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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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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哈德尔被伊泽里克的话惊得当场倒退几步。
这时忽然灯火通明,克雷哈德尔这才看清楚,原来这里是一个豪华圆形剧场。高高的煤气火头,发出黄色和玫瑰色的光焰,把多枝水晶大吊灯照得雪亮,灯光从拱顶上呈细雨状反射到正厅里。座椅上的石榴红丝绒像漆一样闪闪发亮。那些金色装饰闪烁着光芒,天花板上的色彩过分强烈,那些嫩绿的装饰使耀眼夺目的光芒变得柔和了。
舞台前的一排脚灯升高,顿时发出一大片光亮,将幕布映得通红。沉沉的紫红色幕布像神话中的宫殿一样富丽堂皇,与舞台上的金色框架彼此衬托。大厅散发着隐隐的石灰和新油漆的味道,掺杂在紫罗兰薰香里,泄漏了这个剧场新近修建的事实。
“克雷哈德尔先生,你认为这个剧场如何?当然三个月就竣工,未免有点太过仓促……罗克斯家的李维少爷就对此有很大意见,恨不得整个工程重头来过……然而饶恕我不是什么艺术家……唉,总之,今天就凑合用好了。”
伊泽里克叹了一口气,作势比比圆形剧场。
克雷哈德尔抿抿唇,没有说话。以亚利安家族的财力,三个月完成一个豪华圆形剧场并非那么难以置信。而依照剧场完成的效果看来,这位伊安爵爷的审美情趣倒比某些艺术家高些。问题在于,伊安爵爷派人引他到这里来的原因是什么,这个剧场又是因何而存在——这一切重要的事情,他却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况且——他不由自主又十分努力的盯着帷幕——那后面究竟有什么?
伊泽里克倒也没等待克雷哈德尔的答案——或许他也知道那是很不现实的——而是站到他的面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礼节。
克雷哈德尔扬扬眉,他的确十分痛恨皇宫贵族的这一套——然而这可不代表他对此一窍不通。他看出来,伊泽里克行的是宫廷乐师的礼节,便有意以一个很傲慢的答礼方式回应。
伊泽里克微微一笑:“欢迎你参加我们的下午茶音乐会。我一如既往担任那倒霉的主持人角色……好了,现在应该是乐师们出场的时刻。”
四位绅士推开厅门,应声鱼贯入场,对着乐谱架调整乐器的音色。
根据伊泽里克的介绍,克雷哈德尔一一将他们和他们显赫的家族姓氏对应起来。
认真检查风琴毛病的人是齐格飞·汉密尔顿。
克莱门特·摩顿让风笛发出轻快优美的颤音。
迪恩·格里菲斯尽管那么不情愿,手上的法国号低沉呼鸣倒是动听得很。
李维·罗克斯百无聊赖地敲着扬琴,流泻出来的曲子是《蓝色的多瑙河》。
各种悦耳的奏音交织在一起,在依然空荡荡的舞台上空回响。
调子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当高得不能再高的时候,酒红色半长发的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居然是一个漂亮非凡的美少年。他紧闭着双眸,静静的拉着小提琴。那近乎疯狂的旋律恰恰与他平静安详的表情形成剧烈反差。
听到这里,即便是一向自认孤陋寡闻的克雷哈德尔——他之所以这么承认,多半是为了自尊考量,而并非真的出自他与缪斯的无缘感叹——也不得不承认他很清楚这是什么乐曲。
——“恶魔的颤音”。
幕布升起来了。
舞台上站着一个穿着浅色服装的的女人,不知为何让人看的特别清楚。她的面颊艳丽,低着头,头上蓄着发鬓,髻上的首饰闪闪发光。裸露着一角肩膀,肌肤白皙得像牛奶。她泰然自若地走向台口,冲着克雷哈德尔嫣然一笑。然后,她开始唱歌:“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
当她唱到第三句歌词时,克雷哈德尔不由得蹙起眉头。
难道是在开玩笑吗?
莫非是因为这些贵族子弟闲来无事?
