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赋一席话让洪萱不得不感叹一声人生如戏。可自家背景若真如此显赫,爹娘两人又怎么会在十多年前就被流放到江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并且一下子就将自家身世瞒了十多年呢?
看着洪萱满脸的不可思议,洪赋不觉长叹一声。再次娓娓道来的时候,言语间颇多了几分辛酸悲凉。
若说洪赋为何落到今日之境地,还要往前追溯到继宗刚刚登基之时。彼时仁宗已被北方蛮夷所虏,大雍君臣为了不让北方蛮夷以仁宗身份相要挟,造成奇货可居的为难境地,不得不推选了新皇继位。挑三拣四后,最终将目标定在仁宗同胞兄弟——齐王李贤的身上。
而齐王登基之前,也在文武百官面前百般表明自己是暂代兄职,为兄监国,且等到众臣子将仁宗接回大雍后,立刻退位让贤。并且听从仁宗皇后,也就是后来的孙太后的提议,晋封了仁宗唯一的庶子,大皇子李琛为太子。如此深明大义的表象,也让满朝文武暂且放下心来。
然而继宗当时说的好听,等到真正登基过后,这一言九鼎,高高站上的权位让他再难割舍。因此等到帝师孙文上奏恳请继宗派兵攻打北方,接回太上皇的时候,继宗表面上认同孙文的提议,调遣兵马前往北方,暗中却指使奸佞小人联系北方蛮夷部落的可汗,唆使其诬陷孙文通敌卖国,谋逆犯上。并以重利诱惑北方可汗将被俘的仁宗虐杀,以壮北族声威。
重利之下,那鞑靼王庭的君臣果然意动。于是在北伐大军抵达前线,发觉仁宗已然被杀之后,前线又传来了帝师孙文卖国求荣的谣言。且更有一干哗众取宠的御史言官在大朝会上闻风而奏,以此为由弹劾孙文。
继宗听闻谣言,佯作大怒,为证孙文清白,在大朝会上直接同孙文说明要前往府中查证。孙文光风霁月,坦荡磊落,自然应允。岂料锦衣军入孙府查证过程中,竟然在孙文的书房中找到许多鞑靼重臣写给孙文的书信,其中明言若孙文肯成功劝得仁宗御驾亲征,带鞑靼大军俘获仁宗后,必有重谢云云。
证据确凿之下,继宗龙颜大怒,不由分说将孙文押入诏狱严加审问。多日之后,锦衣军报孙文不明不白死在诏狱。继宗也不曾多做追究,反而轻信了奸佞所言,只说孙文师畏罪自尽。
孙文死后,奸佞本想以“谋逆”之罪诛连孙氏九族。接连上奏恳请继宗下旨抄家灭族等等。然而风风雨雨折腾许久,继宗却在大朝会上表明态度,说是念及孙文乃是三朝元老,先皇帝师,且女儿又是仁宗的皇后,于国有功,遂法网之外广开人情,并没有诛其九族,只是将孙文一族流放珠崖,无诏永世不得回京。
继宗的态度看似为此事下了定论,不虞再做追究。然而洪赋作为孙文的关门弟子,深知老师秉性,从来都是耿直忠心,一心为国。何况孙文本是当朝帝师,其女又是皇后,位高权重,家世显赫,又岂会做出卖国求荣之事?
再说锦衣军在孙府搜到敌军来信一事,本就存在诸多蹊跷。比如指证孙文通敌的乃是继宗潜邸时的旧臣,在朝中弹劾孙文的御史言官也大都和孙文早有嫌隙。
因此除洪赋之外,朝中也有不少与孙文相交甚好,或者清白耿直的大臣上奏为孙文辩白,恳请圣上明察。
然而继宗的反应更是激烈,将所有陈情折子一概留中不说,最后还听信奸佞小人污蔑其中几位言辞最为激烈的老臣之言,认为他们乃是孙文的同党,追究其等助纣为虐之罪。且那佞臣上奏恳请陛下派锦衣军查抄各府的时候,果然也搜到了其与北方各族往来的信函。
如此“铁证如山”之下,继宗接连诛杀了不少老臣,流放了不少家眷。一时间京中血雨腥风,人心飘摇。几乎每天都有大臣及其家眷被压倒刑场诛杀。此例一开,所有上奏陈情为孙文辩解的大臣霎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发一言。
继宗在一片血雨腥风中巩固了帝位。继而提拔的全都是自己潜邸时的心腹之臣。那污蔑孙文的奸佞有继宗撑腰,也开始在朝堂上大肆排除异己。
洪赋作为孙文的亲传弟子,又在陈情一事上起到了重要作用,被继宗以同党罪论处。只是首恶已在牢中伏诛,因继宗刚刚登基,念及皇恩浩荡,普天同庆之喜,并没有广造杀孽,只是废除了洪赋理国公府继承人的身份,将其流放三千里,贬黜至江州。消息传到理国公府的时候,老国公洪辉闻此噩耗,气的口吐鲜血,一病不起。自此缠绵病榻多年,最终郁郁而终。而理国公的位子,也被洪赋的继母弟弟洪贯所继承。
一代天之骄子,最终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当真叫人不忍听闻。
然则洪赋一家的悲剧才刚刚开始。且说洪赋被判流放之时,洪赋已有两子一女。长女洪芫,已有十岁。洪赋发妻孙氏想着此去江州,前途渺渺,不忍女儿耽误了一生。遂一力主张将女儿留在京都。且因洪芫罪臣之女的尴尬身份,孙氏生怕洪芫及笄之后造人嫌弃,遂忍痛将女儿送入宫中,送到姐姐懿安皇后的身边。想洪芫从小长在懿安皇后身边,受皇后教导长大,将来议亲之时,总比只有个罪臣之女的身份要好。
孙氏夫妇明知此举是为了女儿的前程。只是骨肉分离之痛,究竟挖心刺骨,孙氏本一天真烂漫的柔弱女子,从小顺风顺水千娇百宠的养大,骤然逢此家破人亡之变,一时抑郁难解,身子骨便不大好了。
且等到流放路上,年不过六岁的长子洪菖忍受不了长路奔波,只因一场小小的风寒就没了性命后,更是有如重锤,一病不起。要不是念及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幼子要照看,恐怕孙氏就这么去了也未可知。
好不容易长途跋涉的到了江州城,边塞与京都大不同的苦寒气候,以及每年时不时有鞑靼进犯的安危不定也叫洪赋夫妇叫苦连天。两人一个是金尊玉贵的公府继承人,一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相府小姐,从小都是没吃过苦的人。如今骤然落入泥沼,尝遍了世间百态,人情冷暖。若不是有从小照料洪赋的奶母李嬷嬷及其男人韩忠跟了过来,恐怕两人这日子更要艰难一些。
洪萱听着父母口中的苦逼人生,心下也跟着唏嘘不已。所以说做人要有识人之明啊,要不然扶持了继宗这么一个白眼狼儿,别说自家性命,连带着父母兄弟都性命难保啊!
