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之围城]手剥橙》橘橘丸

108、万物生（下）

　　阿暮梦见自己冻毙于一场大雪，她僵硬着四肢蜷缩在雪地里，只剩双眼睁开，四周白茫茫一片，渺无人烟，眼见鹅毛大雪将自己覆盖。
　　随着受冻导致的一个喷嚏，阿暮总算苏醒了过来，她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强迫自己立刻清醒过来观察环境。然后在心里痛骂了大老板的全家。
　　这能不冷吗？大冬天的给她关在铁笼子里，吊在几十米高的塔吊上，海风呼呼吹着，是个人都得感冒！
　　大老板大清早出现在她病房的时候，阿暮就知道不妙，重伤未愈的自己战斗力恐怕还不如燕芬。她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乖乖跟着上了车，手里死死捏着银针，打算找准机会下手，只是终究也没几分把握。然而大老板全程一言不发，只是死盯着她，反而看得阿暮心里发毛。
　　车一口气开到西贡海边，马仔们小心翼翼地请阿暮下去，阿暮这才发现眼前是一个大铁笼子，一旁还有一台明黄色地塔吊机。
　　“上一个把我关笼子里的人是什么下场，你应该清楚吧？”阿暮跟随着马仔们的指引走到笼子前，然后停下脚步回过身，试图恐吓一下大老板，同时找准最后的机会。
　　“警察发现的时候已经活活饿死了，真吓人啊，我可经不起这种死法。”大老板的眼睛本来就小，此刻微眯起来，更显阴毒。
　　“你就那么怕吗？”阿暮也半睨起眸子，双指暗自用力，银针蓄势待发。她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料到这么突然。大老板确实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但实在够聪明，自她回来那天就知道他已拿捏不住王九，早就在想招儿了。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帮派里除了王九，哪有一个可堪大任的？若是将王九赶走，只怕帮派基业不保。可就这样每天等着随时会到来的背叛，对大老板无疑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其实他有退路的，阿暮想，只是他绝对不会选择那条路。否则，他与王九之间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死丫头还嘴硬，一会儿该轮到你怕了。”大老板说完，手掌猛地一挥，将阿暮掷出的银针拍在地上，“动作这么慢？狄秋下手挺重啊。”
　　完蛋！阿暮立刻转身想要逃跑，身后猛地挨了一击，整个人摔进笼子里，然后就听见了落锁的声音。
　　“放心，很快会有人来救你的，到时候就清楚谁输谁赢了。”大老板的话语渐渐变得小声，阿暮陷入了晕厥。
　　再醒来时，便是眼下这个情况了。阿暮朝下看了一眼，立刻感觉到一阵腿软，她并非恐高的人，可如今悬空在这样的高度实在难以有安全感。她抬头透过栏杆间的缝隙看去，铁笼上方拴着条牢固的铁链，约莫三四米长，连接着吊臂中间的挂钩。
　　倒是不难爬，但前提是可以从笼中脱身，否则一切都是空话。她摸向手腕处，取下一枚银针，凑到锁前开始试着开启。
　　三分钟后她就放弃了，这玩意儿是需要技术的，自己实在没学这方面的知识。她怕铁笼摇晃，不敢缩在角落，只能稳稳地坐在中间的位置，仰起头开始叹气。
　　多少次了啊，为什么自己总被人抓来威胁呢？□□实在比她见识过的还要卑鄙，不是迷药就是车撞，要么就像大老板似的专门趁人之危。
　　龙城帮和架势堂真是□□的一股清流啊，以后暴力堂也得向着这个方向学习才行。阿暮不是没想过王九要如何接替大老板，她讨厌那个死胖子，但仍期待着可以和平解决，如今看来怕是不行了。
　　自己的处境目前还是安全的，大老板没有折磨自己，铁链也不会突然断掉，只需要耐心地等待救援。可越是这样阿暮越觉得害怕，大老板鱼死网破绝不会只是为了吓吓他，他一定在别处闹了一场大的。阿暮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每一个人平安。
　　约莫是正午的时候，本来码头静谧得只能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却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巨大呼啸声。阿暮鼓足勇气朝下看了一眼，颜色和车型都是暴力堂的，还有一辆看着像秋哥的。很快她惦记着的身影从第一辆车上下来，开始左顾右盼地寻找。
