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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Day Eleven 阿里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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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子。都是骗子。
女律师与妮娜在厨房里吵个不休,互相指责是对方偷吃了碗橱里最后一小截硬面包。阿里卡却知道真正的偷面包贼是讨人喜欢的音乐系女生兹拉塔。昨天深夜,当她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时还以为屋子里进了贼,但是凑到锁眼上一看,那个溜进厨房的瘦小背影弱不禁风,战战兢兢两步一回头连作贼都作不利索。她跟踪尾随,看到厨房炉子里捂着的火种余光照亮那人吞咽面包时饿急饿坏了的脸:是兹拉塔。
这会儿兹拉塔在楼下劝了这个劝那个,似乎忘了自己才是引发这场争吵的始作俑者。相比女律师艾米莉亚和长腿妮娜,兹拉塔既热情开朗又多愁善感,看起来比绵羊更无害、比婴孩更无辜。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阿里卡很难相信会是兹拉塔干的。
“或许是野猫窜进来偷吃了,也可能是老鼠,又或者我们中有谁梦游…”兹拉塔一派天真地指出八百万种可能性。
——骗子。
——虽然我不讨厌骗子。
阿里卡想:我与她们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外出拾荒,却永远不可能成为其中一员。她们和老爹、罗曼、厨子大叔、茨维塔太太,还有...还有那个醉鬼一样,都是骗子。
老爹说爱我、茨维塔太太拥抱我、罗曼挺身而出保护我、厨子大叔給我做好吃的,最后他们却一个个离开我,抛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我恨你们。”阿里卡哽咽。
室外太冷,她站在二楼阳台上听三个女人在厨房里闹不和,泪水冰结在脸上,冻得生疼。
——不想失望,最好的办法是从一开始就不要抱有希望。
——不想被背叛,唯一窍门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阿里卡抹去泪水,恶狠狠点燃一根皱巴巴的卷烟。辛辣的草药味涌入肺部,呛出更多泪水。忽然争吵声停了。
通往花园的后门响了一下,阿里卡听到帕夫列的声音。她听到帕夫列跟艾米莉亚抱歉说他没能找到食物,附近的废墟被搜刮一空,而且这几天政府军和格巴维察的塞族军队之间交火频繁,他去不了中央广场换食物。不过没关系,帕夫列安慰艾米莉亚说,等犹太商人来,他们可以用药品跟奸商换一些。
药品价值昂贵,是不可多得的值钱货色。
从妓院逃出来时,阿里卡偷了一大包药品绷带和一把手/枪,现在她痛悔自己失策,竟没有塞点吃的在包裹里。药品再值钱,也填不饱空胃袋。阿里卡最近的一餐是在昨天中午吃的,此刻早已饥肠辘辘。她郁闷地想,还是兹拉塔机灵,抢先偷偷填饱了肚子。
老爹说过:这世上有三类人,羊、狼、还有跟两者都沾点关系的牧羊犬。绵羊认为世上没有邪恶,但当邪恶降临,他们除了咩咩哀叫根本无力自保。狼善于捕食弱者,没有道德底限,不顾他人死活,环境再险恶也可以生存,这类人以羊为食差不多雄踞生物链的顶端,而牧羊犬,生来具备与狼对抗的实力又兼负保护欲,他们是狼的死敌。
按照老爹的分类,帕夫列和兹拉塔属于羊,就算偷吃面包,兹拉塔仍是一头不折不扣饿疯了的羊,艾米莉亚自以为是羊实际却是一头母狼,只有妮娜让她吃不准。长腿妮娜身材妖娆,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娇滴滴的,浑身散发着雌性荷尔蒙。在妓院看到妮娜的第一眼,阿里卡就讨厌她。
地方太小,女人太多,一点点小事就可以引发一场纷争。艾米莉亚跟妮娜彼此看不惯、时常唇枪舌剑互相挖苦,但当着帕夫列的面却恢复倨傲缄默、娇柔怯弱。作为一名旁观者,阿里卡觉得这种近似于争风吃醋暗地里互踹的行为简直蠢透了。
妮娜哭哭啼啼跟帕夫列告状说艾米莉亚欺负她,艾米莉亚虽然一句话也不辩解却重手重脚地在厨房里摔盆子砸碗。阿里卡站在楼梯口听了一会儿,先替帕夫列受不了,心底恨不得立刻落荒逃开。
果然帕夫列马上提议说,为了食物争吵没必要,不如让他去附近的索卡酒店碰碰运气。
食物哪里没必要了?要活下去,食物和水比什么都重要。阿里卡想。
前天夜里帕夫列带着妮娜和阿里卡回到避难所,艾米莉亚就质疑过“食物不够了怎么办?”,当时帕夫列高举起阿里卡右手里提着的包裹大声宣布:“我们可以用药品换食物。犹太奸商、中央广场的交易市场、索卡酒店那帮人,他们要是看到我们拥有这么多药品,会激动得发疯的。”
阿里卡认为是那一大包药品替她在艾米莉亚眼里挣得了一席之地。
“得了吧。谁会想跟索卡酒店那帮强盗做生意?”阿里卡记得艾米莉亚扫了药品一眼又瞥了她一眼,冷静得有如手术刀般答道。
她们等了两天,奸商没有出现。食物吃了个精光,中央广场暂时去不了,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盘踞在酒店里的那伙暴徒了。
“我也去。”阿里卡一分钟也不能忍受屋子里阴柔沉闷的空气,跑到帕夫列跟前说道。
在白天出去拾荒是帕夫列的专利,他像个长辈般谆谆告诫阿里卡大白天的街道如何危险如何致命,阿里卡回給他一个厌烦的凝视。“大叔,你有完没完?”
