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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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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显石头一回见到莫忘川,是在一道野桥上。
连日暴雨到三月底稍稍歇下,放晴了两日,只是横江水涨,屯溪一带的桥面都叫大水冲垮了去,船舶损毁无数。
大批商队车马都堵在下游船渡,不得及时过河往徽州。
渡口上游有一道古早时候留下的石板桥,年久失修,桥面两臂横阔,行人不行车。
季显石沿着江边纵马跑了数十里地,只见到这一道桥还微微颤颤的挂在水上,摸着石栏上了桥,试探着走了几步。
石板摇晃,缝隙里见得桥下水流湍急,直有些腿软。
“臭老天偏要下这么多雨,头一回独自出来办货就赶上发大水……老辈人都说‘水为财’,也许这趟就要发大财……多出些银子,总能找到挑夫把货物运过河去,再拖两日怎么也赶不及了……”
一面颤声咕哝着,一面拐着脚转回去,几大车货物还拥塞在渡口的人群车队里,得尽早赶回去周转。
“不要跳!”
凭空忽然炸响起一声大喝,季显石吓得猛打一个哆嗦,脚下一滑。
仓惶间用力抱住石栏,结果那石栏喀喀几声动静,从底下断开,季显石紧抱着半截石柱一头栽向桥下。
江水冰寒且疾,季显石陡然没进冷水里魂魄都飞散了大半,连石柱也不记得松开,两腿乱蹬,探出水面惨叫了半声,立时又给水流卷进去。
隐约听见噗通一声有人跟着落水,然后胳膊给人大力捞住,脑袋终于探出水面。
季显石早灌了几大口寒江水,仰天大张着嘴,吸气都吸不进。那人一条胳膊横过他胸口紧紧拦住,沉得托不起,伸手去掰他手中石柱。
“放开,呸呸,快放开那破柱子!你年纪轻轻的,呸,何必,呸,何必想不开!”
还是岸上那个声音,一边吐水一边吼他,季显石听得肺也炸了,偏偏没有力气回骂。那人用劲奇大,拽走了石柱,提着季显石只像是提一条布袋,接连划了几下水把他甩上岸去。
季显石趴在岸上拼命呛咳,周身又僵又冷又痛止不住的打抖。
那人摊开两条腿坐在他旁边喘气,伸手来拍他,季显石奋力挥手打开,他嘎嘎笑,握住季显石的胳膊,粗厚的大手掌仍是拍到脊背上,帮他咳水。
“小兄弟好犟的脾气,喊着不要跳不要跳你还往下跳,怎么不听劝呢?”
“呸!呸呸呸!”季显石到底能说话了,恨不得喷他一脸水。“明明是你害我落水!这荒郊野外的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冒出来就大吼大叫的吓人,你不会好好说话啊!你这蛮人!”
“咦……”
“咦什么咦,你都不带着脑子出门的吗!谁站在桥上就是要跳啊!”
“这个这个,我是想着……这荒郊野外破石桥,小兄弟若非想不开,何必站到那么凶险的地方去,要是一个不小心掉下去……”
“已经掉了!被你害得!”
“那可真是对不住了,哈哈。”
居然还有脸笑,季显石转头瞪他一眼,说他是蛮人还真是一副蛮样。
头发粗乱,浓眉圆眼,留一圈络腮胡子,身上湿衣裳贴着更见得壮实,笑得大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来。
季显石赶着回渡口,没工夫跟他在这里骂架,气哼哼爬起来去岸边树林牵马。
刚走几步,听见背后响动,那人也跟过来了。季显石加快步子,那人跟着走快。季显石站定不动,那人也老老实实站住。
季显石回头瞪眼,那人两手一摊,憨憨笑道:“我的马跑了……”
他刚才急着跳水里救人,没顾上拴马,一会功夫马就不知跑到哪去了。
“休想!”
季显石凶巴巴吼道。
差点害他丢了小命还想跟他同乘一骑,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他这么大一个,不把马压坏了才怪!
“小兄弟,我只要借道回渡口,小兄弟……”他一边说着季显石一边解开缰绳跳上马,踢踢马肚就要走。他一首扯住辔头,仰首说道:“小兄弟实在不愿,相烦到渡口传话给莫家的伙计,叫他们来接我。”
“……我不去渡口!”
