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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Phantom Limb ...

  •   景麒從噩夢中掙扎著醒來,第一個感覺就是痛苦。渾身的斑痕依舊像是針紮般刺痛,而身體像是支離破碎的機關,一動就會咯吱作響。他勉強睜開眼睛,透過重重幃帳,突然就看到了門邊的舒覺。
      女王那張蒼白的瓜子臉在陰影裏一現,驚惶地看他一眼,隨即便從門邊消失了,像是發現他已經醒來,便急忙地逃開。
      “主上……”景麒咬著牙爬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想要下床,卻因為手一軟,幾乎裹在帳幔中滾下地來。
      這個劇烈的活動幾乎使得景麒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從肉中剝離開來,他在地上喘息了一陣,然而並沒有宮女來扶他。他昏然而迷茫的頭腦過了一陣才反應過來:不會有人來了。他的主上已經把所有女人都趕出了金波宮,趕出了堯天,還要趕出全國,……這就是為什麼他現在會如此痛苦的原因。
      景麒把自己撐起來,靠著床榻閉上眼睛,等待那火一般燎燒自己的呼吸平靜下去。不。不能再這樣了。無論她願不願意聽,他必須勸諫。這是他的職責,並不能因為痛苦而逃避。
      景麒休息了一下,用滿是瘢痕的手撐住著床邊勉強站了起來。他的腿很軟,幾乎邁不開步子,但景麒用了很大的毅力,還是扶著牆壁,慢慢地向前走去。
      從自己的床邊到門口,景麒不知道自己忍受了多少痛苦才走到。一到了有陽光的走廊上,景麒就控制不住自己地癱坐下來。心沉重地跳動著,仿佛不堪負荷,隨時都會爆裂。
      還是……太勉強了嗎……
      聽說麒麟失道之後體弱者不到一個月就會死。自己持續這個情況已經四個月了,算是種幸運\吧。然而要行走依舊已經超出了體力所能支持的限度。
      就在景麒這樣茫然地想著的時候,他突然看到舒覺站在長廊的盡頭,用手捂著嘴,帶著說不出是恐怖還是哀傷還是瘋狂的眼神看著他。
      “主……”然而還沒等景麒軟弱無力的呼喚完全出口,舒覺就一回頭,提著裙子跑過了走廊的轉角。
      “主上……”許久不見陽光的景麒被太陽曬得頭暈眼花,向前一倒,上身撲在了地上。景麒的心突然痛起來。這是難以名狀的劇烈和沉重,刀絞、針刺、仿佛整個身體都在朝那一點收縮,他必須拼命克制自己才能讓自己不要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
      舒覺現在開始害怕見到自己了……她害怕見到自己……在逃避自己……
      就像從前那樣。她現在害怕自己的錯誤就和從前害怕自己的職責一樣。
      看到現在這個樣子的他,就真的讓她那麼痛苦嗎?
      也許吧……景麒看著自己的手。怪異的、長滿瘢痕的手。那些瘢痕在蒼白的皮膚上仿佛寄生的苔蘚\,觸目驚心的醜陋。所以她不再想看到他……
      景麒幾乎無法忍受這個念頭。它像火字一樣燒烙自己的思想。
      ……但他必須告訴她事實。必須試著讓她去糾正自己的錯誤。因為他是她的他的麒麟。
      決心好像給了景麒力量。新鮮空氣似乎也給了他那病弱的肺刺激。休息了一陣之後,景麒再次扶著牆壁站了起來。
      “主上。”他朝舒覺跑走的方向慢慢尋去。
      沒有了一半的人口後,金波宮空寂遼闊得幾乎讓人難以忍受。景麒走了很久才看到遠遠站著幾個官員的身影。他們聚集在一起低聲談論著什麼,然而看見景麒就齊齊停了下來,瞪著眼睛看著他。這也難怪,朝廷裏的人已經很久沒有在仁重殿之外的地方看到宰輔了。
      景麒停了下來。“你們有沒有看到主上?”他問。
      那些官員都保持著緘默,只有一個人用一種相當滑稽的姿勢搖了搖頭,然後就張大嘴巴看著自己。景麒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否定的意思。算了。他心裏也知道這個朝廷裏的人大多不可信任,問也沒有用。
      他慢慢朝花殿走去。舒覺大概逃到了自己的妹妹那裏躲起來了吧,那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不過或許她在西園裏也說不定。
      越朝外走,遇到的人也就逐漸多起來了。但不管是官員,還是普通宮中僕役,見到他都是一臉怪異的表情。他們沉默無聲地為他讓路,對他行禮,然而好像沒有人願意同他講話。有幾個人甚至笑了起來。仿佛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在裏面。
      要是在以往,景麒一定會覺得不解,並且相當生氣,但他現在連生氣的力量都沒有了。