尽管阿里卡表明她经历过很多危险,完全不惧怕狙击手和政府军的巡逻队,帕夫列还是不放心。阿里卡看出来跑得飞快的足球明星竭尽全力带她走黑街暗巷,为了避开狙击手,甚至宁可绕远路。
——一个好人。
——一头强壮彪悍,看起来有点像狼的绵羊。
阿里卡暗想。难怪冷冰冰的女律师和那个喜欢露腿的小贱人要为了他你争我夺不惜撕破脸皮。
帕夫列有妻儿,不过此刻他的妻儿远在千里之外的巴黎。跟帕夫列相处了几天,阿里卡知道帕夫列的最大愿望就是离开萨拉热窝,与妻儿团聚,然而离城的唯一通路——巴特米尔坑道掌控在政府军手中。帕夫列的愿望对平民而言,难如登天。
老城区的巷子曲里拐弯,白垩石墙上弹痕累累。当索卡酒店四层楼高安着公鸡风向标的漂亮屋顶浮现在石墙一侧,帕夫列站住了。“等一等。”他凑近排水沟蹲下身子,站起来时手上多了一杆猎/枪。
枪上滚满了泥,枪管滴着脏水。泥和水都很新鲜,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刚落下的。“运气不错。”阿里卡看见帕夫列朝她做了个鬼脸,把猎/枪塞进背包。地上躺着一枚黄铜弹壳,阿里卡抬脚把弹壳踢进水沟,在沟里看到另一枚。
这里发生过什么。
风冷极了,从酒店那儿吹来一股熟悉的甜腥味。阿里卡情不自禁颤了个哆嗦,手脚冰冷,汗毛倒立。
这跟她噩梦里的气味一模一样。
是她努力想要忘掉的味道。
死亡的气息,斯雷布雷尼察。
阿里卡僵立在寒风里,着了魔似地被回忆勾走了心魂。
几个月前,也是像这样一个寒冷的早晨,荷枪实弹的塞族民兵闯进她所居住的街区,挨家挨户把人们驱赶到广场上。民兵破门而入的时候,她正坐在马桶上抽烟。听到动静,她躲到厕所窗户外的平台上,目睹了一整场屠杀。
人们給撵到广场中央的喷水池边,像兔子一样一排排被枪杀。哀求是死、沉默是死、奋起反抗同样难逃一死。子弹钻进皮肉的声响令人心惊肉跳,拱动的人体从脏腑深处发出的垂死呻哦让她毛骨悚然。阿里卡看到她的童年玩伴和搭档倒下,一直抱怨她把房间弄脏的房东大婶直挺挺倒下,许多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挨个倒下。尸体层层堆叠在水池里堵塞了出水口,池水荤腥血红。
风把水里的血腥味吹起来。
枪声响了很久。
每一声枪响都经由空气扩散到阿里卡的神魂里,她仿佛也跟着一次次中弹。她捂住耳朵蜷缩在平台上,紧咬牙关颤栗不止,一股暖流濡湿了她的大腿。她尿了裤子。
“你怎么了?”
“喂!你还好吗?”
