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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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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的康平,和今天大不相同,几条长街还铺着石板,那带解放后被挖成断壁残垣的城墙,仍青森森地拱卫着老城。南门外则伫立着那座曾是康平标志,而今已荡然无存的德式火车站。就是在那里,韩仲珂生平头一次挨打,也头一次见着了罗云生。
那时他刚从上海的学堂肄业,西装革履,守着个方方正正的皮箱,在一众长衫短打里格外扎眼。他大哥原派了人来接他,可这趟车竟难得的来早了。韩仲珂看了看表,自己提起箱子朝站外走去。至于后来,他是怎么跟那几个地痞撞到一起的,已成了一段公案。然而可以肯定的是,韩仲珂生下来就不认得“低头”、“服软”这四个字,所以一言不合、当先拔拳的人,到底是他还是对方,还真难说。然而韩二少再横,也只横了一会儿,很快他就被撂翻在地,七八只脚劈头盖脸地踹了下来。
罗云生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韩仲珂首先瞥到的是一角长衫,由于来人动作太快,他甚至没能看清长衫的颜色。只听一阵拳脚噼啪,夹杂着惨叫,刚才还凶神恶煞地围攻他的家伙转眼纷纷倒下。
那人振一振衣,沉声道:“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外乡客,算什么?”
韩仲珂的目光顺着长衫爬上去,望见一个颀长的背影,肩背并不见得宽厚,腰板却挺拔得叫人气馁。他挣扎着想要站起,那人转过身,把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以男人而言,那是一只过于干净的手,十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然而这只手跟他的主人一样有力,韩仲珂借着那股温暖的力道站了起来,目光也移到对方脸上。
那个刹那,韩仲珂后来辗转一生都不能忘记。
一片澄澈的阳光,透过车站的玻璃天窗,落在那人身上。天青的长衫、白净的面庞,都被阳光染得通明。韩仲珂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鼻梁,那么英挺,简直有种军人的凌然,然而那双低垂的凤眼却是那么沉静,阳光掠过睫毛,在漆黑的眼珠里唤出一种琥珀般的暖色。
他看着韩仲珂。
只是一眼,眼波一闪。
韩仲珂忽然不能言语,一阵不曾经验的悸动攫住了他。直到那人点头离去,他都没能说出一声谢谢。
“哎呦,我的少爷啊!您这是怎么了?”大哥派来的贺五爷终于赶到,看到韩仲珂的惨相,不由跌足。
韩仲珂恍如未闻,只指着罗云生的背影问:“那是谁?”
“那位?罗老板啊,罗云生。”
得知罗云生是唱戏的,且本行不是京剧,而是昆曲,韩仲珂皱了下眉头。京剧他倒是常听,昆曲却只有母亲在世的时候,家里才演过几回。那时韩仲珂还小,全然听不出这慢悠悠的水磨腔有什么好处,母亲爱的又全是文戏,他哪里坐得住,在母亲怀里扭上一阵,抓把果子就出去玩了。
可只要是罗云生唱的,管它南腔北调,总要听一听的。
到了演出那日,韩仲珂带着贺五爷早早地坐进了戏园雅座。当日演的是《牡丹亭》,正是一出要了命的文戏。好在韩仲珂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也就格外坐得定,开场不久,花旦娉娉婷婷登台亮相,韩仲珂立时轰然叫好。这好叫得实在太殷切,言外之意也太过明显,四座纷纷看了过来,好在他脸皮从来不薄,倒也受得住这众目睽睽。又看了一会儿,他悄声对贺五爷道:“扮相真俏,可你觉不觉得,他扮上真一点认不出了,脸架子都变了。”
“认不出?”贺五爷愣了愣,随即一脸吃坏肚子的表情:“当然认不出啦。我的爷,谁说罗老板是花旦?人家是小生!”
真到罗云生上场,韩仲珂反而不叫好了。他只是盯着台上那个倜傥风流的柳梦梅,盯着那双黑白分明、神采飞扬的眼睛,艳晶晶花簪八宝钿的旦角也好,看客的掌声喝彩声也罢,都退成了朦胧的背景,他从没这样清楚地听过一折戏,罗云生清润的吐字,一声声、一句句,仿佛都敲得进心。
散了戏,贺五爷托相熟的老生陈三引荐,提了一早备下的果礼,携韩仲珂去了后台。罗云生脱了戏服,脸上妆还未卸,正坐着休息。韩仲珂见了他,当下笑吟吟上前道谢。然而罗云生似乎已记不得他,听他说起车站的事,也只点点头:“小事一桩,韩少爷不必客气。”
陈三见罗云生淡淡的,恐怕韩仲珂下不来台,连忙圆场,贺五爷也说起韩家的声势,老爷夫人生前如何爱戏,又结交过那些名角。罗云生待长者倒是恭敬,并不因为贺五爷是个帮闲而有丝毫轻慢。然而韩仲珂看得出来,他并不爱听这些。韩仲珂自己也烦贺五爷卖弄,想了一想,忽然插嘴:“罗老板,我想跟你学昆曲!”
这话来得着实突兀,举座都是一惊。罗云生也抬眼看他。
韩仲珂笑了:“怎么都这个样子?我可是认真的。昆曲多好听呀,就是——”
“就是什么?”罗云生问。
“就是慢了点,能快点就好啦。”话一出口,韩仲珂就知道自己错了,陈三和贺五爷的表情都十分尴尬,虽然赔着笑,也没能遮掩过去。罗云生脸上可是一点笑影也没有:“昆腔就是慢的。韩少爷,您投错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