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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白色香花 ...

  •   是破碎败落的大理石建造而成的古罗马斗兽场。
      外头根根立柱高高耸起,一层一层地环绕着往上延伸,顶端被外力粗暴折断侵蚀,时不时落下些石碴儿来。
      猩红色的座位,镀金栏杆,灰蒙蒙的人影。

      “我无罪。”我说,“真正有罪的是在座的每一个人。”

      这里是气氛暗沉的庄严法庭。
      扇形席位上,零零散散的坐着些人,因为距离很远,他们显得面目模糊。所有人都做着同样的动作:用手捂住嘴,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我无意听他们在说什么,并且直觉自己听不懂那古怪的异国语言。我只是挺直自己的脊梁,努力战胜自头顶上方压下的滚滚寒流,目光直视着正对着我的法官。

      可是想象中的「法官」,却并不是一副「庄重」的样子。他没有戴白色假发,没有穿黑色法官服,没有沟壑纵横的鸡皮般的面容,没有拿小木槌,甚至都没有端正的坐在高背椅上。
      他把腿随便的架在木桌上,红丝绒桌布在他腿底下被揉成混乱的一团,华丽精致的金流苏边也凌乱卷起。他侧着脸,手里拿着一份卷宗——上面大概记载着我的「罪行」,比如向协会认证冒险队开枪之类的。
      看完了,他抛下那卷卷宗,转而拿起另一份纸张——那一份应该是双双为我写的无罪判定,会在法庭上作为参考资料出现。
      而且,对于最终判决结果有很大影响。

      我本来就无罪。
      只是因为某人的私欲而蒙受了这无妄之灾。
      现在真正的罪犯已经自杀了,没理由再推我出来做替罪羊。而且——你也不会让我真正遭遇什么惩罚吧?「法官大人」?

      仿佛是注意到了我挑战性的目光,他偏了偏头,冲着我柔柔一笑。手掌前伸,将那叠纸甩了出去。
      纸张散开,瞬间失去彼此之间的吸引力,化作一片片独立的个体,从各个角度、各个方向、朝着我飘落下来。
      劈头盖脸,光影闪烁,极致的白与过渡的灰混杂在一起,刺得我眼睛有些发疼。

      “满纸荒唐言。”
      没有辛酸泪。
      “你没有犯纸上的罪。”
      我没有犯罪。
      “你。”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站在了桌子上,把颜色鲜艳的桌布踩在了脚下,“犯的是「重婚罪」。”

      “诶?!”我一怔,下意识后退一步。可是我为什么要后退?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还有「包庇罪」「共犯罪」。”他歪着脑袋,像一个可怜的吊死鬼那样,死不瞑目的灰暗样子,“如果犯罪可以遗传,那你还涉丨黄。”
      我试图辩解:“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住口!”他声音骤然拔高,面露凶相,眼神狰狞可怖的遥遥俯视着我,像是随时随地要从那里跳下来用什么东西把我从头到脚劈成两半似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无罪,你罪过大了去了,没边,要不要我给你好好讲讲?要不要我给你算算你要服刑多少年?要不要——”
      “我不要!”我大声说,我们两个像是在比谁声音更大似的,犟牛般不肯先低头,“这里到底是哪里?到底谁说了算!噢,我知道了。”我笑了,“这里是我的梦,你就给我住口吧,别再吵吵嚷嚷了。”
      可是为什么我会知道这是我的「梦」?

      他的表情呆滞了一秒钟,然后他真的从那里跳了下来,落在我面前。
      我的手铐和脚镣都被解开了,他站在栏杆上,蹲下来,手搭在膝盖上,探究的眼神扫过我的身体。
      我觉得他很熟悉,但是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黑色头发,绿色眼睛,苍白若大理石的肌肤,仿佛用手抚摸便会感觉到那从内而外滋滋散发的刺骨寒气。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隐隐的觉得我也该有一双这个颜色的眼睛。

      对哦,我现在才想起来,我是谁呢?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
      这些问题都无解,我感觉好像有个什么人也喜欢给自己出很多无解的问题,然后安静的自我纠结。纠结着纠结着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高高兴兴的把日子经营下去。继续做个快乐的小波西米亚。

      还有他之前看的文件,那个给我写无罪判定的双双,是谁啊?
      完全不记得这号人物,这个名字(昵称)只是顺理成章的在脑海里跳了出来:哦,无罪判定是她写的啊,她对我很好。
      我所谓的明面上的罪行,比如「向协会认证冒险队开枪」,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脑袋里就像古战场,两方人马厮杀在一起,战争演化到白热化阶段,一方非得压倒另一方不可。
      我被硬生生地分裂成了两个部分,在分界线的两端痛苦地挣扎着。为什么我会多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记忆啊?!