一阵呼唤把阿里卡从可怕的魇怔中惊醒,她如梦初醒般望向帕夫列。帕夫列把她当成了需要呵护的小孩子,正忧心忡忡地盯着她,问她要不要回避难所休息一下。
幸好这一回她没有尿裤子。
“我很好。”手是抖的,腿是软的,但是阿里卡拒绝承认她害怕了。她苍白着脸告诉帕夫列,他的担心纯属多余,有这份心思拿来挥霍,不如花点功夫找吃的。
“小屁孩。”帕夫列笑骂。
“大种马。”阿里卡毫不客气地回敬。
双方都认为对方对自己的评估错到离谱,于是剩下的路程在“小孩子不要学大人说粗话…”和“我才不是小孩子!”以及“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呃…哪里像种马了?”的斗嘴中迅速度过。
临近酒店的最后一段路全无遮蔽,“你确定酒店的人会肯跟我们换吃的?”阿里卡惦记着吃的,刚问了一句,突然被帕夫列按到地下。她挣扎着开口骂娘,“嘘!”足球明星一脸震惊地示意她不要出声。
到处是死人。
横七竖八的苍白肢体铺陈在酒店前的空地上,血泊已成黑红。
不管酒店里的人出了什么事,对他们而言都不是好事。
两人藏在三十码外的废墟后观望了一会儿,最终汹涌的饥饿感战胜了恐惧。“待在这儿等我。”帕夫列这么叮嘱她,她却像没听见。“我也要去。”
“那里很危险,还很可怕。”帕夫列试着跟阿里卡讲道理,阿里卡掏出餐刀在帕夫列鼻子底下耍了个刀花,意思是我有刀。
这把餐刀从她遇到罗曼那天起就陪伴着她,像一条不会汪汪叫的忠犬。阿里卡握紧刀,逼自己走向酒店。
越往前走,空气里的血味越浓。到处是金属碎片和黄铜弹壳,每走一步鞋底便嘎叽作响,阿里卡看到有几个垃圾桶炸开了膛,自打战争开始就没人清理的垃圾和破烂散了一地。
恶臭混杂着血腥,气味令人作呕。帕夫列向她比了几次手势,要她去酒店厨房,但是她却没搭理,径自穿过后巷,转过拐角。拐角之后,越过矮墙,就是酒店广场。大屠杀现场。
——斯雷布雷尼察,那只是个噩梦,一切早已过去。
——我不怕。
阿里卡告诉自己,却在不自觉中屏住了呼吸。眼前的景象像一记重拳击中她的胃部,久未进食的胃袋猛一阵抽搐,一股液体由喉咙深处冲口而出。先是水,接着是胃液,随后是胆汁,吐到最后再没什么可吐,她啜泣着缩成一团瘫在地上。
“老爹,罗曼,厨子大叔…”她又脏又怕,低声叨念那些曾经抛下她、离开她的人们,老爹喊她“我的小野猫”、罗曼叫她“Little A”、厨子大叔嘴上不说,可阿里卡看得出来他一直在心里骂她“小骗子、撒谎精”,她拼命骗自己说她恨他们,然而现实却毫不留情地揭破她的谎言,告诉她,她在乎他们、需要他们。
也许恨正是因为爱。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罗曼,她叫阿里卡。
心底生出一阵从来没有过的刺痛。阿里卡哭得浑身冰凉,直到一双温暖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膀,把她拥进怀里。“好了没事了。猫咪,一切都过去了。”足球明星抱起她,拍她后背安抚她,手势语调温柔得宛如一名慈父。
阿里卡把眼泪和呕吐物都抹在帕夫列的外套上,又撩起衣摆撮了把鼻涕,红着眼圈凶巴巴说:“我不叫猫咪。”
“好吧,不叫猫咪。”帕夫列好脾气地说那就不叫猫咪,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
“我叫阿里卡。我饿了。”
帕夫列的背包塞得鼓鼓囊囊,看似收获颇丰。一离开那间气味难闻的酒店,阿里卡就迫不及待地打开背包一通乱翻。她在包里找到一叠旧衣物、几包婴儿尿片,半盒火柴,以及...一个带奶嘴的奶瓶。
