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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新出门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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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转顾谢朗:“胡儿,莫要学舌。”端正了神色问三名小儿:“叔父让你们去读《左传》,你们都读了一遍了吗?”
谢渊如实道:“鲁国十二公,侄儿还有襄公,昭公,定公,哀公未读。”
谢攸道:“侄儿只读了隐公,桓公,庄公,闵公……然而读了还不是太懂。”
谢安见他们神色诚恳,知道两人没有撒谎,又看向谢朗,谢朗自信道:“侄儿已经都读了一遍。”
谢渊和谢攸都诧异地看向年龄最小的谢朗。谢朗以为这么说叔父要当面夸奖自己一通的,谁知叔父竟然没有夸奖自己。
谢安对刘仪道:“文君,你送三郎和四郎回去。”
刘仪也知道谢朗撒谎,谢安应是有话要单独与谢朗讲。便牵着谢渊和谢攸走了出去。
谢朗见叔父把人都支开了,心里大呼不妙。难道是被叔父看出来了?想到这里,谢朗的神色依旧镇定,心道:我说都读了一遍,又没有说自己背下来了。叔父要问我读后获得了什么启发,我就跟他说我虽然读了一遍,但我目前还不太能够理解那些文字的意思。
谢安果真问道:“胡儿既通读了一遍。那可否说说获得了什么启发?”
谢朗心里一喜,便跟心里预先设想的回复了谢安。
谢安又问:“那叔父再问你,鲁国十二公是哪十二公?”
谢朗压根不知道,不过适才听见两位从兄谈及了一些,努力回忆说:“桓公…襄公…昭公…庄公……庄公……庄公……”
谢安道:“十二公只要你说出六公,若说不出六公,可见你是在梦里读了。若不是在梦里读的,怎么可能记不住六公?”
谢朗只好坦白,垂下脑袋道:“叔父,胡儿错了。”
谢安哼了一声,盯着谢朗看,谢朗被叔父看得心虚,马上别过脸去,不停掰着几根手指头,又咬了咬唇,一颗心紧张得在胸腔里怦怦乱响。
谢安教育家族子弟时一向和颜悦色,徐徐善诱。本欲给谢朗留足脸面,不想伤他自尊。但想着他屡教不改,长此以往,唯恐他撒谎成性,便声色俱厉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胡儿,你为何还不知进取?你阿母费尽了心血养育你,期盼你饱读诗书,来日成才光耀我谢氏门楣,你忍心看着她以后为你失望难过么?”
谢朗骇住了,叔父一向神色温和,常带笑意,从未有过激语气和言辞。如果不是十分生气不至于对自己展现出这般严厉的神色。谢朗咬了咬舌头,握起小拳,低头说道:“叔父,胡儿今日起一定听从叔父教诲,再不撒谎,再不懒惰,日夜惜时、手不释卷地勤勉读书。”
谢安点头:“君子一诺千金,你要记住你今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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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仪决定亲手为谢安做新年衣裳,晚饭后去翻找针线,一不小心又翻出了那只装有绿带的盒子来。刘仪犹豫了下,心想他此时去读书了应该不会回来,便将绿带拿了出来,再一次反复查看,最后盯着绿带边缘一个因字,眼皮突突突、抑制不住地跳动。谁知却在此时,房门吱嘎一声突然开了。
刘仪攥紧绿带去藏,已见谢安站在门外看着自己。来不及藏了,倒不如光明磊落地拿出来。刘仪坦然对视谢安,笑道:“谢郎今日怎么又这么早归来?书读完了吗?”
谢安道:“本是归来取一件氅衣,但感到房中温暖,就犯懒不想再回去读书,文君在做什么?手里拿的是什么?”
刘仪将绿带举起至谢安眼下:“这绿带不是我的,是谢郎的么?”
谢安答道:“的确是我的。”
也不辩解?刘仪又问:“谢郎会用这种绿带?”