      冰凉修长的手指捏住了我的下颌,将我的脸向上抬起,他近距离的观察着我。
      他想在我眉目间看出点儿什么蛛丝马迹?他又能得到什么答案?我有些无聊的想到。
      不,不,不能被他看出来。我又紧张的想到。
      啊,为什么要这么矛盾?我究竟还要这么不阴不阳多久啊?能不能统一一下?

      “啧。”他从齿间发出一声不耐的语气词,手掌猛地拍击了一下我的右侧脸颊,“搞什么,侵蚀已经开始了吗?这可不是我能控制的程度啊,非得用点儿别的什么……”
      他站起身来,低下头冷冷的看着我,像是艺术家看待自己失败的作品,而他原本对它寄予厚望:“这样子的你,不管是宋朴还是宋寐之,都令我——索然无味。”
      我直觉此时绝对说不出什么经过慎重思考的好话,于是我死死的闭紧了嘴,不让自己的不谨慎暴露出来。

      “喂,虽然我也不知道现在跟我对话的是谁,但是既然这是「你的梦」,那么你至少可以自由改变梦境吧?”他说,“比如造个镜子什么的,好好看看自己现在这副样子。”
      镜子吗?好吧,镜子。是不是要摆出一个魔法少女的姿势才可以召唤镜子啊?
      我在心里默念三遍镜子,就像一休那首歌里要唱三遍「咯吱」一样。

      镜子镜子镜子。
      (咯吱咯吱咯吱)。

      这真的是我的梦,因为我的面前真的出现了一面镜子。我也得以看清了我现在的模样。
      ——恐怖

      一张白皙的面容,左边是圆脸的温柔线条,右边是瓜子脸的妩媚线条,在下巴处尤其分割出一条分明的界限,于是这张脸也被分做了两样截然不同的部分。
      左边是碧绿的下垂眼,鼻头小小的,微有点儿塌,天生浅粉色双唇,下唇略厚,脸色常年苍白。黑色直发过胸。
      右边是金黄的上挑眼,鼻梁高挺,柳眉锋利又风情,烈焰红唇,唇瓣薄且看起来很美味,脸颊染着健康娇媚的绯红色。黑色直发及腰。

      我被分成了两个「一半」的人。

      左边。我用手遮住右边的脸。左边的人叫宋朴。
      右边。我用手遮住左边的脸。右边的人叫宋寐之。

      她们两个出自同一个氏族。而这个氏族是从遥远的诸侯年代便传承下来的,古老破旧的血脉里镌刻着懦弱与战火,于夹缝中艰难求生,灭国以后苟延残喘奋力抓住拯救的微光,偷偷摸摸、近乎于受到恩赐般的存活了下来。
      它从来都不是成功的一方,也不是失败的一方,彻彻底底的只是「软弱」的众生当中的毫不起眼的任意一位。
      直到它遇到了所谓的「小女」血统——莲花妖精宋寐之。

      它得到传承,沾染上「永生不朽」的气息,进而被卷进了一场延续了上百年的阴谋里。
      真好笑啊,「小女」与「七碧桃」的完美结合可以达成永生,可是持有二者的宋家却没有沾光。它的家长无一不早死。
      也许是因为那些家长都没有继承真正的「小女」血统。

      而现在她来了。那个继承了「小女」血统的女孩子。

      她出生在大雪纷飞的十二月,邻近年关,在惨白的喜庆与血红的祝福里落草。母亲把襁褓抱在怀里,看见一张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平平淡淡的面容,以为她和她一样,什么都不会有,然后平平凡凡的过完这一生。
      于是取名朴。平淡安定,朴素无华。

      天地无情,总要将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强行加在人的身体上,看人在极度的挣扎与矛盾当中痛苦度日,最终选择一条绝路悔恨地活下去。
      路有很多条,但都是绝路,只看你如何对自己进行手术。是拿刀子把心脏切成碎片,还是剜去双眼成为盲人,一念困苍生。