奶瓶里还剩了小半瓶奶。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她抄起一包婴儿尿片问帕夫列。帕夫列神情尴尬地夺过尿片塞回背包,说妮娜要这个。阿里卡鼻子里出冷气嗤了一声,模仿妮娜捏细了嗓音说:“宝贝儿谢谢你。”
她学妮娜妖里妖调的样子学得很像,帕夫列倏地红了脸,解释说你们女人每个月不都需要这个?就算不用这个来对付那个,还可以拿来代替绷带。尿布杀过菌消过毒,强力吸水,可以替代很多东西。阿里卡举起奶瓶咂了一口剩奶,打断帕夫列的解释:“你真周到。”
话里不无讥讽。
帕夫列皱了皱眉。
“我知道你不喜欢妮娜。可是她没地方可去。”帕夫列提醒阿里卡,妮娜帮过他们,使他们得以顺利逃出妓院。为了不显得自己小心眼和瞎猜疑,阿里卡立刻纠正说她才没有不喜欢妮娜:“最不喜欢妮娜的明明是艾米莉亚。”
她的话肯定让帕夫列想起了两人出门前艾米莉亚和妮娜的争吵,因为帕夫列一脸左右为难活受罪的表情。估计他也不想回避难所去面对又一场争吵,于是息事宁人地表态:“大家都在饿肚子,难免脾气暴躁,我今晚试试去中央广场换点吃的。”
——她们争吵可不全是为了吃的。
阿里卡想。不过她并不打算跟帕夫列分享她对此事的看法,也不认为帕夫列能够依仗速度优势突破交战地带抵达中央广场。就算到了中央广场又怎样?黑市交易每逢恶劣天气或战线逼近就处于冬眠状态,同样拿命冒险,不如换个更容易得手的地点。
“我们可以去更安全的地方偷一点。”
帕夫列困惑地望了她一会儿,恍然大悟。“妓院?”
阿里卡点头,帕夫列却连连摇头。
“阿里卡,你太不明白那个地方的危险。”帕夫列像是被吓到了,急于劝说阿里卡放弃这个念头,“那家妓院属于刚巴克老大。他既有□□为他效力,还有政府军撑腰。我们可以跑掉一次不被他和他的手下找到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阿里卡不做声。帕夫列说好说歹劝了老长一段路,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要不这样,我俩打个赌,谁赢就听谁的。
“打赌?”阿里卡顿时来了兴致。过去德古拉老爹操持过许多旁门生意,地下赌场正是其中之一,但是老爹严禁阿里卡进赌场,还悄悄告诫她说:“赌博都是骗人的。”
老爹说的或许是真话。然而谁越不允许阿里卡做什么,她就越是想尝试。既然赌博是骗人,骗人又是她强项,阿里卡不信自己会输。“怎么赌?”她问帕夫列。
帕夫列要她别急,要她先发誓保证输了遵守诺言、答应不否决他的赌博方式。从帕夫列说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丝眼神闪烁里,阿里卡都能嗅到骗局的异味,可她找不出圈套具体埋伏在哪儿,好奇心又太盛,所以狐疑应答:“我答应。”
帕夫列脸上有笑意一掠而过。他深吸一口气,飞快接道:“我们比谁先跑回避难所。一二三开始!”说完这句话,帕夫列扭头就跑。被体育记者戏称为“疾风帕夫列”的足球明星人如其名,阿里卡一声“去你妈的!”还回响在窄巷里,帕夫列掀起一阵轻风,跑得只剩了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
“臭种马!王八蛋!大骗子!”阿里卡大骂着把喝空了的奶瓶砸过去,玻璃奶瓶撞上石墙碎了个稀里哗啦,没砸中帕夫列,倒先吓了阿里卡自己一大跳。
深巷寂寂,全世界除了遥遥几声枪响,静无人声。临近黄昏又是阴天,暗沉穹苍偶尔有飞鸟疾掠而过,愈加空旷得人心慌。或许是气氛阴森,又或许是神经过敏,阿里卡隐隐生出一种有人正躲在暗处偷窥她的错觉。她慌乱回头,从巷头扫到巷尾,却更慌乱地发现一个人也没在那儿。惟有一地奶瓶碎片令她自问:奶瓶里的奶是谁准备的?那个婴儿此刻在哪儿?