谢安道:“不会,这是女人的,我怎么会用?”
刘仪心里有些恼。“那是什么人的绿带,谢郎要匣之珍藏?”
谢安笑道:“文君何出此言?我不过是用了一个匣子装而已,若是有心珍藏,便不会随意放置,更不可能让文君找到。其实,这绿带是我捡来的,不出文君所料,是一个美貌的女郎遗落的,我拾了来。那是在我与你成亲之前,因为我那时对女色有些向往,如今我已经与夫人成亲,尝到了鱼水交欢的滋味,便是给我一个貌若天仙的女郎,我也不要。”又朝刘仪走近两步,揽住刘仪双肩道:“有如厮娇妻在怀,我谢安已心满意足。那绿带就随夫人处置吧,扔了、烧了、毁了皆可。”
刘仪凝着他的眼珠仔细探究他,笑道:“既然是谢郎捡来的,谢郎便是它的主人,这绿带,我还是还给谢郎,任谢郎处置。”
谢安心知刘仪必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此举不过是以退为进,想试探自己,便接过,暂时收入了袖中。
刘仪拨开他的手道:“天色还早,谢郎不再去读书了吗?”
谢安又朝她走近两步,伸手去她腰间将她圈在怀中道:“外面这么冷,卿卿想要赶我去读书么?卿卿怎么忍心?哪里都不如被窝里暖和,被窝又不如卿卿的身体暖和……”望着刘仪的眸色渐渐深浓。
听他也唤“卿卿”,刘仪身体一酥,匆匆溜脱开身:“今夜不要了,我身子不舒服。”
谢安有些泄气,转身欲走。刘仪此时回过头来将他叫住,杏眼向他泛起秋波,眼中笑意朦胧:“也不是不行,但你要记得怜惜人……”
谢安嘴上连连说好,抱起刘仪便往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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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日之前,孙绰又来谢家拜访,来意不言而喻,但独自一人前来,孙绰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带了会稽一位名士阮裕一同前来。这阮裕是阮籍的族弟,也是谢安长嫂、谢奕之妻阮氏的族人。人称阮裕:“骨气不及逸少(王羲之),简秀不如真长(刘惔),韶润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殷浩,而兼有诸人之美。”
据说曾经有人需要车子给母亲送葬,于是就被人建议说:阮裕大度,他有一辆华美的车,逢人需要便会借出,所以可向阮裕借车,但是这人不敢去向阮裕开口。阮裕后来听闻此事,感到十分羞愧,并说:“我有车却让人不敢来借,要车何用?”一把火烧了自己的车子,世人皆赞阮裕爽快无私,这便是“阮裕焚车”之故。王羲之也曾说过阮裕此人不惊荣辱。
阮裕做过尚书郎,后来辞官归了会稽。与谢氏同居会稽,阮裕还没来谢家拜访过,此番前来,也是冲着谢安在士林之中的名气。
阮裕心里不是十分看得起谢氏的门第,听名士们谈论谢安的时候,并不十分信服,以为那些高捧谢安的名士都是与谢安过从甚密的、善清谈的人,这些人有时能妙语连珠,有时能口若悬河。阮裕以为,谢安在士林之中的大名,有被过分吹捧之嫌,因而骨子里对谢安有几分轻觑,但又敌不过内心好奇,所以想要亲自来看看,这谢安是不是如人们吹捧的那般。
谢安早闻阮裕论难精义入微,盼有机缘能向阮裕请教《白马论》:即先秦平原君的食客公孙龙留下的白马非马的命题。公孙龙说:白马不是马,因为白马是在说马的颜色,马才是在说马的形态。色非形,形非色,所以白马不是马。先秦之后,人们一直对这个“白马非马”的命题争论不休。
阮裕擅长辩论这种特别难的命题,而且常常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谢安和孙绰都有些不解,遂就“白马非马”的问题请问阮裕说:“白马不就是白色的马吗?为什么马有了颜色就不是马了?只不过是匹白色的马而已,这就如人穿衣,难道穿了白衣的人就不是人了?”