      于是,宋朴成为了真正的「小女」,软弱如羔羊的平凡少女一朝坠落,等待她的是捕食者的血盆大口。

      ——来吧,「小女」,我一直在等待着你。
      ——我等了将近一百年,终于让我找到了你。

      思念与仇恨一同增长,纠结着再也分不开了。找到你已经成为了一个执念,即使我将你吞噬殆尽,我也依然会时时怀念起你的美妙滋味。

      他依然站在那里,俯视着我。我面对着镜子,左边身体拼命颤抖,右边身体冷静地抚摸着脸颊。
      脑海里两种迥异的思潮发生碰撞,冲锋陷阵浴血奋战,誓要拼出一个你死我活。

      “你……杀了我吧。”我低声说,“这样实在是太痛苦了。我只是个女孩子啊,为什么要我面对和承受这么多的……”
      “你是在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话?”
      “宋朴。应该是的,吧?”
      宋朴的性格会是那种懦弱胆怯的绵羊,只有她遣词造句之间才会充满不确定因素。

      “那很抱歉。我不会听她的话。我们家是镜潭的祭司,亚墟的守护者,是为第一代「小女」而存在的,我直接听命于宋寐之。”
      他的表情好冰冷,甚至带着细微的讥讽。他现在是怎么看我的?像看待一个精神分裂患者?我也觉得自己像个精神分裂患者。
      “那好吧。”我说,“这里是宋朴的梦境,我以宋朴的身份命令你:给我住口。”
      于是场景轰然塌陷。梦境破碎了。

      -----

      我冷汗涔涔的醒来,头顶空调无声递送着温度适宜的冷气,我身上盖着一件黑灰相间的棒球服外套,大腿露在外面,摸上去微微发凉。
      似乎做了一个梦。
      但是想不起梦见了什么,直觉很可怕就是了。

      我呆坐了半晌,方才从棒球服底下抬起手来,按摩着太阳穴,闭起眼睛忍受着接踵而来的剧烈的头疼。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脑袋里面,要把我生生撕裂成两半一样。
      我不知道在梦里我究竟经历了什么,总之……不是非常愉快的记忆。

      “你醒了?”
      一道与冷气一样适宜的温和男声在我旁边响起,一双暖和的手伸过来接替了我的手,替我按摩起了太阳穴。
      在他温柔的气息里,我不自觉地放松了身体与精神,微微眯起眼享受着他力道大小刚刚好的按揉。

      “睡得不好吗?”华清璃担忧的看着我,空出一只手来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没有感冒噢?那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因为自己的矛盾而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一点儿窘迫的。
      他这么和我一说话,我便想起来了,我现在在从浮空城返回中国的飞机上,华清璃与我一起回去岐苏。

      那件事随着当事人布莱克的死亡而尘埃落定,我的嫌疑很快洗清,听说墨多多小朋友的恢复也相当不错。
      我稍微在意了一下他现在究竟是怎么看待我的,可是也许是唐晓翼已经同他解释过了(当然用的是他那套说辞),我去探望墨多多时他和他的小伙伴都对我笑得一团和气。于是我便稍稍放了心——在DODO冒险队这这个方面。
      而布莱克和艾桑的死,始终犹如一块大石头那般,重重的压在我的心上。有时我突然想起来,便感觉好似被人掐住了咽喉,呼吸不畅。
      唐晓翼所言属实的话,那么像布莱克这样的改造人,身体素质强悍到怎样摔打都死不了,但现在他已经死了,只说明——在死前,他曾经用极为残忍的手法对待自己。

      我冲去询问唐晓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生物部部长莉莉安娜试图跟我解释。在她生硬中文里夹带着英文甚至带着点儿口音的说法里,我只听出来一句“他们是用枪对着自己的脑袋,连开三枪,脑袋打得稀烂”。
      然后我就知道了,都是我太幼稚,都是我太天真。
      我怎么可以傻到以为自己可以留住一个存在即谬论的生命?