　　“阿九！——”阿暮激动地抓住栏杆，大声地呼喊着。这地方十分空旷，又无人烟，声音意外地能传播很远。
　　地面上的王九立刻抬头看到了阿暮，此刻狄秋也正好从车上下来，即便看不清，阿暮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欣喜。
　　“别怕！我马上救你下来！”王九大声地回应着，便往塔吊机下方冲来，而狄秋和一众小弟们紧随其后。
　　阿暮心中大石放下了大半，这些人身上没有伤，看来并没有经历什么打斗。眼看着王九来到了塔身下方，整个人却忽然停止不动，没有继续往上攀爬，而狄秋和身边人也停在原地。阿暮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她很努力地听着这些人的讨论，也只听见了什么“十分钟”。
　　阿暮正焦急着想要发问，却见狄秋衣摆一甩开始向上攀登，而暴力堂的其余人员全部后退了几米远，只留王九一个人仍站在原地。
　　“阿九！下面怎么了？”阿暮急切地喊着，她感觉到了不对劲。
　　“别担心！秋哥马上救你下来！”王九抬起头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阿暮想继续问，却也知道王九此时绝不会透露任何令自己担忧的信息。
　　阿暮的心脏又揪了起来，她只能寄希望于狄秋能顺利拯救她。塔吊很高，只能通过中间的梯子一步步爬，狄秋的速度称得上飞快，但也至少需要一分多钟的时间。而就在这个过程里，又飞驰而来一辆汽车，下来的却是十二少和洛军。
　　“王九！钥匙！从大老板身上拿到的！”十二少举着钥匙大声呼喊着，同时还捂着肚子，看起来好像有些痛苦。
　　那一大串钥匙有大几十把，密密麻麻地挂在一圈铁环上，随便一动就丁零当啷的。阿暮心里暗骂，这个大老板走路不嫌吵么？
　　“别过来！这么多把！根本来不及一个个试！等狄秋去操控室把铁笼子放下来就行！”王九看了十二少一眼，不耐烦地回应道，“陈洛军你怎么也在！”
　　王九和十二少隔了十几米远，本就扯着嗓子交流，洛军惯于小声说话的，此刻也只好高声回应，却正好能让阿暮听个仔细：“龙哥和阿柒在看着大老板，不能动身。信一被你打伤了，四仔在给他治。所以只有我和十二少来送钥匙。”
　　“神经！送个钥匙还要两个人！而且你不该伤得最重吗！”王九骂完，特意抬头看了眼阿暮。阿暮立刻觉得心里慌乱，她明白王九的这个动作，他是刻意在瞎聊一些有的没的好转移阿暮的注意力，他到底怕她发现什么？
　　此时狄秋已经爬到了操控室里，大约半分钟过去，阿暮并未觉得塔吊有任何动静。她正疑惑着，狄秋忽然从操控室的窗户里往下探头，声音急切不已：“王九！让他们送钥匙上来！所有开关都失灵了！快！”
　　阿暮眉头紧皱，为什么王九要说来不及挨个试钥匙？为什么狄秋现在这么急躁？他们到底在着急什么？
　　十二少闻言拿着钥匙圈想冲向王九。
　　“等等！”王九立刻阻止，他的目光看向一众暴力堂的马仔们，“这些钥匙都是帮派的物品，你们或多或少都见过。我给你们三十秒排查，把明显不是铁笼钥匙的找出来，剩下的再送上去，时间不多了！”
　　话音一落，A仔立刻从十二少手里夺过钥匙圈，一堆人围在一起开始研究，挤得水泄不通。
　　“这把生锈的是果栏里仓库的钥匙！快，快摘下来！”
　　“这三把长得一样的，是保险柜的钥匙，赶紧也摘了！”
　　“那个我认识！大老板放漫画书的柜子就是这把钥匙，我帮他取过东西的我记得！”
　　……
　　底下人声嘈杂，阿暮头顶上方却传来熟悉的呼唤，是满头大汗的狄秋站在吊臂中央看着她。此刻他的银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青灰色的衣摆也在随风飘扬，尽管如此，他却强自稳定着气息，不让自己的声音染上半点惊慌。
　　“阿暮不怕，我马上救你出来。”
　　“秋哥，阿九在下面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危险？”阿暮仰起头，正午的太阳刺得她睁不开眼。她看不见狄秋的表情，但沉默已经回应了一切。
　　下方一群人七嘴八舌的，倒是很快将钥匙筛选了个七七八八，铁圈上只余下了七八把钥匙。
　　王九见状，始终站在塔身下方，微微侧过身子说道：“来一个速度快的不怕死的，赶紧把钥匙送上去！”
　　十二少显然被“不怕死”这三个字整懵了，半天摸不着头脑。而A仔捡起放在地上的钥匙圈就向着塔身疾跑，却在半途被洛军一把抢过钥匙，然后一股脑地冲进塔身里。洛军看了王九一眼，就立刻爬起了梯子。