阮裕说:“马的颜色是马生来就有的……人的衣裳可不是人生来就有的。马是说形,白马是说色,当然不可混为一谈。又,马有黑、白、棕等颜色之分,若说白马是马,岂不是等于说白马是黑马?白马是棕马?白马是黄马?……白马当然不可概非白之马,所以,白马非马……”
谢安听罢仍不能理解,反复追问请教。
阮裕自傲道:“别说能将‘白马非马’问题阐释清楚的人当世罕见了,就是能将这个问题领悟透彻的人当世也难寻觅。”语意含了些轻蔑,意在自我表矜。
孙绰看了谢安一眼,谢安并不以为耻,还欲再请教,谢万来了,也加入其中交谈。
与谢氏兄弟交谈了几个时辰,阮裕发现不仅谢安学识渊博,而且谢安之弟谢万也十分有才,尤其是在论及《四本论》的时候,谢万能妙语连珠,见识非凡。阮裕自身对《四本论》中‘才性’同异离合问题有诸多疑窦,与其他名士谈论时,并未闻见出众言论,如今听了这谢万对一个人的才智和品性关系问题的见解,阮裕感到耳目一新,便跟谢万请教了几句。
谢万见阮裕这种位高年长的人请教自己,有种志得意满的感觉,很是骄傲。
接着众人又继续就其他话题展开谈论。正当阮裕阐述自己独到的见解时,谢万突然想要小解,马上就要忍耐不住了,他一向举止轻浮,行事随随便便,起身去幕后寻找便器,一时没找着,跑出来问谢安道:“阿兄,你有没有拿过便器?知道便器在哪儿吗?我找不到便器了,我憋不住了欲小便。”
阮裕正讲得投入,听见谢万言语,立时瞠目结舌。有客在此,这谢万竟起坐自如,说出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话,当着客面堂而皇之地向其兄长索要便器!真当这还是元康时期么?
惠帝元康时期的人生逢八王之乱,目睹皇室骨肉相残,山河破碎,痛觉“礼”之虚伪,于是士人抛弃礼教,鄙薄儒学,崇尚道家,做出种种惊世骇俗之举,解开人性,放纵欲望,譬如“贵族子弟相与为散发裸身之饮,对弄婢妾”,史称“元康之放”。
此时社会安定,风气较之元康时期已经有很大的改变,虽然士人们骨子里依旧尊崇道教,但表面上并不去践踏儒家之礼。
阮裕怒从心起,起身瞪视谢万,气势咄咄逼人。
谢安和孙绰马上起身,欲相劝两句。
阮裕大袖一拂,怒道:“真是新出门户!傲慢无礼!”
“阮思旷。”谢安欲近前赔礼。
阮裕怒气冲冲,搡开谢安,继续讥笑道:“完全不将过门之客放在眼里!谢氏果真是新出门户,笃而无礼!谢氏位高在朝者寥寥无几,其子弟却举止轻浮,倨傲无礼,让人不齿。我去琅琊王氏家中做客,去司马氏家中做客,从未受过如此待遇。慕名而来,失望而归。”说罢便大步出了谢家中堂,向外走去。
谢安和孙绰追出去时,阮裕已经愤慨地出了谢家大门。
孙绰道:“我劝劝去。”急匆匆追上阮裕。
谢安止了脚步,回去质问其弟谢万:“你怎能如此无礼?”
谢万也不欲小便了,说道:“小便要来时,阿兄能忍吗?我四处找不到便器,又快要忍不住了,当然来问最近的你了。人吃五谷杂粮,我就不相信那阮裕不大小便,谁有意对他傲慢无礼了?区区小节,那阮裕至于如此讥讽人么?真是刻薄之人。”
谢安道:“确实是你傲慢无礼在先。你以为这是小节?便是小节又如何,小节亦当拘,‘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谢万不吭声了。
谢安道:“你不是要小便都忍不住了吗?怎么此时又忍住了?”