“谁?谁在那儿!?”临近巷角时,阿里卡举刀对准阴影笼罩的暗处。奶瓶究竟属于谁,那个婴儿是生是死让她一霎那走了神,幸好阴影里并没有藏着什么敌人。阿里卡吁出一口长气,默默在心里发狠誓:大种马,你等着。
看我回去怎么跟你算账。
阿里卡跟日落赛跑,在暗巷里飞奔。太阳西沉夜幕将垂,沿途零星灯火三三两两在荒楼废墟里亮起,阿里卡气喘吁吁一路狂奔,远远看见避难所的灯光才缓下脚步。
客厅里点着灯,天窗漾出的一团晕黄在巴什察尔希亚的寂暗里格外醒目。帕夫列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到避难所了。打赌输了没关系,她照样可以半夜溜出去把妓院偷个底朝天。倒是天窗漏光有点危险,阿里卡想,她要记得提醒帕夫列明天找点木条把窗户钉上。
之前帕夫列加固过避难所,估计没留意天窗。阿里卡绕着避难所转了一圈,想找找帕夫列还漏了什么地方,转到花园这侧忽然看到放在二楼阳台的蓄水桶打翻了。水沿着屋檐冻成冰棱,獠牙般直插下来。
这三个女人!阿里卡在心里骂娘。
连水桶翻了也不管管。
阿里卡小跑着穿过花园。园子里的雪給踩得稀烂又冻结成冰,阿里卡就像在凹凸细碎的齿锋上跳舞。她一步一滑跳上台阶,迅速而无声地打开后门。
炉子里的火只剩暗红余烬,給阿里卡开门带进来的冷风一扑,彻底熄了。阿里卡一阵恼火。守家和拾荒是不同的职责分配,拾荒者负责寻找补給养活大家,守家的则要看顾好水源和火种,偶尔当情况不妙时还要抵御窃贼抢匪。
不过窃贼跟抢匪只在夜里出没,这会儿天还没全黑呢。
“你们在搞什么?”阿里卡一边抱怨一边走进客厅,倏地僵住了。正对厨房的沙发上坐着中指拉尔夫,懒洋洋翘着二郎腿。见她进来,拉尔夫抬起手指跟她打了个招呼:“你好啊,野丫头。”
她看到帕夫列满头是血倒在地下,艾米莉亚则被反绑在靠背餐椅上。她没看见兹拉塔和妮娜。阿里卡朝后退,脊梁顶上一个尖锐冰冷的东西。一个带着酸败酒臭的声音命令她:“别乱动。”
是小指头。
餐刀沿袖筒滑落到手心,阿里卡不假思索反手就是一刀。她预料到刀锋切破人体会遭遇到阻力,却不料先在左颊狠狠挨了一拳。脑子嗡地一声响,耳朵里好像灌满了血。她摇晃着倒下,又受了恶狠狠一脚。
她呛咳着趴在地板上,小指头不方便继续揍她的脸,就上前猛踢她。第一脚把她踢得蜷成一条虫,第二脚踢得她凄厉惨叫。
“妈的!居然拿刀捅我!?嘿!你敢捅我?”小指头满嘴小贱人臭女表子地骂个没完,一脚又一脚地拿她当沙袋来踢。阿里卡觉得自己的内脏碎了、心碎了、熬过战争的希冀和妄想也跟着碎了。满心恨意驱使她凭借本能扣住小指头踢过来的那只脚,一口咬下去。
小指头发出一声非人的哀嚎,重重一脚把她踢到墙角。
中指拉尔夫啧啧摇头,制止小指头:“别把她弄死了。我还有话要问她呢。”
“去死吧你们!”挨了重击的脸肌肿胀充血,阿里卡对自己耍狠耍得口齿不清很不满意。她朝小指头吐唾沫,拉尔夫走上前蹲下来拍拍她的脸蛋,要她别再惹小指头。
“小姑娘,放聪明点。”拉尔夫不管说什么,嘴角总挂着一丝欠揍的嘲讽。他教训阿里卡说耍狠的第一步是先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否则就是找死。他说:“我们既然能够找到你们的避难所,当然也有法子让你比死更受罪。我们的法子多到你想不到,你聪明的就乖乖回答我的问题,别自讨苦吃。”
阿里卡忍住疼打算骂回去,楼板一阵响,有人走下来。那人是个大块头,逆光的背影像座移动的大山,肘弯里还锁着一个人。阿里卡看了,心都凉了。
除了中指拉尔夫和小指头,大拇指也在这儿。他抓住了兹拉塔。
兹拉塔毫无生气地垂着头,脸孔朝下,纤细的脖子控在大拇指手里,仿佛一只失去了大半填充物的玩具布偶給大拇指从二楼一路拖下来。阶梯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拖痕。是血迹。
阿里卡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她跳起来扑向拉尔夫,餐刀掉了,她就用拳头捶打、用指甲抓挠、用牙齿撕咬,在小指头把她摁到地上制服她之前,她在拉夫尔脸上抓出几道血痕,又咬下小指头一节尾指末节。
血水四溅。
小指头痛得发狂,喊得比她更惨烈。
“这娘们疯了!操!”小指头挥起血淋淋的拳头重重殴击她的脸,分不清是小指头还是她的血糊了她一脸。阿里卡听到自己的鼻梁发出一声脆响,剧痛伴随着灼热感流散开,整个脸瞬间麻木。
“住手。快住手!”一个声音有气无力地喝止。
劈头盖脸的拳头停了几秒,她听到小指头喘着粗气冷笑:“你她妈的也敢来命令我?你算什么东西?跑得快?”