真是如此标新立异的异国情调!
这个女子唱歌不是太好,却也不是那么糟。显然她的发音方式正确,歌唱也很有技巧,甚至有时弥补了天赋的缺陷。此外她的台步走得极好,站姿看起来非常优雅。她是在这方面下过一番功夫的。
不过很快那个寂寞的美少年加入歌唱行列之后,就没有人再去计较那个女子唱得如何。他把那首歌曲的调子越拔越高——一山还比一山高——结果她终于完全跟不上。他没有理会她——其实其他人也不理会这一细节——径自唱了下去。
钢琴声响起,给他伴奏。
弹的是古典华丽的宗教音乐,那原本重复演奏很容易显得单调令人昏昏欲睡的旋律,意外的合乎那少年的歌声。
简简单单的中国民谣,现在听来那么圣洁高贵。
太诡异了。
克雷哈德尔从来不曾听过这般奇怪的音乐组合。
更加诡异的是——克雷哈德尔试图搜寻,可是找不到——钢琴和弹奏者在哪里?
不知幸或不幸,这场不知是否临时起意的音乐会到此就结束了。
迪恩当着所有人的面,粗鲁地将法国号一甩,恰好落在座椅的软垫上。招呼也不打一声,他就那么走出剧场大厅之外。李维倒是仍旧漫不经心的继续敲击扬琴,大概这是他多年的习惯。齐格飞翻着乐谱核对偶然发现的错误,摩顿靠在一旁直说道“我真佩服你”。劳伦斯环视四周一圈,毅然站起身,换了一个更为偏远的席位。
伊泽里克看着这种局面,耸耸肩,一边嘟嚷着主持人真是吃力不讨好云云,一边用既亲切又得体的口吻叫舞台上的女子下来。
“夏拉。”他这样叫女子。
克雷哈德尔霎时全身一震。
“夏拉,我的一生就这样毁了——真是完全拜你所赐!”然而没等克雷哈德尔开口询问,李维就冲着女子叫嚷。
女子的身子立刻瑟缩了一下。
克雷哈德尔首次仔细打量着女子。她身上的各种特点和他的夏拉是那么相似——美丽、妩媚,还有一点风尘女子的精明——但是表现在具体外貌上,她们又是多么不同。这个女子有着一头耀眼的金发,而且是浅浅淡淡的蓝眼睛——何况这个夏拉是如此年轻,根本还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真不敢相信!”李维泄愤一般的说。“我居然会去教一个像你这样完全没有艺术才能的女人唱歌!”
克雷哈德尔有点看不下去了,那个可怜的女子再度将身子缩了缩,她是真的害怕李维。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她才不愿意跟着这位李维爵爷学习什么音乐呢!不过他也有所自觉——他又有什么立场为她说话呢?
伊泽里克这时转身,按住女子的肩膀,轻声呢喃了几句。
“我亲爱的李维大人哪。请你别这么批评夏拉,她可和你的那些情妇不一样。她是没有天赋,不过至少她很努力。唱歌的技巧和要领她都掌握了,不是吗?更别说她是我寄养在你那里的,除了生活费,可按照先行市价付了你四百英镑六先令的学杂费哪。”安抚她之后,他又抬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戏谑。
李维重重哼了一声:“她根本不是学音乐的材料,缪斯女神不会眷顾她。”停了停,他又妥协的补充,“至于她的勤奋,那正是我能坚持对牛弹琴至今的原因所在。”
女子忽然很感激地望着李维,他却嗟了一声,撇开脸去。
伊泽里克看着这一幕,只是老练的转过身,轻笑着去望克雷哈德尔。
“正如你所见,克雷哈德尔先生。这个女子名字是夏拉,不过那也只不过是她的名字罢了。这也就是说,如果你愿意,她也可以立刻改叫其他的什么名字。不过因为她自己说,她叫做夏拉,而我又懒得想个新的代替——于是她就一直叫夏拉。总而言之,她是我从人贩子手里,花了差不多六百法郎买回来的。我原先的打算,老实说,也没有多高尚。不过就是需要一个站在身边应酬的女人,仅此而已。啊呀,你不知道,但是可以想象,改造她的过程究竟有多么艰辛。好几次我都觉得她不行了,不过到底她还是熬过来,脱胎换骨了。”
克雷哈德尔警惕的看着笑容满面的伊泽里克,这个男人的滔滔不绝绝对有明确目的——会是什么?
