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面》天河水

4、第四章

　　当残酷的真相已经揭晓，情感反而变得更简单、更真实。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生命的短暂，王耀像是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将一生的爱情享受尽一样，现在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中国的化身，他可以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可以自由地爱一个人。

　　在宽广的世博园里，王耀和阿尔流连于每一处景致，纵情欢乐。这是只属于他们的乐园，远在神的辖区以外，是上帝鞭长莫及的地方。他们还有好多相处的时间，毕竟，184天说短也不短。从真相揭开那那一刻起，他们开始珍惜剩下的每一天，阿尔不再回领事馆，他们在将世博园当成整个世界，幻想这是他们的小小王国。

　　第一个留宿世博园的夜晚，阿尔和王耀躲在世博轴上，远远地看见所有游客相继离去，工作人员封锁所有的场馆，园内闪烁的霓虹同时熄灭。整个园子都睡去了，在漆黑寂静的夜晚里只有南浦大桥上缥缈的灯光和车声，繁华的上海仿佛远隔世代，这个小小Never land稚嫩、纯洁的美梦被保护在星光的穹顶之下，安然甜美。王耀从纪念品商店里偷出两条毯子和两个海宝玩偶——世博轴上有好多家出售纪念品的店铺，还有同样多的各类餐厅。两人决定在世博轴第三层的一根巨大灯柱下休息，那里有一圈很宽的环形座椅，可供超过二十名游客小憩，躺下他们两个更是绰绰有余。但他们无法并排躺着，只能顺着座椅的形状头顶头躺下，把海宝当枕头，将毯子随便盖在身上。

　　“看，猎户！”王耀指着天幕里最清晰的星座。

　　“天狼星！”阿尔一眼就分辨出猎户座里那颗著名的蓝巨星。

　　“我得换个角度才能看到天狼星。”王耀撑起身子侧卧，从他刚才躺着的方向看过去，天狼刚好被世博轴的一根铰链挡住了。

　　“如果这东西没有顶就好了。”阿尔喜欢躺在星空下的感觉，但世博轴的顶盖阻挡了视线。

　　“上海的雨水很多，而没有雨水的时候太阳也会很毒，游客被泡死或晒干都不是好事。”王耀说，“明天就是个大晴天。”

　　阿尔也像王耀一样用一条胳膊撑住脑袋，出神地看着闪耀的天狼星，他的眼睛里映上了星辰的光芒：“耀，我在想：这并不是世博园，而是一个世界，所有的‘国家’里都有当地人在生活，而我们是两个冒险家，在探索我们的世界。”夜深人静，去除了白天的喧嚣，世博园就像一个安静而神秘的小世界，每个国家馆都像《一千零一夜》里的神秘国度，正等待着好奇的异国来客。

　　王耀笑了：“这里就是个小世界，你是冒险家，而我是这世界之王。”

　　“哦？如果我想征服你的世界呢？”阿尔意味深长地凑近王耀的脸。

　　“那我就来征服你。”王耀坏笑，“睡吧，明天我们要早早起来站排。”

　　亘古不变的星光下，一对相伴入眠的人影如此孤独，两人倒置的位置像宇宙终极的矛盾定律，永不调和，又生死相依。

　　瑞士馆外部覆盖着下垂的“网”，网上缀满细小的红色圆盘形装饰物，像古怪的玩具屋。王耀和阿尔排在靠前的位置，但却不是第一。

　　“这可太奇怪了，我们就住在园子里，怎么还会有人比我们更早？”阿尔数数前面的游客，大约有二十几个人。

　　“中国人的排队功夫是国家也比不了的。”王耀嘿嘿一笑。

　　“可中国人怎么会喜欢瑞士馆呢？难道不应该去排中国馆吗？或者也许更愿意去美国馆。”阿尔认真地考虑。

　　美国人的自我意识啊！王耀无奈地在心里抱怨。

　　轮到他们进馆，两人随着人流向前移动，瑞士馆曲曲折折的室外通道似乎是在模拟该国的山地，走一段便有一个望远镜似的东西，从里面可以看些风景画。终于进到馆内，幽暗的环境和一个个屏幕上演讲的瑞士人有些奇怪，阿尔和王耀左顾右盼，寻找他们可能感兴趣的事物。大屏幕上的风光片很美，冰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像油画一样，可惜场馆的整体氛围略显沉闷。

