此刻苦,阿宁这个半道里寻来的表小姐一躺却是数日,比晏京娇养的女儿还娇气,两相对照下便显得有些不识抬举了。
白芷看了眼天色道:“姑娘还是快些穿戴罢,若再延捱下去,怕是会迟了。”想了想,又提醒道:“待会儿见到三姑娘,姑娘还是致个歉吧,毕竟那日……好些人都瞧见确实是你动手在先。姑娘有所不知,你未进府前二爷也对三姑娘照顾有加,不为别的,便是为了在二爷心里留下个好印象,您也该服个软。”
阿宁终于回过神来,目光落在白芷身上。
她的眼神沉静如水,并不带压迫,却没由来的让白芷感到一阵心惊,以为自个儿犯了错,下意识道:“奴婢说的这些话虽不中听,可的确是为了姑娘好,姑娘进府那日选了我和白芍二人当您的一等丫鬟,给了我二人荣耀,姑娘便是我二人主子,咱们自然盼着姑娘事事好,断然没有害姑娘的道理。”
白芍也道:“是这个理,若没有姑娘,咱们二人不知要派到何处做粗使活儿计呢?哪有现在穿红戴绿的体面。奴婢二人是真心侍奉姑娘的,望姑娘明鉴。”
阿宁自然知道二人的衷心,只是她当太后太久,瞧人时不由自主便带了些上位者的审视,一时间有些改不过来。
方才白芷提起陆昭行,让阿宁突然想起些事来。
记忆中她此次落水因躺得太久,连他受伤的事情都不知。他此回受伤本不愿让旁人知晓,又下了明令不许人声张,以至她初进镇国府后有半月都未见他。
当时她还以为他对自己这个半路妹妹并不上心,不喜她,其实他只是不愿让她担忧罢了。
许久之后,阿宁才知此次他受伤,陆姝时时在他面前侍奉,炖药炖汤,做足了一副贴心的妹子模样。
思及陆姝其人,阿宁眉头微蹙,心中有些腻歪。
不过此时她无心思虑旁的,脑子里满满都是他的身形。
渐渐的,阿宁呼吸微微变重,闭眸。
本以为从今往后再也无法相见,未想老天竟给了她这般大一个惊喜。
若这一切只是个梦,那她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阿宁五指收紧,浑身血液上涌,她忽然有些急不可耐,她想见他,一刻也等不了。
“你们说得很是,快些梳洗,莫让他久等。”阿宁猛地从床榻起身。
二人以为她口中的他是文先生,见她这般配合,不由松口气,忙各归各位,一人替她取衣,一人领着她到了妆奁前。
白芍从漆木紫檀雕花的柜子取来了一套衣裳,“姑娘看这套杏黄妆花对襟滚毛褙子和葱绿银蝶褶裙可好。”
她看都没看匆匆点头。
穿戴妥当,因白芷实在难缠,阿宁只好匆匆用了几口朝食,接着便如风般涌了出去。
出了琼芳院,绕过几处回廊,途径花园,阿宁脚步加快径直往前。
白芍瞧着不对,睁大眼珠子提醒道:“姑娘,走岔了。那不是女学的方向。”
阿宁状似未闻,径直往前。
二人不知她这是闹哪一出,只好在后头连忙追她。主仆三人刚拐过一道回廊,迎面就见一群行色匆匆的人靠近。那些人身着斑斓锦绣的飞鱼服,脚踏皂靴,腰束绣春刀,俨然是锦衣卫的打扮。
在那几个青年的簇拥之中,阿宁一眼便瞧见了正中那个她熟悉的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此时的他此记忆中还要年轻一些,虽然隔了一段距离,阿宁仍将他苍白的脸色瞧得清清楚楚。他左臂至腰腹下方的衣袍已然破开了一大道口子,衣上沾满了猩红鲜血。
阿宁心下猛跳,胸腔一酸,不由自主就道:“二哥——”瞧见他面色苍白,浑身带血的模样,只觉心如针刺地疼。
陆昭行忽而抬头,隔着遥遥的距离看她靠近,疑惑道:“阿宁?”
恍若隔世般的重逢叫她泪水儿瞬间迷了眼,恨不得立时扑入他怀中。可碍于他有伤在身,阿宁不敢上前,只好隔着一段距离指着他的伤口,吧嗒吧嗒掉泪,“二哥疼吗?我以为,以为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宁忆起自己在那日昌平行宫撒的那些火,顿感后悔不已。她让他走,说她死了也与她他无关……未想最后却一语成谶,她真的死了,“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的,二哥,阿宁错了。”那日那香炉里的毒会不会也害了他?若他无事,知晓她就这般惨死……
阿宁忍不住闭眸。
他必会痛苦至极,内疚至极,将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可惜那日之后,他痛苦也好,悲伤也罢……死去的她都无法再知晓了。一想到这些,阿宁只觉心如刀割,悔恨不已,眼泪流得更加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