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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四十一章 梨花落尽不沾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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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想着朱丽的时候,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朱丽也在想她。
朱丽已经回到了京城,因为不久即要大婚,所以暂时住在将军府上。这里是她从小住惯的,下人也大都是旧识,因此服侍起来也格外的用心些。
来访的人比往常要多。奚仲常驻京畿大营,月华少爷带兵未归,月影小姐又嫁了人。因此如今的将军府,倒好象朱丽才是主人一般。来贺喜的有很多是白山书院的旧识,她们或者他们,看她的眼神里除了羡慕,还有压抑不住的嫉恨鄙夷。似乎她是靠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是又如何?……除了这样的眼神,他们什么也不能做。
背后把她说得再不堪,当着她的面还不是要曲意逢迎,权力和地位,才是世间唯一可以让人高尚的东西。
这样的一天,朱丽已经等了很久了,但真的等到了,却又觉得很没意思。她很想念月影,她想,月影一定会很认真的说:“如果这是阿朱自己的决定,那我一定祝福你。”
她现在很想听真心话。就连慕容捷,都未必会说真心话。
他每天都送很多东西,招摇的堆在厅堂里。他其实不是一个铺张高调的人,只是因为有一次朱丽跟他委婉的提起自己曾经在白山书院受到的委屈,这个男人就用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帮她出气。这也算是宠爱的一种吧?
但他更多时候则是找她商量一些大事,比如铁矿开采的私有权,或者蜀地的商略武政。她应付的看似随意实则用心,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个寡言少语的男子在看她的时候,原本如鹰隼的眼神就会变得温柔和炽热。
她也拜托他手下的“五重衣”调查月影的下落,最近传回来的消息,说信王正带着王妃在巨泽凌源游玩。接到书信的时候,她的心里一动。凌源,是松将军、芦将军和那林七葵姑娘所在的凌源,是和《十梦录》息息相关的地方……是和某一个人说过“我喜欢你”的地方……
信王要开始行动了吗?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收起所有的思念和柔情。转身吩咐道:“我要去白山书院见几位老朋友,请帮我准备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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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书院的周围种满了梨树。这样的时节,满山遍野花开如雪。
苏襄襄的眼神懒懒的看向窗外,讲堂上的女师正一心一意的注着《女书》,她却早已经神游天外。
这么好的天气,六哥会不会纠集着那帮少年军官去猎场?什么时候能给她打一只白狐狸呢?如果不是她还没有学会骑马,她也很想跟他一起去。这都怪哥哥,明明说好要教她的,现在却陪着月影姐姐不知道到哪里去玩了……
她正对着春光胡思乱想的时候,窗外突然蹦进来一颗小石子,不偏不倚的落在桌上。
她顺手拾起来,打开石子外头包裹着的一层绢纸,看着上头几行字迹,眼神不由的亮了一亮,又朝窗外看了过去。
新绿的浓荫里,正有一角石青色的衣袍,在微风里荡啊荡的。
苏襄襄忍不住抿嘴笑起来,又怕女师看见,忍得好不辛苦。最后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这才溜了出来。
她找到了那棵树,顺势靠在树干上,呵呵笑道:“是哪家小爷不安心念书,偷溜出来玩呢?”
“偷溜出来的是你可不是我。小爷早就不用在这里念书了。”浓荫里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石青色的衣角微微一扬,有人拨开了树枝,探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来。
这是个五官清晰分明的少年,皮肤白皙,眼中犹带青涩,却是飞扬跳脱的。
他俯身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种肆意,热烈的就像骄阳。苏襄襄不满的一撇嘴,道:“你下来说话,我抬头看着好累。”
又一颗小石子击中她的额头,笑道:“没大没小,要叫六哥。”
“不叫,除非你下来!”
“我才不理你,有本事自己爬上来。”
“……下来!”