“这是一位……顽强的小姐。我们随心所欲的灌输她这样那样乱七八糟的学识,她居然也把该学会的都学会了。其中唯一的遗憾是,她实在匮乏艺术细胞,这是无法否认的事情……我把她卖给你怎么样?克雷哈德尔先生。”
伊泽里克承受着克雷哈德尔怀疑的目光,却保持着他的翩翩风度。
克雷哈德尔冷冷一笑:“我没钱。也没兴趣,当然。”
“我说过这是一位顽强的小姐,克雷哈德尔先生,你认为我是说来好玩吗?这么说吧,我当初把她扔到李维那里,不外乎指望回来的是一个精通艺术的女人。结果嘛,你也瞧见了,很遗憾她无法达到外交官女伴的标准。虽然说很残忍,但是我总不能让一个摸不到缪斯长袍的女人站在亚利安家族长子身边。换句话说,她对我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克雷哈德尔先生,现在她的身价估计有一千英镑哪……钱是个好东西啊。”
伊泽里克操着英国上流社会纨绔子弟懒洋洋的口吻,就连那套冷酷的说辞,由他说出来似乎也不觉得怎么刺耳。
“你为什么把她卖给其他大贵族?任何一个都能出比我更高的价钱。”
克雷哈德尔嗤之以鼻。
伊泽里克完全不以为忤:“道理很简单,夏拉选择你啊。她刚才给你端盘子回来,主动跟我说,她愿意跟你走。所以你看,这么微小的心愿,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再者……这也是我们会长的意思。你知道,会长总是享有支使他人的特权。”
这一回,轮到克雷哈德尔愣住了。
接下来,迪恩一脚踹开厅门,有效预防和阻止了冷场。
他肩上扛着一具骷髅,那副不耐烦的神气和阴森的白骨摆到一起,倒真是滑稽和恐怖的绝妙结合。
“哎呀,哎呀,”摩顿见迪恩进来,笑着调侃,“迪恩爵爷,您终于记得清理垃圾了?鄙人真是感激不尽……烦请将墙角的那堆垃圾一并打扫吧。”他的口吻仿佛一个懒散过度的人猛然发觉清洁工人近在眼前。
迪恩当即大叫一声:“去你的!”然后将那具骷髅摔到地上。
“你要给地板打蜡么?迪恩。”李维扬一扬眉,不怀好意的插嘴。
打蜡?
克雷哈德尔听得如坠五里云雾。
齐格飞抬头,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还是打个电话,叫蜡像馆的人来看看怎么样?上个星期路德做这个的时候,图索德夫人不是一直想要买回去?”他的口气也是一贯的谨慎。
克雷哈德尔这才稍微明白,那具骷髅实际上只是蜡像,而创造者似乎是劳伦斯。他忍不住仔细看一眼骷髅。大小和真正的成年人无异,骨架颇大,头顶干枯的银色短发……怎么越来越眼熟?