“小兄弟马鞍上拓着片石堂的字样,是徽州季家的人吧,早些看见,当明白小兄弟是上桥探路,不至于误会。”
“你……”
“在下莫忘川,过往几年,与片石堂也有生意往来……”
原来也是到上游探路来的,原来还是个生意人,长成这么个鬼样子。季显石哼哼两声算作答他,提缰就走,马匹得得跑出去十余丈远,那莫忘川还在身后高声喊:“有劳小兄弟了,我就在这里候着。”
回头看,傻大一个人定定站在岸边,还笑着跟他挥手。
……看他的样子也不像骗子,既然是有过生意往来,别是爹爹的熟人,随意开罪了也不好。季显石握紧缰绳停下,肠子都抽了一抽,咬咬牙还是打马回去。
“上来吧。”
莫忘川望着他一直回到近前,咧嘴就笑,笑得一副憨样。
“多谢小兄弟!”挤上了马背还在笑,一边小兄弟小兄弟的叫:“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不用称呼,你往后挪点,别压着我!”
谁要跟这蛮人套近乎,看在他是为了救自己弄丢了马,送他一程就足足够了。说到底还不是他害他落水,半句话都不想跟他讲。
“那我还是叫你小兄弟。”
“哼。”
嘴在他自己脸上,他要讲就给他讲下去好了,累死他。
“小兄弟,你是季家什么人?”
“小兄弟,你多大了?”
“小兄弟,你迎风打喷嚏,别是染上风寒了……”
“小兄弟,你这身板也太娇弱了些,头先那一股小水流就把你带跑了,要不是……”
“那是洪水……洪水!”
季显石终于哼不下去了,扭头冲他吼,好想用手里的缰绳抽打他的胡子脸。
“江南的水能迅猛到哪里去……”胡子脸还在笑:“我家乡有条祖厉河,夏日走到沿岸便听见轰鸣,那水势直如千军万马奔雷而过……”
季显石一点也不想听他的鬼话,不想知道他的鬼事,渡口好远,可怜的马儿驮着两个人越走越慢,眼看着天都黑了。
他又冷又乏,背后还有只大蛮牛喋喋不休,这一回出来怎么就这么倒霉啊!
正栽着脑袋犯晕,莫忘川从身后伸过胳膊扯住缰绳,季显石还不及问,被他拦腰一带就一道拖下马,站在一处田埂上。
“干什么……”
“眼看着天晚了,马也实在走不动了,咱们歇歇脚喂喂马。”莫忘川伸手往前指,前头田地中间搭着一个草棚,想是农户夏日看瓜的棚子。
“不去!”
季显石掉头仍要上马。
莫忘川也不同他吵,拦腰拖着就走,一直走到草棚里看准了一堆干稻草扔下他。季显石翻身起来,莫忘川到草棚外头拴好了马,再进来按住他肩膀让他坐下。
“歇歇吧,歇歇吧。”倒像是哄小孩一般。
季显石也是真累了,坐倒在稻草堆里好难再起身,于是也懒得跟他犟,只是坐着瞪眼看他,把他两只大厚爪子打下去。这人手劲奇大又不知道收着,在水里就把他胳膊上掰了几条青印出来。
莫忘川四下摸摸找找,从怀里翻出来几样东西,看看又扔开。
“带着的生火东西都湿了,你过来我抱着你暖暖好了。”
“啊?”
季显石还在发愣,莫忘川已经挪到他面前,伸手脱他衣裳。“早春夜里凉,湿气又重,你路上连打了几个喷嚏,不暖过来肯定得病一场。”
“你干什么!”季显石揪住衣襟吼他。
“一身湿衣裳一路也没干,贴着冷,脱了吧。”扯开领口,搭手在肩膀摸了一把,热烘烘的手掌印在肌肤上。“看你摸着就跟冰人似的。”
“用,用不着你管!”