眼睫上的血污让视野成了绯红,阿里卡努力眨了眨眼才看清帕夫列正呻/吟着坐起身来。帕夫列活着,他还活着。一口气陡然松懈下来。阿里卡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
“不要伤害她们。”帕夫列嘶哑着嗓音恳求。三个人里拉尔夫是头,帕夫列向拉尔夫苦苦哀求,他可以把他们的药还给他们,药是他偷的,跟这些姑娘没关系。如果他们还气不过,可以揍他一顿…或者让他干点别的什么作补偿…他愿意继续为他们效力,只要他们放过姑娘们和他…他什么都愿意做。
“继续。”拉尔夫抚着脸上的抓痕要帕夫列说下去,神情像极了一只戏弄老鼠的刁猫。
不,不对。情形不该是这样。阿里卡在一旁听着,却在心里反驳:猫才不会因为老鼠求饶就只咬掉老鼠一条腿。看看兹拉塔,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们。何况!阿里卡差点喊出来:那是我的药。
然而帕夫列几句话便打光了手上持有的所有牌,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筹码可以跟刚巴克的几个手指头求情讨命。
“说完了?”拉尔夫问。在得到不那么肯定的答复后,拉尔夫皮笑肉不笑地告诉帕夫列:“首先,那本来就是我们的药,不管你是不是痛快交出来,我们迟早会在屋子里找到。”
帕夫列的脸色变得比牛奶还惨白。
他害怕了。阿里卡忽然意识到帕夫列在害怕。
“其次,那些药虽然值不少钱,但是对刚巴克老大来说也不算什么重大损失。”拉尔夫不疾不徐地把帕夫列的提议逐一否决,还刻意把每个音节都拖得很长。这个刚巴克老大的忠实爪牙一边说一边觑探各人表情,直到看到阿里卡、帕夫列和艾米莉亚不约而同地疑惑互望,才翻脸呵斥:“别装傻,跑得快。把她交出来!”
阿里卡摇晃着站起身。“我在这儿。偷药的是我,让帕夫列放火烧厨房的也是我,除了药,我还拿了枪和绷带。一切都是我干的,别伤害她们,我跟你们走…”她话没说完,拉尔夫笑着打断她。
“我要你做什么?你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
大拇指和小指头也跟着嘲笑她,一个声音洪亮,另一个音调尖细,仿佛是狗熊与夜枭在比拼谁的号叫更大声。
阿里卡茫然地望着三个手指头,心说你们不是来抓我的吗?为了那些药品绷带和那支手/枪,还有放火烧了厨房。她一时没想明白这事的前因后果,突然一声类似汽车爆胎的炸响压过了刺耳笑声,温热的液体洒溅了她一脸。
阿里卡还没意识到这是血,拉尔夫突然一个趔趄栽倒在她跟前。笑声倏止,小指头咒骂着朝她扑过来。阿里卡本能地后退闪避,绊倒在拉尔夫身上,双手沾满了黏稠血浆。小指头掏出枪,她在地上一通乱摸,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她,她毫不迟疑地抓起那个物件捅进小指头的小腹。
又是一声嘭响。
现在阿里卡确定这是枪声。小指头瞪凸了眼珠想要扣下扳机,帕夫列跳起来抄起一张椅子在他后脑奋力一击,椅子脚断成两截,死亡来得迅速且利落,小指头颓然覆压到阿里卡身上,口沫横流脑浆迸溅。沉重的尸体压得阿里卡喘不过气,不过她仍看见妮娜站在二楼楼梯口,手上的半自动手/枪举得十分稳健,枪口似乎冒着袅袅轻烟。