　　“他们就用这些东西应付了事吗？这可不值得排队。”阿尔的脸被大屏幕上的光映得蓝白变幻。

　　“他们有自己的东西。”王耀的眼神表示好戏还在后头。

　　顺着通道走下去，他们来到场馆正中央的天井，一方蓝天就在头顶。这里才是瑞士馆真正值得一来的地方：瑞士馆是唯一一个能坐缆车的国家馆。

　　每架缆车可以坐五人，王耀和阿尔坐在靠边的位置，与其他三名游客挤在一起。缆车缓缓升起，从天井之中升出，大千世界尽现眼前，黄浦江上的薄雾像稀薄轻透的棉絮一样，苍白的阳光还未能驱散这些细小的水滴。

　　“看，这里是上海！”王耀指着远方。

　　“美丽的城市。”阿尔笑着说。

　　“如果是阿尔卑斯山的缆车，我们不应该看得到上海。”王耀转着念头。

　　“那我们眼前是雪山，下面是一个小村落，”阿尔忽然兴奋地说，“看，有一列红色的小火车从山洞里钻出来了！”

　　“啊！我看到了！还带着白色的烟！”王耀惊喜地叫道。

　　一同乘坐缆车的三名游客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这两个人表演。

　　缆车徐徐降下，阿尔和王耀意犹未尽地跳下来。

　　“这就结束了？真短！”阿尔觉得不够玩。

　　“我们该去另一个国家了，反正欧洲的国家都不大，离得也不远，”王耀调皮地笑，“拿好你的护照！”

　　离开瑞士馆，他们走向比邻而居的法国馆。此时法国馆前已经排起九曲黄河队，他们只能站到队伍末尾。太阳升起来了，炙烤着人们的皮肤，逼出毛孔里的汗水。

　　“真热！我去买饮料。”王耀说，“你替我排着。”他说完轻快地跑开。

　　“喂……”阿尔刚想说什么，王耀已经跑远了。

　　在最近的一个冷饮棚买了两瓶橙汁，王耀兴冲冲地跑回来，却发现队伍又延长了一段，他向阿尔的方向挤过去。

　　“别插队！”一个男人吼道。

　　“我没插队，我朋友在前面，我是去买水。”王耀急忙解释。

　　男人和他的同伴们都恶狠狠瞪王耀，但没再拦他。王耀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

　　回到阿尔身边，王耀把一瓶冒着凉气的橙汁塞到阿尔手里。

　　“谢谢，其实应该我去，我比你跑得快。”阿尔拧开饮料。

　　“无所谓，差不了多少。”王耀猛灌几口橙汁。

　　他们旁边，几位明显是学生却打扮得异常妖娆的漂亮小姑娘正在抱怨连连。

　　“这队怎么半天都不动啊？烦死了！”一个染了棕发的姑娘说。

　　“上海世博会真讨厌！根本就是个SB会！”一个高挑泼辣的姑娘说，“中国什么都最垃圾，比人家外国的世博会差多了！你看人家欧洲的博物馆啊、美术馆啊都可有秩序了！”

　　一个身材娇小、脸蛋精致的姑娘娇滴滴地说：“全是中国人真没意思，我来是想看外国帅哥的！”

　　阿尔下意识地看看王耀，等待对方的反应。

　　“不用看我，我知道你和她们想的一样。”王耀讥讽地说。

　　阿尔忽然倾身吻住王耀，火热而绵长。

　　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吓得惊叫起来。

　　王耀用力推开阿尔：“你干什么？这全是人！”

　　阿尔得意地笑：“排队太无聊，让他们有点乐子。”

　　法国馆非常丰富，弗朗西斯下了血本。

　　“真漂亮！”阿尔不由得赞叹。

　　“漂亮，而且炫耀。”王耀不以为然地抽抽鼻子。

　　“想象一下吧，我们走在香榭丽舍，空气中都是香水和女人的味道！”阿尔在通道里跃步，通道的墙壁上都在放映法国的风光片，艺术的色调和怀旧的风格颇为赏心悦目。

　　“湿漉漉的黑枝头上花瓣片片。”王耀引用了一句诗。

　　弗朗西斯把他所有值得夸耀的东西都展示出来了：美丽城市、法国大餐、先进科技、时尚名牌，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艺术。七件国宝级雕塑和油画的真品展览在一条长廊上，据说这七件宝贝是用七架飞机运来的，将空难可能造成的损失降至最低。