“不要。”
“……”
苏襄襄的脸有些微红,一咬牙。撩起裙角,伸手抓住一根就近的树枝就攀了上去。
但是事实证明,没有经验的事情往往是会做错的。就在她一脚踏空,小声的惊呼着往下掉的时候,一双手臂及时的接住了她,并且不忘把她的嘴捂上。
无可奈何的声音道:“你还真爬呢,回头摔伤了,三哥不拿刀砍了我。”
她小小的身子被他揽着,少年的身量有些单薄,却并不瘦弱,袖间也如同哥哥一样有暗香盈袖……她不敢乱动,只能涨红了脸,嗫嚅道:“六哥欺负我。”
“不敢。好好的一个郡主,要矜持,矜持懂不懂?”
“不懂。”她哼了一声,“还说我,好好的一个亲王,别得不做,就会爬树。”
“再和我顶嘴,不带你出去玩。”
她一愣。“出去玩”这三个字实在有莫大的吸引力……
慕容歆得意的笑了笑,却又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发顶:“还记得上回从什雅来的的异人杂耍团吗?你说很好玩的那个呢——最近他们又来了京城,被五哥请了回去,我听说了,叫你一块儿去看。”
“真的?”她眨了眨眼,欣喜的回转身来。
“骗你干什么?等下个月二哥大婚之后,五哥也要迎娶上官家的小女儿了,他当然要趁着这几日好好玩玩。上官浣星是御史台老大人的孙女儿,五哥成了亲之后可没从前那么自由了。”
“哎呀,果真,连豫王殿下都要大婚了。”苏襄襄忍不住叹了口气。
“可不是。赶明儿皇兄就要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少年闲散一笑,满不在乎的梳着她长长的发丝,“真是的,我还想多玩几年呢——我要学三哥,过了二十岁再大婚。”
苏襄襄愣了愣,心里突然觉得有点紧张,小手不自觉的抓紧他胸口的衣襟:“皇上也要给你指婚?”
“迟早的事情,开了春我就十七了。”他看她一眼,眨了眨眼睛呵呵笑道:“康平郡主是不是不舍得?”
她回过神,脸蛋微红,吐了吐舌头道:“才不会!我也不小了,到时候我也嫁人,看看是谁舍不得!“
“既然如此……”慕容歆挑了挑眉,眼中有一瞬间的幽深,“我们就把两件事当做一件事好了……”
她心里一紧,正要等待他的下文,树下的院子里却有人小声的喊道:“……襄襄,苏襄襄你在哪里?”
“糟了,女师来找我了,八成溜走的事情被她发现了。”苏襄襄大呼不好,正要开溜,伸出了的半只脚却又收了回来,眼巴巴的望着身后的慕容歆:“六哥,我下不去。”
慕容歆呵呵一笑,伸过手臂揽住她的腰,从浓荫深处跳了下来。
年逾四十的女师见到头上还沾着树叶的苏襄襄,脸上的皱纹都拧在了一起。
她正要出声责备,却看到树后慢慢的踱出一个人,正抬着手满不在乎的掸着身上的枝叶。一抬头看到她,笑出一口灿烂的白牙:“你好。”
女师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俯身行礼,惶恐道:“下官见过六王爷。”
“先生不必多礼。我与康平郡主在此叙话,倒劳烦先生四处寻找。”慕容歆装模作样的端庄肃容,眼睛却朝苏襄襄眨了眨,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
苏襄襄见女师诚惶诚恐的模样,忍不住暗中好笑,道:“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位客人来书院找郡主。”女师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恭敬,“此刻正在会客厅等着。”
“是谁找我,莫非是哥哥回来了?”苏襄襄咕哝了一句,朝慕容歆比了一个“你等我”的手势,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跟随女师而去。
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来找她的人竟然会是朱丽。
朱丽算是她的同袍,但最近已经不再来白山书院了。书院里的人都知道她即将成为蜀王慕容捷的妻子——哪怕蜀地偏远,哪怕蜀王是一个不受君宠的王侯,但他依然是皇族。
书院里有很多流言蜚语,但苏襄襄却并不觉得意外。如果朱丽没有嫁给王侯贵族,那才叫奇怪。
她们两个说不上亲近,她想不明白朱丽为什么要来找她。
“苏襄襄!”对面的红衣女子扬起一抹明媚的笑意,“好久不见了。”
“你好,朱姑娘。”
朱丽眸光一闪,也不绕弯子,径直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递了过去,道:“苏襄襄,我有东西送给你。”
