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安道》糍粑鱼

2、万氏

　　“本朝做官的外族人不多，朝里的人也不大喜欢他们。我祖父说现在的人心眼都窄得不行，管它外族不外族，勤勤恳恳帮陛下做事就好，那么多心做什么。”
　　说话的是万箴，我们的新朋友，她祖父与紫苏祖父交好，她和紫苏便也关系不错。我从前也认得万箴，但她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和忆梅便以为她是不好打交道的人，并不与她来往。
　　万箴看着人时总会微微眯着眼，她眉毛天生就挑得高，薄唇看起来凌厉得很，若是不笑，看起来就像是块冰块，冷飕飕的。

　　“她眼睛不好，才会那样看着人，并不是高傲，你们莫介意。”到万箴家里前，紫苏一路都在夸她：“箴箴人很好的，学识又渊博，你们一定也会喜欢她。她就是书看得太多才坏了眼睛。”
　　万氏出了三个太傅，一家子都学识渊博。然而阿娘却从不希望我和万箴亲近，说他们一家子钻到书眼里去了，一个个都像怪人，时常做些不知所谓的事情。
　　阿娘用万箴的母亲举例子，说前些年皇后娘娘邀她入宫赴宴，万箴的母亲只一刻钟便说有些醉意，皇后娘娘便让人带她去侧殿歇着。宫人送完解酒茶，怕有不妥，又回去看了一眼，哪知竟看见她精神奕奕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着迷地看了起来。
　　这件事很快就被传成了笑话，从没见过那样的世家夫人，为了看书欺骗皇后娘娘。有好事者还去研究了那本书，失望地发现只是一本极难懂的古书，一点儿意思也没有，真不知她怎么看得那么兴致盎然。
　　紫苏很有意思，固执地给每个人都起个小名，万箴是箴箴，我是离离，忆梅是梅梅。若是这种小名从我或者忆梅的嘴里吐出来，那可奇怪极了，我能掉一天的鸡皮疙瘩；然而从紫苏的嘴里说出来却并不觉得奇怪，大约是她声音好听的缘故。
　　可惜忆梅并不太赞同。
　　“你要是那么恶心地叫我的名字，”忆梅笑着说：“以后就不要和我说话。”
　　我稍稍心宽了些——原来忆梅并不只是对我嘴巴那么毒，她对谁都那么毒。只是转瞬，我又有点儿失落，毕竟我和忆梅认识那么久了，她对我竟和对别人一样，一点儿特殊待遇也没有。
　　紫苏涨红了脸，她认识忆梅的时间毕竟还不长，脸皮又薄，顿时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忆梅说话就那样，没有恶意的，你别放在心上。”我安慰紫苏道。
　　“我不介意。”紫苏小声说：“只是……”
　　“我懂我懂，上哪儿也找不到像忆梅这样对人说话的了。”我点点头：“这也是她的优点，她当着面说话就这样狠，背着我们也就没话说了。”
　　我说这话可真心了。当着面跟你笑，背后捅你不知道多少刀子的人多了去了；少有忆梅这样当着面捅的。
　　紫苏噗嗤一声笑出来。
　　“有你这样夸人的么？”忆梅瞪了我一眼。

　　我是第一回到万氏府上来，好在长辈们此前有过来往，否则我们还得由母亲陪着前来才算全了礼节。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得带着各自的乳母和婢女一齐出门。
　　三个人里大约只有我不喜欢带着人出门，因为讨厌被一直盯着。出门不就是为了透透气，到处玩耍么？可若是被乳母和春儿盯着，一会儿要说这里不能去，一会儿又要说那个不能碰。上回去裴府，我险些就能偷偷挖一株皱眉君最爱的草泄愤，偏被她们两个发现，死活把我拽回去了。
　　忆梅是很怡然自得的，她惯于享乐，什么都不愿意自己动手；紫苏那么乖巧，当然也是不会反抗的。
　　万箴早早带着她的乳母和婢女候着我们了。她难得地笑容满面，快步迎过来，牵着我的手说：“紫苏，你们来得好慢。”
　　我：“……我是杜云离。”
　　没想到万箴眼睛这么坏。
　　万箴眯着眼仔细了看了看我，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紫苏捂着嘴一个劲儿地笑：“箴箴，你眼睛再坏下去可怎么办！”
　　“这是杜云离，这是忆梅。”紫苏热情地向万箴介绍我们，万箴也很认真地眯眼仔细打量了我们一番，挨个同我们问好，倒是没因为刚才的乌龙而羞得说不出话来。