　　“陈洛军你有病吧！你不怕死吗！”A仔在身后怒吼道。
　　“阿暮是因为我才会受伤，才会被抓，我不想欠任何人！”洛军声音坚定，飞速地攀爬着，但看得出左肩明显有伤，动作很不自然。
　　“喂！什么情况！为什么会死？不就是送个钥匙吗？”十二少试图凑近王九身边发问，却被蛙仔抓住了手臂，轻声同他解释了两句，“什么？我去！洛军你你、你可抓紧啊！”十二少听完蛙仔的话明显的焦虑起来。
　　阿暮理出了一些头绪，可她不敢去细想，只觉得一阵后怕。她低头看着下方的王九，悬于高处已经无法让她害怕，她只担心他的安危。
　　王九掏出一根烟，点燃后又重新抬起头看向阿暮，笑容有些疲惫：“等你下来了亲自管管我。”
　　阿暮觉得鼻头发酸，她尽力停止胡思乱想，收拢起不安的情绪，回应了一个安心的笑容：“好啊，你等着。”
　　下方的人从一旁的工地上找来了不少大包小包的东西，正在将王九所在之处围住，阿暮不自觉握紧拳头，指甲狠狠地扎进肉里，她的猜想又得到了几分验证。
　　头顶传来脚步声，阿暮抬起头，洛军已经爬到了顶端，并走到了吊臂中间。他和狄秋对视了一眼，两人眼神都有几分闪躲，还是狄秋率先反应过来，夺过他手里的钥匙圈，趴在吊臂上呼喊：“阿暮，手能伸出来吗？我把钥匙丢给你。”
　　阿暮此时才站起身子，这个铁笼倒是不高，正好足够自己站起，手臂从缝隙中高高伸出，恰好能接住丢下来的钥匙。
　　阿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多怕自己一不小心没有接住钥匙，又或是狄秋丢偏了，但好在意外没有发生。阿暮再一次凑到锁前，拿着钥匙的手紧张地颤抖着，好在试到第四把就成功了。随着铁门打开，她甚至听见了底下越南仔们的欢呼声，阿暮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此刻身体的疼痛，敏捷地从笼中攀爬上铁链，再一路越过吊钩回到吊臂上。
　　“太好了！”狄秋双眸含泪地拥抱住阿暮，失而复得的心情化作一声长叹。
　　“四分钟！”王九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狄秋像是猛然醒悟，松开了怀抱，一把拉起阿暮就往梯子的方向轻推，嘴里还喊着“快走”。
　　阿暮猜中了几分真相，知道现在时间紧迫，一把拉过还站在一旁发愣的洛军一起往回走，而狄秋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跟在身后。
　　海风的声音里混杂了一丝金属的断裂声，阿暮尚来不及反应，就觉得自己脚下的吊臂开始轻微地晃动。突然间，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断裂声划破了天际，紧接着是吊臂拉杆不堪重负的哀嚎，阿暮身后的半截吊臂在巨大的张力下扭曲、颤动，最终轰然断裂，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下坠落。
　　阿暮仓皇间猛地回头，狄秋原本就站在后半截吊臂处，此刻他的身体随着吊臂的断裂而失去了支撑，开始自由落体般地向地面坠去。长褂如同蝉翼在风中扑腾，狄秋双眸从最开始的惊讶迅速变为解脱般的释然，嘴角甚至勾起了淡淡的笑意。
　　风在耳边呼啸，恐惧如潮水般朝阿暮涌来，将她紧紧包裹，她怔在原地动弹不得。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如同闪电般冲了出来。洛军毫不犹豫地冲向即将坠落的狄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奋力一跃，伸出手臂，用尽全身力气。他一只手奇迹般地抓住了狄秋的手腕，而另一只手则死死抓住暂时安全的余下的吊臂围栏。
　　狄秋的身体在空中摇摇欲坠，阿暮好似一下子活了过来，也冲到跟前，用着她此刻微乎其微的力气帮助洛军拉人。
　　底下的人在惊呼，在惊叫，唯有阿暮大脑全程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惧怕死亡。
　　“没事了！”狄秋艰难地爬了上来，抚摸着阿暮的脑袋，脸色仍挂着平和的笑容。他看了一眼洛军，本就肩膀受伤的他在经过此番拉扯过后更是疼痛难忍，整张脸疼到煞白，浑身颤抖着冒着冷汗。
　　“你……”狄秋神情复杂地嗫嚅了半天，终究没有说出那个“谢”字，只是轻轻将洛军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托着他站起，“走！”