谢万道:“我确实忍不住了……”急匆匆奔出去了。
事后,谢安又找到谢万,与他说:“阮思旷所说的并无道理,我谢氏门第尚且不高,本就有一些人看轻我谢氏,像阮思旷一样讥我谢氏为‘新出门户’,今日,你这一行为流入士林之中,将有更多人看轻我谢氏。以后举止不可如此轻浮了。”
谢万漫不经心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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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日临近,从建康传来一个消息,琅琊王司马岳出任司徒,和国舅庾冰一同辅政。
到了腊日,家家户户团圆喝腊日粥。腊日粥是用去了皮的大豆磨成粉和青菜一起熬成汤,佐以油盐花椒。
谢家怎么也没有想到庾冰会派手下亲信掾属在腊日这一天亲自登门拜访。知道了庾冰派人请谢安入朝为官的来意后,谢裒更加欢喜,谢奕夫妇,谢万兄弟们,谢家上上下下除了谢安,都感到欢喜,包括刘仪。刘仪并不知道谢安在东山寻觅了一块宝地,也没有将之前谢安与她说的归隐山林放到心中去,以为他会跟自己兄长那样步入仕途,所以替他感到欢喜。
庾冰的掾属对谢安及其父兄道:“前不久,琅琊王来建康,向庾国舅举荐谢安为吏部郎。其实,庾国舅早就有请谢安为官之意,庾国舅以为,以谢安的才干,能够胜任吏部郎,但恐闲言议论,庾国舅之意为:步步擢升为吏部郎。若谢安同意,庾国舅说,来年休沐之后,谢安便可入建康赴任。”
庾冰的意思是不让谢安直接去任吏部郎,即使如此,谢裒已经非常欢喜了,连连拜谢来人。
谢安并不感兴趣。其实这不是庾冰第一次请谢安入朝为官,曾经也托人明里暗里找过谢安说了几次,但都被谢安找借口拒绝了。这一次不太一样,这一次庾冰是以自己的名义,以往都是托其他朝臣的名义,除了那一回,那一回,谢安借拜谒庾府之机意图寻觅那女郎芳踪,庾冰曾亲口劝说过他,庾夫人还曾暗示过他,想把自己一位待字闺中的侄女许配于他,后来他娶了刘仪,至今未曾听闻庾家女郎出嫁的消息。
庾冰此人刚直不阿,应该没有将此事怀在心上,但谢安不知自己是否会因此得罪庾氏家族其他人。谢安仔细思量,还是暂先去建康赴任,干一段时日再回来,不然太不给庾冰脸面了,要被人指责不识抬举,便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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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没去读书,今夜又呆在书房迟迟不回来,刘仪等不及了,提着灯笼去书房找谢安,走近时,发现门开了条小缝,心道:“如此寒冷的天气,也不将门闭紧,冷风嗖嗖地往里头灌,伸手欲去推门,眼睛扫见那缝隙里面的人时刘仪却顿下了手。
谢安正在对案发呆,案前一支灯的灯油快烧没了,火光摇摇欲塌。刘仪心想:今日不是有喜事么?谢郎仿佛有心事的样子,在想什么呢?不多时,谢安又从袖中掏出了那条绿带,展开来看。
刘仪见谢安盯着那绿带在细看,细看了会儿,他又将绿带伸去案头灯苗之上,火苗攀着绿带马上蹿起来,谢安随手一掷,将绿带抛去了盛着炭火的火盆里,烧了个一干二净。起身去拿挂在一边的氅衣,拿了氅衣,披在身上,准备回房了。
刘仪轻轻挪起步子,迅速后退到庭院里,整了整衣襟。
不一会儿,谢安走到门边推开了门。
刘仪赶紧展露笑容,向谢安走去,佯装自己是刚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