      当时我看着唐晓翼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脸庞,是真的想一巴掌抽上去的。
      可是旋即我又想,打他又什么用呢?难道打了他、那个羸弱美好犹如折翼蝴蝶的布莱克就会回来了吗?
      不可否认的是,布莱克与艾桑的一切痛苦,都是唐晓翼带来的。
      所以我狠狠地踩了他的脚背好几下,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走。
      我自己都觉得我幼稚。

      等我终于安静下来,回到宿舍时,寰霜已经在那里等我了——她帮我理好了箱子,小小的一个行李箱挨着她的脚放在床边,她站起来对我点头:“回家。”
      我站在那里,沉默的看着她。外头天气真好,大面积的光透过窗玻璃,洒在我的床铺和地板上,她颀长纤细的身躯俏丽的立在那里,本身就如一把剑那般锋利、顶天立地。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嗯,回家。”

      寰霜帮我拎着箱子,我和她一起穿过长长的走廊,去飞机场。
      当我和她转过一个折角时,很突然的便看见了华清璃,以及我的表姐尹初茉。
      更糟糕的是,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尹初茉似乎是哭了。

      她手里拿着一张细绢的绣花手帕,在眼睑下不住地揩着,微微的低着头,站姿都是大家闺秀式的优雅古典。
      华清璃应该是听见了我和寰霜的脚步声,回过头看了我们两个一眼。目光触及我的瞬间,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脚步一旋向我们走来。
      尹初茉快速收好了手帕,白皙面容上看不出一点点蛛丝马迹。她冲我短促的微笑了一下,笑意很明显不达眼底,从另一个方向飞快地离开了。
      华清璃则轻车熟路的从寰霜手中接过箱子,自然无比的搂过我的肩膀:“走吧,我们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
      岐苏的家吗?那里连亲情都不再存在了,我回去了也没有归属感。
      临杭的宋家?不可以,他们已经把我赶出来了。
      镇丽的华氏?守护我的祭司世家,我的男友所属于的家族,我却莫名的对他们感到隔阂。
      还有……

      还有上京的唐家。
      那浸染在黑暗与夜色当中的恢弘建筑,那铺张华贵的私家园林。还有他们那古怪的家长、温和的摄政。
      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势和财富的中轴线上,除开皇家,便数他家最傲慢。
      冥冥当中,我仿佛被那未知的魔力给慑住了。

      我被我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华清璃怀里靠去,寻求来自他的温暖。
      也许是对我的举动感到奇怪,华清璃摸了摸我的脑袋,手指穿过我的发丝,一滑到底:“怎么啦?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笑了笑,不再作声了。

      在飞机上,我睡了一觉。一觉醒来时,飞机即将降落。
      脑海当中无限倦怠迟钝,看向窗外的岐苏机场全貌时我觉得陌生,不知今夕是何夕。
      华清璃注意着我的微妙情绪,一只手提着行李箱,一只手伸过来搂着我的腰,比我高出许多的身体护着我,不让我遭到出入口汹涌的人潮的冲击。
      我低下头,贪恋的呼吸着他的气息。我该多幸运,在这个世界居然还可以遇到他这样的温柔男子,有好耐心护我一个周全,给予我一个安静的小天地。

      他把我送到我家楼下。
      从出租车后备箱提出行李箱,华清璃把它递给我,笑着指了指楼上:“需要我送你上去吗?”
      “不用了,”我家的那扇窗亮着灯,母亲应该是在家的,让她见到华清璃……总让我觉得很奇怪,“你先回去吧,今天多谢了。”
      “你太客气啦。”华清璃捏了捏我的面颊,昏黄路灯下他碧绿双眸当中满溢的是化不开的蜜糖般的宠溺与爱意,铺天盖地的要将我淹没。

      洪水般盛大的喜欢与爱情,临到头来,我竟然从内心深处生出些惶恐不安来:我可以承受它吗?我可以给予他同等、让他满意的回应吗?
      模模糊糊的,答案居然是我害怕的那个。

      趁我一时失神,他飞快地亲了我的唇角一下,心情颇好的向我作别:“那么,拜拜。”
      “嗯。晚安。”我微笑着回答道。
      然后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慢慢走远。
      走到街道拐角处,他还回过头来看我,高高地举起手冲我招手。夜幕当中华清璃的表情很不清晰,但我想象得出他做这些动作时带着些狡黠气息的阳光面庞,像冬日里的艳阳,以绝对强势的姿态破开寒冬,把自己的光与热分享给每一个人。
      好刺目好耀眼的人。

      我抱紧了自己。此时的岐苏,入夜以后仍残留着白天时的燥热温度,而我竟在这温暖的秋夜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我好像看见了一个心猿意马的自己,不够坚定,不够勇敢,怯懦愚蠢,以自己为中心,遇事的第一反应便是逃避,希冀有人像英雄一样从天而降,替我善后。
      连面对一份真挚的感情时,我都会首先考虑它坍塌的可能性,关于它幸福的一切幻想则会被我抛之脑后。我太害怕、太害怕失去了。
      这样的宋朴,真的好糟糕。