想到这里,洪萱不觉又开口问道:“那我留在京中的姐姐,又怎么成了新皇的贵妃呢?”
洪赋看了洪萱一眼,十多年没与京中联系,其实这些后宫之事洪赋原也不太知道。还是今儿听了洪葵与他说道,他才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儿。
原来洪芫自入宫后,便留在懿安皇后的身旁服侍。因洪芫本是懿安皇后孙氏的外甥女儿,兼家学渊源,自幼琴棋书画皆同,且秉性娴静,冰雪聪明,颇得懿安皇后任。
而继宗坐稳皇位,把持了天下大权之后,颇看仁宗唯一的子嗣,也就是太子李琛不顺眼,宫中太监婢女度其圣意,经常为难小太子。乃至克扣太子的衣食用毒更为寻常事。最后竟发展到引诱小太子去水边玩耍,失足落水之事。好在小太子的生母周贵人因骨肉天性,纵使明知继宗不喜,也经常偷偷派遣宫人去探望小太子,这才及时将小太子救了起来。
时年太子不过三四岁,正是天真孩童什么都不懂,却经历种种险象环生。那周贵人原就是个身份卑微的宫俾,因被仁宗宠幸了一回,侥幸怀有龙嗣。至平安诞下皇子之后,才晋封为贵人。如此身份,及至继宗登基,在宫中只不过是孤苦伶仃,没有依靠,只得抱着儿子去找懿安皇后哭诉。懿安皇后亦担忧太子不能安然成长,遂将洪芫送到东宫照看太子。如此有机敏的洪芫在旁照顾,宫中太监宫俾看在懿安皇后的面子上,总不敢行事太过。
其后三四年,实在无法忍耐的继宗还是寻了个不是将太子之位罢黜,封李琛为顺王,迁出宫外。洪芫也跟着顺王出了宫去。彼时洪芫乃是东宫中唯一跟了李琛出来的人。在宫外顺王府时,因继宗平日里派锦衣军重兵看守,顺王主仆轻易不得出宫。又有那一等捧高踩低的阿谀小人,明知继宗不喜顺王,遂经常克扣顺王的俸禄供给。洪芫为了保证顺王衣食不缺,几经辗转禀明太后,亲自稼轩,供养顺王。这主仆两人相依为命,一过就是十来年。直到去岁继宗驾崩,太子李珍继位。登基大典之时却遭天火焚身而亡。
懿安皇后这才站出来说明李珍之死乃是当日继宗在告祭祖宗天地之时,答应了身死之后立仁宗之子为帝。如今食言而肥,且是遭了天谴。并联合朝中蹑服多年的仁宗老臣,以及那一等贪图从龙之功的权臣,拥立仁宗唯一的子嗣李琛登基为帝。
新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大赦天下,晋封嫡母懿安皇后为昭贤太后,仍居寿康宫。时人又称东宫太后。封生母周贵人为周太后,赐居寿宁宫。时人又称西宫太后。并晋封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日久生情的大宫女儿洪芫为贵妃——
原本新帝是想晋封洪芫为后的,只可惜朝中许多食古不化或者说是别有用意的老臣,以及新帝生母周太后均以洪芫大了新帝十岁为由,强烈反对新帝的旨意。新帝无法,最终只得妥协,迎娶了朝中一位世家女为皇后,并封患难与共的洪芫为贵妃。
说到这里,洪赋再次长叹一声,看着已经呜咽的不能自抑的孙氏,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封的完好的书信,递与孙氏道:“得知葵儿接了圣上的旨意,来江州接咱们一家回京。贵妃娘娘特地写了一封家书,派心腹丫鬟从宫中传出来交给葵儿,让他交与你我。并特特嘱咐他告知你我女儿的境况。只说女儿在宫中,如今一切安好。只等着咱们进京一家团圆。又嘱咐你万万不得伤心费神,如若因此有了什么缘故,反而是她的不孝了。”
此言一出,孙氏更是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