见对方疑惑的眼神,她笑道:“你不记得了?我曾经说过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笑得甜美,苏襄襄的心里却划过一丝异样的不安,本能的推开那本书册,但下一刻却愣住了,全身僵硬,说不出话来。
泛黄残旧的封面上,赫然绘了一个刺目的图案。鹰落莲花!她从小到大已经看了无数遍,熟悉得就算闭着眼睛都可以描绘出来。
“燮……羽……”她默念着书册上的两个字,却又立刻噤声,仿佛触到了什么禁忌。
“怕什么?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答案啊。”朱丽微笑着,气定神闲的坐下,看着小小的少女用颤抖的手,迟疑的打开书册,然后一页一页的翻过去。
书并不厚,很快就翻完了。一个个年代,只寥寥数语,却记载着一个王朝的兴衰荣辱。以手抄录的苍劲小楷,最后的时间定格在建林五年,那是大酉开国的年号。
朱丽边啜着杯中的茶水,边慢慢道:“也不知道这本书是燮羽哪一个没被杀完的遗臣偷偷写的,倒也还算公正。前朝的文字记录全都被毁了,连张画儿都找不到,听说建林年间,连个‘燮’字都是不准提的,现在倒是好些了,大概是时间过得太久,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苏襄襄骤然打断她,微颤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莫名的怒气:“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我……”
“别说你不想知道。”朱丽挑了挑眉,慢慢的放下茶杯,“你心里明明想得要命,只不过这个答案让你不能接受而已。苏襄襄,这不能怨我。你的那位好哥哥迟早也会将真相告诉你。早知道和晚知道,没什么分别呀。”
其实分别很大,但那只是对她而言。
瞥见苏襄襄茫然的眼色,红衣女子幽幽叹了口气:“信王殿下的心思也实在难以捉摸。他从小将你抚养长大,关心你爱护你,却又瞒着你的身份,这可是欺君……”
“不要说了!”少女只觉得她柔和的话语异常刺耳,只能无措的捂着耳朵,喃喃道,“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朱丽的脸上扬起一抹奇异的悲悯,果然不再说了,道:“既然如此,那我走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又回头,“苏襄襄——别被人骗了。”
少女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椅上,倔强的捂着双耳,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朱丽微微一笑,红艳如火的裙角轻扬,漫步走入屋外那一片如雪似云的梨花海中。
风过,顷刻间卷起落花纷纷,宛如从天而降的雪,轻柔,洁白无暇。她伸出手去接飘落的花瓣,明媚的眼中有恍惚的笑意。
这世间除了无知无感的花草,没有人会是永远洁白无暇的。
人有感情,人很擅变。往往一朝梦醒,就会人事全非。
她不残忍,她只是把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从十五年的好梦中叫醒。
重要的秘密,就是要在最关键的时候说破的。
她明媚的眼眸渐渐冷下来,快步穿过梨花林,任凭风吹花落,火红的宽袖上没有沾上一丝。
堪堪走到车马旁,她却又突然站住了。
然后一把揭开车帘跨了进去,小小的空间里有淡淡的香的味道,淡得只有她能闻得到,辨得出。
她的心开始不规则的跳动起来,忍不住揪着衣角,四处打量,终于在座位上发现了一幅红色的丝绢。
是那日从持剑山庄到赤峰的路上,她随手撕下来替无重简单包扎的衣料!
如今,它干净轻柔的伏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的手握紧,又松开,终于忍不住跳下车辕朝梨花深处飞奔而去。
她的声音清晰又慌乱。
“无重,我知道你在这里!”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见我?我还没有和你解释……我有话对你说!”
“我有话……”
……
“我很想你啊……”
她的声音渐渐低弱下来,最后化为无声的低喃。她恍惚无力的靠在树上,慢慢的抱着膝坐下去。他真的不出现,回不去了,回应她的只有满眼的梨花。
缭乱无声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