阿里卡倏然明白了什么。
熊一样健硕的大拇指伏倒在距离妮娜不到两级的阶梯处,一滩死肉,全无生命迹象。
战斗结束得比开始更快。
“他们要找的是我。”妮娜徐步走下楼梯,先在三个手指头的脑袋上依次补了一枪,随后平静地告诉帕夫列和阿里卡说她才是三个手指头的目标——刚巴克的第四个手指。
该死的无名指。
竟是意图逃离刚巴克老大的叛徒,这下全说得通了。
阿里卡推开小指头死沉的尸身,看到帕夫列和艾米莉亚蹲在兹拉塔身旁。阿里卡听到艾米莉亚哽咽了一声,帕夫列则不停低呼兹拉塔的名字、试图唤醒兹拉塔。
没有应答。
艾米莉亚解下手表,把表面贴近兹拉塔口鼻。
微微颤哆的水晶表面澄澈透亮。没有水汽、没有呼吸凝结出的白雾。
手表落地。艾米莉亚掩面恸哭。
兹拉塔死了,那个开朗乐观拉得一手优美小提琴的小绵羊再也不会醒来了。一股怒气蹿遍阿里卡全身,她扑上去掴了妮娜一巴掌。耳光声清脆响亮,妮娜握住她的手腕制止她再次攻击。
“别像个蠢婆娘似的撒泼。”妮娜冷冰冰警告,轻而狠地一把将她推开,嗓音一反常态既不甜腻也不柔细。不知怎的,阿里卡感觉这才是妮娜的本来面目。
“我没想害死她。”
——可是你害死了她。
人们总是声称自己并无恶意,却恣意制造恶果。阿里卡后悔自己今早记恨兹拉塔偷吃面包,后悔她瞧不起妮娜和艾米莉亚吵架,后悔跟帕夫列出门。如果她留下,当刚巴克的手指头们找上门时,她或许可以救到兹拉塔。不,不是或许,是一定。阿里卡望着妮娜手上的枪,心想这是我的枪。正是你引来了那几个手指头,你偷了我的枪,你害死了兹拉塔。
她的表情出卖了她,妮娜投给她一个“别乱来”的警告眼神,说:“他们闯进来的时候,兹拉塔没跟我在一起。”妮娜的意思是并非她不想救兹拉塔,而是拉尔夫他们来得太快、兹拉塔又找错了藏身地。“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儿。”妮娜继续说,麻烦才刚开始,死了三个手指头会让刚巴克老大火冒三丈,采取更进一步的报复性行动。□□分子杀人不眨眼,既然拉尔夫可以找到这儿,意味着这儿不再安全。鉴于她们既缺枪支也没人手,要活命就该赶紧跑路。
“你也说了,他要找的是你,不是我们。”艾米莉亚指出。
“有差别吗?”
“是你杀的人。”
“把人放进来的可是你。”
“女表子!”
“贱人!”
妮娜和艾米莉亚眼锋对着茬,红着眼圈、眼冒怒火的艾米莉亚看似下一刻就要扑上去跟妮娜厮打。“够了!”阿里卡喝止。没功夫窝里斗。阿里卡不情愿地承认妮娜的话有几分道理,对□□来说,不管蓄意或无意,杀死三个手指头的妮娜和窝藏妮娜的他们一样,冒犯了□□老大的尊严,都属于必须被扫除的死敌。
“别争了。”帕夫列站起来劝架,声音疲倦,阿里卡惊觉他一会儿仿佛老了十岁。“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去,去收拾东西。我们得离开。”帕夫列越说越轻,几不可闻,喃喃道:“全怪我。是我的错,都怪我,是我有一次跟玛莎提起过避难所的位置。我没想到…”
听说这话,阿里卡打了个激灵。
——你没想到大个子玛莎会把你出卖給拉尔夫?
——还是完全忘了曾经把避难所的位置暴露給旁人?