　　到了别人家里，第一件事自然是先拜见长辈。礼品是早准备好了的，乳母和婢女们一路捧着，我们只管打量她家的宅子。
　　我原以为出了三个太傅的世家理当比皱眉君家里还要阔气，哪知道竟然如此朴素，房子看起来旧旧的，宅子也不大，且不说和皱眉君比，比我家宅子都小了许多，一路走过去也没见到几个下人。
　　看来我们的陛下很小气呢，连个大点儿的宅子都舍不得赐给老师，顿时我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穿着龙袍惦着银两的抠门老头儿。
　　“那边是我住的院子，等会儿我们就在那边呆着。”万箴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小旧旧的院子说。
　　“哦。”我有点失望，院子看起来普通极了，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好玩的。
　　紫苏大约是看出了什么，补充道：“箴箴的院子里可多有意思的东西了，离离一定会喜欢的。”
　　“是么？都有什么？”我稍稍提起了一点精神。
　　“现在不能说。”紫苏笑嘻嘻地吊我胃口。
　　这时我们正穿过一道月门。过了门，两边各有一幢很秀气雅致的楼，四周环绕着修剪齐整的竹林，从外面看，里头应当很宽敞，我以为这就是万氏夫妇俩住的地方了。见我颇有兴趣的样子，万箴介绍道：“这是藏书楼，你们若是有兴趣，一会儿我带你们进去看看。不过里面都是书，过道很窄，你们可别介意。”
　　我有些愕然。给家里女郎住的院子那么旧那么小，倒给一堆纸修这么气派的楼，万箴难道是过继来的孩子？
　　小臂上一痛，却是被忆梅狠狠地掐了一把。
　　“在别人家做客，别那么不懂事，心里想什么都在脸上露出来。”她低声说。
　　这也看得出来？
　　忆梅鄙夷地扫了我一眼。

　　穿过藏书楼就是万夫人的院落了，她的院落只比万箴的大一些些，也很旧的样子。整个宅子最气派的地方理当是刚才看的藏书楼了。
　　难怪阿娘说这一家都是书呆子，嗜书如命。
　　万夫人同万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长得像极了。只不过她笑起来比万箴自然些，万箴一看就是平时不爱笑的，笑得别扭；万夫人笑得自然，笑起来时唇角两个梨涡，看起来温和不少。
　　她很客气地收下了我们的礼物，又分别赠了回礼给我们——这一套我们很熟悉了，大人们对每一户人家都准备了相应的礼品，来来回回都是那几样东西，虽说是不失礼了，却也并不新鲜，并不会单独为几个年轻的女郎准备我们喜欢的物事。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她，她可是连皇后娘娘都拿她没有法子的万夫人。
　　送完了回给母亲们的礼品，她说道：“虽说本朝并不赞赏女子读书，但偶尔看看书，长长见识总不是坏事。”万夫人说着，从一旁的嬷嬷手里接过几本书，分别递送给我们：“这几本书说的是海外异事，浅显易懂，也不枯燥，你们兴许会喜欢。”
　　并不喜欢读书的我看着手里的书，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忆梅抢着说道：“多谢万夫人赠此重礼，只是恐怕这书京中书坊里也买不到，会不会太贵重了些？”
　　万夫人的语气便兴奋了好几分，献宝一样说道：“这书确实在书坊里买不到。此书原是海外文章写就，朝中无人能懂，我与你万伯伯一道研读一整年，才写成了本朝书籍。除了原本，便只有你们手中这几部抄本。却也算不上贵重，海外原本才算得贵重呢。”
　　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忆梅会说这种话，我早就说过了，她惯会装。只是万夫人的反应我实在猜不到，从没见过她这样的长辈，提起书就一点儿长辈的架子都没有了。
　　“忆梅你好厉害，竟然一眼就看出这书的贵重之处。”紫苏却不懂忆梅，十分崇拜地说道。她崇拜忆梅也不无道理。忆梅父亲是武官，她阿兄忆良也是武官，在寻常人看来这一家子都是不怎么读书的，竟能一眼看出这本书不寻常，可不厉害？
　　“母亲，你怎么送这样的礼物？”万夫人虽呆了些，万箴却要机灵许多，她埋怨道：“若是家里并不许女郎看闲书，这书她们是带回去，还是不带回去？”
　　“哦，即使不让看，放在家里也不碍事。”万夫人毫不以为意。
　　我有些哭笑不得。万箴显然怕万夫人又做出别的呆事来，急急道：“好了好了，这套没意思的礼数到此为止了，我们去我院子里玩儿吧。”
　　我要是当着客人的面这样和阿娘讲话，保准被阿娘揪着耳朵拎走教训。万夫人却一点儿都不在意，点头道：“也是，那你们去吧，嬷嬷会备好茶水点心。”

　　“万箴她们一家也挺有意思的。”走在路上，我小声对忆梅说道。
　　“那可不是，听说裴长君独独对万伯伯和万夫人极为尊重，若不是特别的人，怎能当此殊荣。”忆梅依旧是笑。
　　“皱眉君？”我讶异道。怎么又跟他扯上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