      我一直都可以感觉出自己的软弱无力。
      不思进取、从不用力、从不过度。
      对任何事情都不过多投入感情、精力与能力,因为害怕自己无法承受它未能成功带来的后果。
      我也想像电影的女主角那样放肆大胆、奋不顾身一般纵身跳进爱河,而她们也往往在经历无数分离复合与误会感动之后与男主角终成眷属。可是我同时也很清楚,那不过是编造好的剧本,泪水再多笑容再多,都是剧情需要,与现实世界不构成一丁点儿关系。
      我的谨慎是一个守财奴的固执,宁可与保险箱一起去死也不肯散财去灾。

      无法回应他人的炽热感情,无法确认自己的心意。这一切都让我心烦意乱,以及慌张。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影响着我?会是什么呢?
      我知道绝对不可以用科学的视角来度量我,可是我思前想后也想不起我最近有接受到什么奇怪的刺激……

      也许只是单纯的患得患失吧。
      我放松了一下肩膀,转过身。不期然,一辆有些眼熟的黑色宾士落入我眼中。
      它大概停在那里有一段时间了,车顶和车前盖上都落了些白色小花,那都是从它旁边的那棵树的树冠上飘落下来的。
      上的是外国牌照。外国人吗?

      我并未在意太多,不过一眼便收回目光,提着行李箱向单元楼走去。
      “小朴。”身后有人这样叫我。
      我因为这于记忆里留下太深痕迹的声音而颤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声源。
      有人从车上下来。倚着宾士站着,长身玉立,白色硬领竖折痕衬衫,底下是极为修身的黑色西裤,臂弯搭着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他梳着整洁的大背头,方框眼镜,低下头时镜片后蔚蓝的眼睛一闪而过。而这天空的蔚蓝又因为光线的缘故,而呈现出斑斓迷离的效果。
      是——罗德·K·莫尔斯菲。

      难怪我觉得这辆车有些眼熟,原来是因为罗德曾经开过。在伦敦,还是他用这辆车把我和安迪瓦兰送到了那家医院。
      现在这个时候,他出现在我家楼下,这绝对不是巧合了吧?
      我非得问问他是什么来意。

      “好久不见。”我礼貌的寒暄,单刀直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罗德似乎被我的直白杀了个措手不及,他眨眼的小动作当中透露出一丝疑惑与茫然,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今天晚上在这附近有个商业酒会。”
      看,你们这帮人说话从不肯说全,余下庞大的留白部分全交给我自己去猜——真的不怕我沾沾自喜的会错了他们的意思吗?

      我知道以罗德这样的身份地位,既然对我有兴趣,那么自然会把我查得清清楚楚、一点点秘密都没有。但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关注我,连我今天晚上回岐苏这件事都……掌握住了,这可不是简单的关系网和人脉网就可以打听到的消息啊。
      他在我身边留了某条线,只是我没发现。

      “这么说,你是逃了酒会,中途出来找我的啦?”按照他们那个阶层的规则,这种类型的酒会一般不到十二点不会散场,而现在不过七八点,那么罗德当然是半路抽身出来,独自开车来我家楼下见我的。
      罗德笑了,淡色唇角勾起的弧度温柔当中又有异样的欣慰与……喜悦?“被你说中了。”他温和的说道,带着这暖暖的笑意点了点头。
      “那么——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虽然我知道这样的对话方式很生硬和陌生,但是现在的我着实没什么好心情和耐心和他进行漫长且没有意义的沉默。

      沉默是留给两情相悦的人互相猜测的,于我,于罗德,没有用处。

      “很久都没见到你了,我无法忍受只能听见你的消息却看不见你的人的生活了,所以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出来见你。”他把西装外套挂到另外一边手臂上,腾出来的手拿起落在车顶上的某朵花,走向我。我站在那里,没有动,静静地看着罗德高大的身影向我走来。
      “纵容我这么一会儿也好,小朴。”罗德轻轻地对我说。

      他那个蜻蜓点水般的饱含怜爱的吻的触感,又一次清晰的浮现在了我的脑袋里。
      我对他实在是无法拒绝,所以直到他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我都没有做出一个代表“离开”或者“拒绝”的动作。
      我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而他们一个一个都抓住了我这个弱点,拼命地从我身上索取他们要的东西。