　　“好像回到了十七世纪的法国。”王耀用欣赏的目光一幅幅看过去。

　　“两个偷渡者登上了法国的土地，一个来自美国，一个来自中国。”阿尔补充道。

　　“那时还没有美国。”王耀纠正。

　　那天晚上他们最后一个进的场馆是列支敦士登馆，他们赶到时已经过了闭馆时间。

　　“我们干嘛要获得批准呢？晚上的世博园是你的王国和我的乐园，我们可以去探险！”阿尔兴起坏念头。

　　“可真是个好主意！”王耀故意说反话，但他没反对阿尔的点子。

　　两人悄悄溜进列支敦士登馆，这个馆非常小，只有门前的书法值得一看：

　　巍峨阿尔卑斯山 璀璨列支敦士登

　　馆内的小屏幕都关闭了，白天这里会播放一些介绍列支敦士登概况的短片，还有当地人的生活。

　　“哈！这里有床！”阿尔扑到特大号的白色水床上，“我们今天有地方住了，这里睡十个人都没问题！”

　　王耀仰面摔在水床上，没有想象的舒服：“怎么是塑料的？”

　　“至少比外面好多了，”阿尔侧身贴向他，“我们以后就住这里吧！”

　　“万一这床不结实呢？”王耀捶了捶身下的床垫。

　　阿尔笑着扑到他身上：“我们试试不就知道了。”

　　阿尔只是想开玩笑，王耀却忽然尴尬地噤了声。

　　“嘿……”阿尔也觉得气氛不太对了。

　　王耀的呼吸吹拂到阿尔脸上，轻柔的，有点凉，有些急促。

　　阿尔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他伏低了身子，离王耀更近了一些：“你想要……吗？”

　　“想要什么？”王耀的嗓音沙哑。

　　“这个。”阿尔说着吻住了王耀。

　　一吻结束，阿尔再次征求王耀的意见：“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王耀抬手抱住他：“我说过，我喜欢你。”

　　阿尔不再犹豫，两人充满力量的身体紧紧拥抱在一起……

　　第二天清晨，两人在工作人员来到之前便起身了，悄悄溜出列支敦士登馆。

　　王耀看向阿尔的眼神变了，阿尔感觉得到对方炽热的爱意。

　　还有好多乐趣可以开发，他们意识到晚间的世博园比白天要有趣得多，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徜徉游乐……

　　“不，不是只有两个人，”王耀打断，“还有很多保安和值班人员。”

　　“我们避开他们就行了。”阿尔认为这些人可以忽略不计。

　　……在只有两个人的世博园里，他们可以放肆，可以想尽办法放纵自己，像两个坏孩子一样干尽坏事，只要不造成真正的破坏。

　　“要是我们能看单独场的会更棒。”阿尔看着大鱼龙游向他。

　　“晚上不放映，我们又不能让他们加场。”王耀伸出手指触碰空气中并不存在的远古菊石。

　　此时，他们坐在石油馆四维影院的第一排，这个馆的队伍最长可排十二个小时。

　　“哇哦！”两人一起尖叫，屏幕上的史前巨鳄张开大嘴扑过来的同时，他们的座椅也“咬”了他们一口。

　　英国馆的内部和外部一样奇特，这个刺猬脑袋馆的每一根玻璃“刺”里都有一颗种子，是英国送给中国的礼物。

　　“亚瑟真是送了你好东西。”阿尔感兴趣地打量着由密密麻麻玻璃管组成的英国馆内部。

　　“我看他是想送我一本《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王耀摸摸那些玻璃管，“这简直像一艘宇宙飞船。”

　　“嘿，那边有一个克林贡人！”阿尔指着一个额头极为突出的外国大胡子。

　　“那里还有一个瓦肯人！”王耀指着大胡子身边那个齐刘海的男人。

　　“准备好相位枪，我们去干掉克林贡人！”阿尔用手指瞄准大胡子。

　　一个粗暴的声音喝止了他们：“安静一会儿不行啊？真烦人！”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对同伴们说：“那俩小年轻乱叫唤半天了，真没素质！”

　　阿尔和王耀面面相觑，王耀说：“我们应该半夜来的。”

　　下午，他们在丹麦馆骑自行车，一遍遍骑到馆顶，又信马由缰地放坡，让车子快速冲下来。

　　“今晚就在这儿怎么样？”阿尔冲王耀喊。

　　“好啊！我要去池子里游泳！”王耀让车子“唰”地冲到阿尔前面。

　　游客离去后，两人潜回丹麦馆。他们脱光衣服跳进安置着人鱼公主塑像的水池，这里的水全是从哥本哈根海岸取来的海水，为了让小人鱼待在她熟悉的环境里。

　　人鱼公主告别哥本哈根的时候，市民们都用眼睛送别她，也许是为了纪念那已不会说话的小人鱼，她登上陆地之前也是用眼睛告别她的家人的。

　　他们在海水里拥抱，灼热的身躯在冰冷的海水中颤栗，人鱼公主哀伤的眼睛俯视着他们，见证他们短暂的幸福。

　　至少他们还有舌头，即使到了永别的那一刻，他们还可以向对方说一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