　　“两分钟！”王九的声音已经越来越急不可耐。不过好在下楼梯比上楼的速度要快，阿暮咬着牙一鼓作气地爬了下去，而洛军和狄秋紧随其后，三个人花了一分钟的时间全都回到了地面。
　　“阿九！”阿暮扑到了那个温暖的怀抱里，鼻子贪婪地嗅着晨霜的清冽气息，她聆听着彼此胸腔的跳动声，不愿错过每一缕喜悲。
　　“阿暮，先跟我出去。”狄秋站在不远处，这塔底已经被数十个大沙包围住，堆起了一米来高地墙，而中间留了一人宽的空隙供出入。狄秋此刻便站在出口处，饱含担忧地看着阿暮。
　　而一旁的洛军视线落在王九的脚边，嘴巴因震惊而微微张开，阿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王九脚下的地里有一根红色的电线，延伸出来连接着不远处的一个纸箱子，箱子里是一个倒计时的机器，猩红色的字体显示只有四十秒，并且数字还在持续变小。
　　纸箱上贴了张丑陋的贺卡，上面写着：“地下埋了大量重力感应炸弹，倒计时结束——炸，人一旦挪开——炸。祝你们好运～”
　　阿暮嘲讽般笑了笑，果然如她预料，大老板真的把他的计谋用在了每一步。
　　“阿暮，跟着秋哥先出去，我一会儿飞快地翻到这个沙包墙外面，不会有事的。”王九小心地整理着她被汗水打湿的发丝，眼神坚定而温柔。阿暮看得出他的不自信，谁也不知道地下到底埋了多少炸药，而人一旦离开又要多久引起爆炸。更为可能的结果，是炸一个粉身碎骨。
　　“秋哥，洛军，你们赶紧走，离远一点。”阿暮瞟了眼远处，所有人包括十二少都满脸担忧却又无可奈何，“我就在这，哪儿都不去。”
　　她只是个普通人，但可以为了心之所向竭尽全力，这使得她在宇宙里也能绽放微芒。这个世界多黑暗都好，她要有光，让重要的人看到。
　　“阿暮！”
　　“阿暮！”
　　狄秋和王九齐声呼喊她的名字，阿暮只是回头对狄秋笑笑，然后再一次把脸埋进王九怀里，她环箍在他背后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丢下我了。”
　　如果是注定的劫，她也绝不要留任何遗憾。她爱得轰轰烈烈，他们要死生相守。
　　狄秋和洛军沉默了几秒，终于还是离开，临走前狄秋只对王九留了一句：“都要平安回来。”
　　周遭重新静谧下来，只余下爱人相拥的身影，和倒计时的滴答作响。
　　“还有十五秒。”阿暮看了眼倒计时，笑得格外轻松。
　　“那还能再抱一会儿。”王九结实的臂膀将阿暮紧紧搂住，他用眼神示意了那个一人大小的缝隙，“那里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等倒计时三秒的时候，你冲出去，我跟在你身后。”
　　“一起冲，要么一起死，你自己选。”阿暮没好气地回答，这个时候了，他还想着牺牲自己护她周全。
　　“你呀，”王九的声音很是无奈，“开口就这么大，一起冲会卡住的。”
　　“那，不冲了，就从你背后那个位置翻出去好不好？我很灵活的。”阿暮能明显感觉到，随着时间的结束，两个人的心跳却愈发平静下来。她想起外界人对他们两个的评价，恐怕他们真的是疯子，如此冷静地等待一个未知的结局，怎么不是一种癫狂。
　　“行，手牵手一起。咦，只有六秒了哦。”王九松开了怀抱，转而牵起她的一只手，转身面对着刚刚定好的方向。
　　“五、四、三。”两人牵着手一跃而起，一人高的沙包墙被轻松翻过，二人稳稳落在墙外。眼前是紧张的一排排人影，狄秋站在最前方，他的眉头紧锁，在眉心挤压出一抹化不开的忧虑。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满眼都是藏不住的担心。
　　阿暮正庆幸于炸弹没有立刻爆炸，刚牵着王九的手往外飞奔出半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清晰可闻的动静。她还没反应过来，王九即刻松开了手，从背后将她压在身下，以身体做护盾挡住即将到来的冲击。
　　王九整个身体覆盖在她背后，脸几乎贴在她的脑后，阿暮感受着温热又熟悉的呼吸。她动弹不得，仅剩两只手还可挪动，于是她把右手覆在了死死撑着地面的王九的右手上，指节相邻，十指紧扣。
　　阿暮想，这样的话，到了下面应该也不至于走散。
　　香港的冬天就快要结束了，料峭惊寒消落，马上迎来和煦的春。他是落败的枯木，她走过半生踟蹰，越是万众期待，越是晚来又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