      罗德成熟的男士香水味道拂在我的鼻尖,我微微眯起眼睛。路灯的光与他的脸,在我的视野里模糊成了闪光的一团。
      男人修长微糙的手指伸向我的耳朵,把白花插在我的耳后,又挑起我的发丝,一齐挽至耳后,固定住白花,露出耳朵来。
      他俯身,唇擦过我的耳廓,在我耳边低声道:“你好香。”

      我心中震动。这样的罗德是我所陌生的,脱去了君子如玉的外衣,表现出花花公子的身份。他会玩,且手段令人眼花缭乱,只看他是否有意愿与你游戏一场。
      现在他决定要让我为他心旌摇曳。
      我谨记我是个有男友的女孩子,让罗德离我这么近、为我簪花,已经是对他的最大程度的纵容了。我后退一步,别开脸躲避他的眼神:“多谢。”

      罗德也懂得见好就收,因此并未不识相的再度靠近,他站在原地,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这么冷淡的口吻,这就是小朴你对朋友的态度吗?”
      又来了,拿“朋友”这个词压我。
      出于无奈,我抚额。“朋友”这个词可真管用啊,我开始自我审视:是不是我太过激敏感了?对他这么冷淡,即使是出于“朋友”这个角色,罗德也肯定会不高兴吧?更何况于他而言,我是叠加了另一层色彩的存在。

      “……很抱歉,”我决定干脆一点,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如果是罗德的话,那他一定会懂的,“今天我……心情不太好,所以对你说的话,或多或少,都带了些我个人的感情色彩。如果有哪句话伤到了你,也请你多多原谅。”
      然而罗德仿佛因为这席话而更加不悦起来。他眯起双眸,手指一托眼镜:“小朴。你对唐先生会用这样的口气吗?如果用了这样的口气,你又会道歉吗?”
      他忽然问了两个与目前的话题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我却因为他这两个问题而真的认真思考起来:对唐晓翼,我会吗?
      答案很显然是“会”。
      那么我会因此对他感到抱歉吗?
      ……不会的。我不会抱歉。

      为自己的过于尖锐道歉,常常是出于“不想失去对你”的心理。
      而不为咄咄逼人道歉、甚至变本加厉,要么是出于“我急切的想要失去你”的心理,要么是出于“你绝对不会离开”的心理。
      很遗憾,我发觉我对唐晓翼,是后一种。

      我真是自大得过了分儿了点儿。

      “不会的吧,小朴,我见过你对唐先生的这个样子。”罗德自嘲似的笑了笑,带着奇怪的豁达,“目中无人、骄傲自满。小朴你在唐先生面前,完全就是个被甜食宠坏的孩子啊,唐先生把你捧得六宫粉黛无颜色。”
      “我没有。”我说。连我自己都知道我只是在逞凶而已,罗德所言全都是事实。
      “我知道的。”罗德温和的,轻声细语,“你咬定唐先生非你不可。真是狡猾啊,小朴。”

      我没有。
      我没有我没有。

      我只知道说这三个字了:“我没有。”
      那种无力的感觉又来了,我看见那个优柔寡断的宋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底色永远软弱、摇摆不定,贪婪、不自知。我渴望华清璃的深情,又渴望罗德的温柔,更加希望占有唐晓翼的纵容。可是这些东西哪里可以兼得,我必须有取舍。
      就现实而言——并不需要我自己取舍。

      “唉……”罗德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气声,他表情无奈的摇了摇头,“对你真的没办法硬起心肠。刚刚是我失言了,不好意思。”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内心世界不断颤抖,我的宫殿要坍塌了。
      “我找你来的目的,主要是想请你去我家玩儿。”这一秒,罗德又是我熟悉的温润公子,他把西装外套搭到肩膀上,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腕表,“就最近,你有假期的时候我就来接你。嗯——那种一周以上的假期,嗯?”
      仿佛是察觉到我的拒绝之心,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不准回绝朋友的邀请。”

      “……”我抿了抿唇,对罗德的强势(无理取闹)感到轻微的不快,“我知道了。”
      “那么,再见了,早点回去吧。”他轻笑,转过身走向宾士。
      我也转过身,抬脚往单元楼走去。
      可是我在单元楼门口,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我的母亲,宋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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