季显石伸手推他,一丝一毫也没推动。
他也不管季显石答不答应,愿不愿意,刷刷几下就扯掉了里外三层衣裳。跟着伸手到腰带,季显石死死揪住,他摇头笑。
“少年人怕什么羞……”
是你自己没羞没臊的!蛮人!季显石在心里面默默的骂他,脱了衣裳更觉得冷,密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条胳膊横过胸前,莫忘川解开自己衣裳,把他拖进又暖又厚实的怀里,脊背紧贴着胸膛,像是掉进了一床暖被,从心口到四肢都渐渐舒缓过来。
“唔……”
季显石舒服得都快哼咛起来了。
莫忘川伸腿搭在他腿上,伸手盖住他两只手,仔细揉搓。
“小兄弟,你这手掌滑嫩的姑娘一般,轻轻捏一捏都能留下印子……长得也像个姑娘,要不是脱了衣裳……”
“岂有此理!”季显石怒得要挣开,莫忘川赶忙按住。“你怎么好了一阵就立刻胡说八道!你自己怪力弄伤人,还是我的手不对吗!我长得……我长什么样子也轮不到你嫌弃!”
“是是,这是做兄长的不对,哪里敢嫌弃……”
“什么兄长!你是哪家的哪来的兄长!”
“小兄弟,你我萍水相逢即是有缘,陌路也可结兄弟……”
“谁要跟你这么个蛮人认兄弟!不要再叫我小兄弟!”
“那要怎么叫你……”
“不要叫!”
季显石吼到他哑口无言,过了一小阵,忽然听到他在身后笑起来,嘿嘿偷笑,就跟捡到宝一样笑得惹人厌,鼻息都喷在颈子上。
“哼。”蛮人果然跟常人不同,挨骂都能挨到笑。
季显石被他喷得痒,挪挪脖颈想要躲开。莫忘川跟着挪挪,索性把下巴嵌在他肩窝里,一定要给他暖着肩颈。
“……不要叫,那我怎么跟你说话?”
“不要跟我说话了!你不是要歇歇吗?歇啊!”
“好好,咱们就歇着。”
他这回倒听话,整个人裹在季显石身上,不声不响,不一时居然开始低低打呼,竟然抱着他就睡过去了!
季显石掀了两下掀不动他,只好随他睡。
累得头昏可就是睡不着,大睁眼睛,满脑子只想着堆在渡口的货物,跟谷家管事约定是三月底看货,再不想办法送过去可就错过今后的连笔大生意了。
满心烦恼,偏偏给他缠得只能躺在这里,扭了两下,只觉得腰后面硬梆梆顶得不舒服,伸手向后推,握住了一样东西。
“什么啊……拿来硌人。”
手指拔了拔,东西就插在莫忘川腰带里,能抽出来。
拿到眼前借着棚顶透进来的些些微光细看,一块破木牌上朱砂红笔写着两个数,有些眼熟……是渡口官差派下来的号牌。
横江渡口车马拥堵,多有口角事端,县衙遣了一队人过来整饬,按着先来后到的顺序分发号牌,依次渡江。季显石的几架马车白天刚刚赶到,领到的号牌到了百余数,少说得排到三天后。
莫忘川的牌子上只有两个数,天明之后也许就轮到了……
季显石握着他的牌子,偏头听听他还在肩膀后面大睡,睡得很沉。
他可是差点害死自己的人,想想要是真淹死在横江里可是个枉死鬼,到了枉死城里要一遍遍遭罪的……只当是这蛮人欠他的!
季显石咬咬牙,小心翼翼的动弹,费半天劲从他手臂里头出溜下去。
胡乱摸到衣裳穿起来,号牌塞到腰带里,回头看莫忘川仍睡着,只是两手抱了个空,在睡梦里哼了几声,伸手摸索了几下。
季显石总怕他突然醒来,讨要回去,他这么壮可打不过。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慢慢扯开他腰带,把他的裤子从里到外一气扒下来,看他光着屁股怎么追。
莫忘川又哼了一声,想是睡着也觉得异样,翻转了身,光溜溜的下身正对着趴在他腿上扒裤子的季显石。季显石唬了一跳,抱着裤子坐倒,屏住气看了好一阵,这蛮人根本没醒,只有那东西精神得很。
“呸!”
季显石恨恨啐了一口,团好他裤子出去,轻手轻脚的牵马走人。
走出去好一段才上马放开了跑,半路扬手把他的裤子丢了,马上就能到渡头,有了这块号牌一定赶得及回徽州。
这一路的晦气就这么顺手丢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