      也許在他已經敗壞的身體內,那儘快找到舒覺並勸諫她、盡到他作為麒麟的最後責任的信念的力量竟是如此巨大,以至於景麒發覺的時候,他竟然已經走到了快接近禁門的地方。幾個重要的大臣都在那裏,似乎在商議什麼重大的國事。塚宰靖共也在。
      “……沒有這種先例。從雲海上走從來都是特權,之前也只聽說恭國女王升山時奏國卓郎君破例了。但是那不是吉事。玄武不可能做這種事情的。”
      “和那邊聯絡過了嗎?”有人低聲問道,似乎相當不耐。
      “已經說過了沒有辦法。只能等了。”
      “還要得等多久啊。”
      “真失禮。至少也得要有點應有的威儀吧,難不成就放在騎獸身上馱著回來?”
      “那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至少我老婆肯定同意。”有人發出了刻薄的冷笑。靖共皺起眉頭,似乎正想呵斥那人兩句,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扶著柱子站在一邊的景麒。
      “台甫!”靖共大吃一驚,臉上出現了複雜的神色。“您……怎麼起來走動了?貴體……已經有起色了嗎?”
      景麒搖了搖頭。那些斑點依舊在蟲蟻般噬咬自己的身體。實際上景麒覺得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倒下,他的冷汗已經把背上衣裳都浸透了。
      而靖共隨後也看到了景麒手上的瘢痕。他臉色變了。
      “怎麼這樣?”他低聲喃喃道。
      景麒不想知道為什麼靖共會有那樣的表情。他現在痛苦得幾乎無法思考,腦子裏還是只縈繞著一件事。
      “你看見主上了嗎?”他問,“我剛剛看見她到這邊來了。”
      靖共的臉色又變了一變。
      “台甫,……”他剛剛開口,景麒就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了牆角舒覺蒼白的臉和華麗的裙裾角一閃。
      “主上,”景麒低低地叫了一聲。靖共一個哆嗦,猛地回頭,看向景麒所看向的方向,那眼神幾乎可以能被形容為驚恐萬狀。但景麒沒空再去理靖共,他再次緩慢又痛苦地邁開了步伐,離開了那些大臣,穿過人群,朝舒覺離開的地方走去。
      長樂殿前的人也很多。景麒有點奇怪。宮殿的那個部分空空蕩蕩,這邊人卻很多,而且他們都在吵吵嚷嚷地忙碌什麼?那些人從長樂殿裏面從外搬東西幹什麼?這種事情得到了舒覺的允許嗎?還是她又想幹什麼荒唐的事情了?
      但他還是沒有問。焦慮讓他加快了步伐,儘管身上的瘢痕依舊針刺般疼痛。而人們一如既往沉默地為他讓道,用複雜的眼神看著他。景麒不去理會那些眼神,咬著牙先前走著。一個不留神,他竟差點絆倒在舒覺的小狗身上。小傢伙發出一陣哀鳴,隨即有個人跑過來,不顧狗的狂吠和反抗把它抱走了。不知道為什麼,舒覺竟然會讓它跑到殿外的臺階前來……這不向來都是她關在房子裏的寶貝嗎?
      景麒覺得自己快要虛脫了。他看著通向長樂殿的臺階。就算被施了法術,這些臺階看起來還是那麼高而陡峭,幾乎讓他覺得暈眩。景麒拿出全部殘存的力量和勇氣,勒令自己不斷反抗的身體聽從頭腦的指揮,勉力登上那些看似無窮無盡的臺階。堅持住。他對自己說。不出意外的話,主上應該就在那臺階上,然後他必須完成自己的職責……
      舒覺果然在那裏。
      景麒一抬頭,舒覺果然就站在自己不遠處的臺階盡頭,低頭看著自己。
      自己走路想必很慢。景麒心想。走了那麼長的時間,以至於主上都有時間重新換了一套衣服。現在她穿著剛進宮時候那身樸素的淡青色的束帶衣裙,不施粉黛,看起來似乎還是當年那個害羞的小家碧玉。
      她垂頭看著自己,細細的柳眉彎成憂愁的形狀,而她的眼神看起來那樣悲傷,那樣悲傷,幾乎壓得景麒想要喊叫出聲。他以為她要說什麼,因為她看著他似乎欲言又止。
      但她最後還是沒有說話。她再次深深看了景麒一眼,隨後就轉過身去,走進了長樂殿那陰暗的殿門之內。
      “主上,等等我。”景麒想開口,但是他的呼吸像塊黑鐵一樣壓在他的胸膛上。他眼前都是黑霧,身上的瘢痕好像就要燃燒起來一樣,要拼命抓住欄杆才能讓自己不滾下去。他又喘了幾口氣,然後耗盡自己最後那點力氣,終於登上了臺階盡頭,筋疲力盡、踉踉蹌蹌地走進了長樂殿。
      長樂殿裏一片空曠。舒覺喜歡的那些粉色的長長幃幕已經從天花板上撤下來,她親自繡的那些錦\墊也從椅子上收走了。幾個描金的箱子敞開著放在殿中,但是裏面空無一物,沒有舒覺那些顏色豔麗的衣裙。
      這算是什麼?景麒靠在柱子上幾乎是惱怒地想。她是打算搬家嗎?乾脆搬到呀峰的花園去?這樣就可以徹底避開他?
      “主上……”他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