她突然好恨帕夫列,连同妮娜,又觉得他可怜。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空气凝重得快要压死人。
“好吧,这个破屋子我早住够了。我们去哪儿?”艾米莉亚故做轻快地打破沉默。帕夫列却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离开这里他们可以去哪儿。天寒地冻,缺医少吃,除了从一个废墟到另一个废墟,他们可以去哪儿?安全的地方差不多都有人占了,剩下的都不安全。
“我知道有个地方。”阿里卡脱口而出。她想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遭过一次难,比废墟还废墟,不引人注意于是格外安全。
物资少得可怜,打包没花她们太多功夫。临行前,她们为兹拉塔举办了一个小小的葬礼。冻土坚若磐石,最快捷的埋葬是捡拾碎石堆覆亡者。帕夫列拆下封窗的木条替兹拉塔钉了个十字架,艾米莉亚小心翼翼地把兹拉塔珍爱的小提琴搁到墓石上。帕夫列把琴弓挂上十字架的那一刻,艾米莉亚低声哼吟起一段熟悉的旋律。曲调忧伤,阿里卡听了几个音符,记起这正是兹拉塔每个清晨和日落拉响的乐曲。
那段乐曲曾被兹拉塔用来哀悼六十六名在塞族炮击中丧生的平民,没过多久,如今又被用来悼念兹拉塔。
自责的疼痛使得帕夫列全程沉默不语。阿里卡瞥见有隐隐泪光在艾米莉亚脸颊闪烁,至于妮娜,一直双手抱臂、神情暧昧、意图成谜。
风冷极了,夜黑得每一个街角和将要经过的暗处都是一场虚惊。逃亡途中,阿里卡又生出有人在跟踪她的疑惧,她时不时回头张望,却什么也没发现。断了的鼻梁一阵阵抽疼,等曾是茨维塔太太寓所的火场废墟浮现在夜幕中,冷汗交汇着热汗洇湿了她的内衣。
火灾把寓所木质的部分烧没了,惟留石砌墙面和钢筋骨架。她们草草安顿下来,艾米莉亚收集木条和可燃物生起火堆,妮娜四处翻检了一圈悻悻抱怨说这里什么都没有,还不如旧避难所。阿里卡在火上呵手取暖,冷冷说那你回去好了。
妮娜没心思跟阿里卡吵,卷了条厚毯子去角落睡了。帕夫列和艾米莉亚各占了一面墙。阿里卡睡不着,独自对着篝火发呆。焰苗哔剥,浓烟盘旋着直升到被火熏黑的屋顶,断梁残柱伸出无数扭曲的黑手指在她身周摸索。
她现在坐的位置是茨维塔太太家的厨房,屋角那团不成形的焦炭曾是碗橱,阿里卡看过坏脾气的厨子大叔从里头拿出吃的喝的还有卷烟。她环顾四周竭力寻找旧日痕迹,却见客厅里罗曼睡过的沙发已成灰烬,头顶的楼板破了个大窟窿,二楼一片漆黑。她曾跟罗曼靠在二楼窗台上抽烟,指着淤青的眼圈责备罗曼对她动粗,而今楼梯没了,不知道窗台还在不在。她在门外树下埋过AK和弹匣,现在树只剩了一截焦黑枯木,影子长长长长的直延伸到她脚边。阿里卡瞥了一眼影子,陡然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树的影子。
树影没这么宽,不会有手有脚和一颗头颅。
这是人的投影。
“什么人!?”阿里卡拔出餐刀,低沉喝问。餐刀黏糊糊的,之前捅小指头时沾的血还没干透。黑影迟疑着从门外挪进来,火光先照亮一双穿着警用战斗靴的脚,而后是两条粗壮的腿,接着沿躯干爬升到脸。来人脸庞大半藏在兜帽里,下颌一片杂乱的络腮胡。
是个高大的陌生人。
“别紧张。”陌生人举高双手声称:“我没有恶意。”
阿里卡亮出刀锋示意陌生人不许靠近,同时大声喊醒帕夫列和两个女人。帕夫列第一个跳起来,接着是艾米莉亚,最后是妮娜。
“我看到火光,只想过来暖和一下。”陌生人向她们解释,他不是坏人,他怎么会是坏人呢?战前他可是个警察。为了证明自己没撒谎,陌生人从胸前衣兜掏出一个皮套,向她们展示里头的金色徽记。
“丢过来。”阿里卡一手持刀命令,一手接住陌生人抛过来的证件,打开。金底上横着三道红蓝白条纹,是前政府的警徽没错。阿里卡翻看证件时,陌生人撸下兜帽龇牙朝她一笑,尽管苍老消瘦了些,但脸跟证件上确是同一人。不过这并没有打消阿里卡的疑虑,政府部门的人早在第一批难民车队离开时就跟着撤退了,留下的人都有些可疑。她质问陌生人为什么留在城里,陌生人回答说是为了保护来不及撤离的妻子和女儿。
”她们人呢?”帕夫列关切地问。
悲伤愤怒在陌生人眼底一闪而逝。“我的妻子被人杀了,他们还抢走了我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