劳伦斯突然打了一个手势,克雷哈德尔看不懂具有何种含义。
“我是副会长。”劳伦斯边说边站起来,又打了一个用意不明的手势。“其他所有的特权都是给会长的。只有一个特权属于我。那就是,会长究竟会是谁,这件事情由我来决定。”
克雷哈德尔不说话,除了想不出该说什么,他突然觉得这个表情忧郁的少年根本就是一个“自愿活埋在坟墓里”的人。
“过去我决定该隐担任会长。”劳伦斯清隽秀雅的脸上首次浮现隐隐约约的温柔笑意。“今天你赶上重选仪式。新任会长是幽灵成员。还有就是,他说他想见见你。”
帷幔悄然向舞台两边滑去。
克雷哈德尔全神贯注盯着幕后,直到感觉窒息,才认识到自己原来屏住了呼吸。
幕布撤销。
却隔着一层质地轻薄,却足以使影像模糊的纱帐。
纱幔后面的人坐在一架台式钢琴面前,依稀可见的轮廓极像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大厅中飘出一股芬芳的药香,若隐若现,缥缈虚无。
迪恩不知何时已经坐到克雷哈德尔旁边,一条长腿横在后者跟前的座椅上,摆明了此路不通。
克雷哈德尔眼角瞟见右边笑容可掬的伊泽里克,没有忽略他眼中的戒备——这位爵爷也是不会让自己过去的吧?
于是乎,两个人便隔着一层纱幔遥遥相望,彼此凝视足足有十分钟之久。
“你没有什么想问?”
良久无语,反倒来起李维好奇的插话。
克雷哈德尔只是冷冰冰反问:“你们会真的回答吗?”
“有的会,有的——不会。”摩顿秉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应声。
这时纱幔后面的人影低低一笑,屈起左手中指,上面套着的环状物很是惹眼。
不用任何提示说明,克雷哈德尔很清楚那应该是什么。
“这是哈利斯家族祖传的东西啊。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传闻中吹嘘的那么贵重……不过克雷哈德尔,你拿走它之前,多多少少也该征求一下它当时主人的意见吧?”随后纱幔之后的人嘴角微扬,缓缓说道。
克雷哈德尔嘴角一抽,就连那个声音,也和记忆中那个人一摸一样!
“你、你们到底——”虽然一直都有预感,但是事实的冲击力从来比想象中大。
“人死就不能复生。”劳伦斯清清冷冷的声音当头泼了满满一盆冰水。“我说了,新任会长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这一点,克雷哈德尔先生,我说得再清楚不过。”
这句话奇迹般冷却了克雷哈德尔激动不已的情绪,他本性之中的冷静和精明急速回体。
纱幔后的人微微低头,心不在焉的摩挲着戒指,似乎在思考着措辞。过了好一会儿,他将戒指从中指上取下来。“话说回来,这个戒指的确应该移交到它现在的主人那里了。物归原主,如今已经换成这个含义……”戒指划着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到克雷哈德尔手心,闪烁着翡翠宝石特有的光芒。“和地面上还有这么多牵扯,真不是太愉快的事情……所以麻烦你了,克雷哈德尔。”
对了。
那就是最初他从该隐手上取下,一度曾经被人偷走的戒指!
克雷哈德尔终于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的朝舞台冲了过去。
然而单凭一个人是无法同时对付五个人的。
再者劳伦斯一个人就足够拦住克雷哈德尔了。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纤细少年,忽然之间伸脚一绊,同时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一用力就给他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过肩摔。
克雷哈德尔虽然还想挣扎着起来,眼前却越来越模糊……刚才那股药香自有用处。
他最后努力望了纱幔一眼。
那人掀开帘子,微微一笑——黑发,狭长的翡翠眸子,还有离合的金色光辉……红唇上一抹似笑非笑。
那人身后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令他想起一具骷髅……
“他是客人啊……路德,你怎么也该温柔点吧?”
伊泽里克充满同情的说话。
……
……
啊,那具骷髅就是他当初看到的利夫·拉斐特……
这就是克雷哈德尔脑海中最后浮现的念头。
再次醒过来,只有那个夏拉陪在身边,而且离开亚利安勋爵府邸真不知有多远。
克雷哈德尔不想顾忌那么多,抱着仍在隐隐作痛的脑袋呻吟了一声。
那个陌生的夏拉很关切的望过来。
“大人们让我提醒你,明天是个送东西的好时间。”湿手帕递过来的同时,反正不是好事情的口信也传达完毕。
克雷哈德尔不说话,无言的看着手心里面温热的翡翠戒指。
明天啊——明天。
明天是每年春分月圆的第一个星期日。
那就是复活节。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