      這聲歎息似乎驚動了陰影裏的什麼人。景麒抬起頭來。但那不是舒覺;而是天官長嘉熙。他身後還站著一個女人。
      “台甫?”嘉熙走了幾步,迎上前來,吃驚地問,“您怎麼會在這裏?您應該在仁重殿……”
      “我來找主上。”景麒覺得頭暈眼花,他知道自己快堅持不下去了。“我看見她進來了。”
      嘉熙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但那目光隨即便變化成了一種深刻的悲哀,景麒所不瞭解的人間的悲哀。人的憐憫。
      “台甫,”嘉熙緩慢地開口了。“主上不在這裏了。”
      不在?景麒昏沉地想。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還得忍受折磨繼續去追她?
      “……她前天已經在蓬山退位。我想,應該已經有人告知過台甫了。”
      這次輪到景麒睜大眼睛。震驚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甚至讓他暫時忘記了身體上的痛苦。
      “這不可能,”他很驚訝自己竟然還能發出那麼清晰有力的字句,“我剛剛明明才看到她。看到好幾次。”
      嘉熙依舊用那種哀傷的眼神看著自己。“王氣已經……”他說。
      “王氣還在!”景麒覺得又恐怖又憤怒。這是什麼玩笑。他伸出了手,仿佛要向嘉熙證明那觸手可及的王氣。明明還在的!雖然軟弱而又縹緲,但還在的,明明還在的。他感覺得到!
      “這不可能。”
      嘉熙瞪眼看著景麒手臂上的瘢痕。而景麒幾乎感到得意。你看到了吧。如果主上真的退位了,這些失道之病的症狀算什麼?自己不是早該康復了嗎?自己滿身的痛苦,這些瘢痕,都在證明她的存在。她明明還在的吧?而且她還在繼續著那些錯誤……
      嘉熙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麼,但是最後卻轉過了身,仿佛是終於不堪忍受般快速步出了長樂殿,沒有再看景麒一眼。
      景麒看著他走遠,又回過頭來。先前嘉熙背後的那個女人走出了陰影,原來是舒榮。景麒皺起了眉頭。這個女人一如既往帶著冷漠的表情看著他,微微撇起的薄嘴唇顯露出不屑。
      是你把主上藏起來了吧,景麒想。讓她從我這裏躲開,像從前那樣。
      舒榮沒有理會景麒的眼神中的怒意和恐懼。她打量著景麒,就像他只是一頭普通的野獸。
      “你也要告訴我,主上已經不在這裏了嗎?”
      景麒咬著牙低聲說到。他不記得自己短暫的一生中可曾帶過這樣的恨意對別人講話。這幾乎已經不是麒麟的恨意了。
      從舒榮那蒼白的嘴唇上泛出一個微笑。她居高臨下般看著景麒。
      “怎麼?”她低聲說著,“從前姊姊想見你的時候,你無動於衷,現在你倒積極起來了?”
      景麒瞪著她。
      舒榮卻笑得更加舒展起來。
      “我告訴你姊姊在哪里,”她柔聲說。
      “我聽說從前有一個人,在山裏遇上了妖魔,因為逃得不夠快,結果被妖魔生生撕裂了兩條手臂。他躺在山裏奄奄一息,好在被人發現抬回村中。醫生看他傷勢太重,不截肢的話無法存活,於是就在他昏迷的時候鋸掉了他的兩條胳膊。可是後來你猜怎麼著?”
      景麒額頭上透出冷汗來。他不明白舒榮為什麼要給他講這些無關緊要的話。
      “後來他醒過來了。可是他竟然不相信自己的胳膊已經沒了。別人告訴他事實,他卻大光其火,根本不理。他說:‘你們都在胡說八道!我明明感覺到我胳膊還在的!它還能動!而且我覺得它還在痛……痛得很!痛得要命!’”
      舒榮說完了。帶著她那種說不出是殘忍還是憐憫的笑意看了呆呆站立著的景麒一眼,突然高聲笑起來。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回蕩在宮殿裏,說不出的怪異。她就這樣笑著走遠了,把景麒一個人撇在那空蕩蕩的正殿裏。

      景麒呆呆地站了很久,然後才像從夢中醒來一樣,他緩慢地轉過頭,惶然地看看大殿,又看看門口,似乎還在期望著再看到舒覺那一角青色的裙裾在某一個牆角閃現。
      但是最終她畢竟沒有出現。
      景麒忍不住向前跨了一步,再次伸出了手,想去捉摸那微弱縹緲的王氣。
      就在這時,一絲薄薄的陽光透過長樂殿那複雜的雕花窗,照亮了景麒的手。

      那雙手纖長而瘦弱,白玉般的肌膚上毫無瑕疵。

      景麒看著自己的手,終於怔怔地流下淚來。

      Phantom Limb【幻肢】:截肢或殘廢的患者感到自己有該肢體的存在,否認自己有任何殘缺,同時亦有相當高比例的患者仍為那些不存在的肢體感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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