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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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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客人来到典当行的那天。
柳刚擦完那两米多高的古老厚重黑檀木古董架。
古董架上鲛人黄铜灯上燃着长明烛火,自她来到典当行后就从未灭过。
其实作为新时代好少女的柳也提议过,要不给行内待客厅里安装点什么智能家居和灯泡,被吉尔伽美什轻飘飘一票否决了,理由是没有逼格。
不过她还是成功在黑漆漆柜台上安了盏小夜灯。典当行内总是昏暗,点了灯更方便她坐在案前看书读写文件。这一点似乎是店主默许的——可能吉尔伽美什也不想让自己年轻的店员近视。
不管怎么样,这次的生意还是送到了嘴边。
而且来得有些突兀。
厚重大门被人费力推开的刹那间,浓重的汗气混着酒气就飘了过来。柳在这座典当行里呆得久了,五感也越发不似常人,又嗅惯了吉尔伽美什身上的冷香,乍一闻这咸臭味也忍不住蹙眉,赶紧又往旁边的小香炉里添了几块香饼,这才抬起头。
——来人是个男人。
虽然身量挺高,脊背却佝偻着,衬衫也肮脏破旧像是许久都没洗过,脸上胡子拉碴尽显颓废之色,两边颊肉向内凹陷。那双黑洞洞眼睛不带半丝光亮,暗沉得连活人都不像。若非对方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时不时还发出两声咳嗽,柳几乎要以为典当行的生意连丧尸都做。
但来者是客,素质良好的柳还是坐了起来,露出一个热情且标准的笑容迎过去:“您好,这里是典当行!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典当行......”
沙哑粗粝的男声传过来,破破烂烂的颓废男人下意识喃喃着,眼睛却贪婪似地眯起,环顾四周。
古董架上那些被保养锃亮的古董,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黑檀木柜台,还有眼前这个娇弱得像未成年的小姑娘......
他的目光让柳不太舒服,就好像自己被某种食腐动物给盯上了。典当行内陷入短暂的寂静,燃着长明灯的鲛人形状黄铜灯微微一颤,那雕塑上的空洞眼睛无声无息地转过来,数道冰冷目光悄悄汇聚在了男人身上。
不过,男人似乎对这种不合常理的诡异地方还是有所警惕,踌躇良久,没敢轻举妄动。
半晌,柳听见他咳嗽了一声,问:“这里......什么都能当?”
果然是生意!
典当行氛围阴冷昏沉诡异,但少女似乎并不受周遭诡异氛围的震慑,神态自若。听见对方这么问,妹宝眼睛一亮,赶紧点头,给他指了指架子旁边放置的一沓牛皮纸文件:“是,什么都能当,什么都能换——”
注意到对方兀然间热切起来的眼睛,她停顿了一下,还是贴心提示:“不过,还是要讲等价交换的基本原则啦。”
事实上。
早在很久之前,柳就明白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
凡是能来典当行的人,必然有着命运使然般不同的缘由和故事。
但很可惜,她并非热衷于听故事的听众,也不是什么说书人。从当下自己“存在”的那一刻起,柳的生命便被禁锢于此,直至规则破裂。
——说到底,她也只是店员而已。生意人,有生意就做,这又有什么不对的。
“所以,客人,”她双肘抵在了桌上,明亮眼瞳里映着典当行正厅鲛人黄铜长明烛的光,乍一眼看去,竟如同这满屋古董雕塑般无悲无喜,不似人类,“你想当点什么呢?”
“......”
是啊,当点什么呢?
这个问题似乎很明显把形销骨立的男人问住了。他微微一愣,伸手下意识摸索一遍裤子和衣服口袋。那里是一如往常般空荡荡。
房子,车子,孩子连同伴侣,甚至稍微有点价值的东西,他都没有了。
那些东西,一如他财产般轻飘飘如同流水——不,甚至比流水还快还悄无声息地,逸散在了金光闪闪堆满筹码与浓重烟气的赌桌上,流进了别人的口袋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他一个人,一身皮囊,满身沉重像是能压垮脊梁骨的累累债款,走投无路。
也就是在最后一点钱都输干净了的这个夜晚,他才走进这条陌生且漆黑的小巷,来到了这本不该属于这方维度的典当行。
典当行,什么都能典当.....吗?
他最后还剩的东西,应该只有——
“寿命。”
男人沙哑声音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癫狂。
柳抬起头,看清对方喉结滚动着透露出几分紧张,眼睑却格外激动似地痉挛起来,垂落的双手也握紧成拳。他如同一条找到水洼的、快要干死了的鱼。即便那水洼里满是硫酸毒药,也要义无反顾地蹦进去。
“寿命。”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几乎是热切,“可以吗?”
“可以啊。”
柳点点头,拿出一沓厚厚的文件袋墩在桌上翻了翻,神情还挺平淡的——平淡到这种事情仿佛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似的。少女甚至没有半点波澜,只是刷刷刷翻找文件袋,然后取出几页纸张放在了桌上。
早已准备的白纸黑字,用的是他熟悉的语言。
又或者说,契约单。
很显然,这位看起来好像刚成年的少女对流程已然十分熟悉,她主动把契约单往他那边推了推,顺口给他讲签订契约的注意事项:“只要在这里写上名字盖上印记就好了,契约内容和交易会自动生成......我们手里会留一份契约单哦——啊啊,对了,忘记问了,你想用寿命换取什么?”
“我想换......”男人微微颤抖着、满是厚茧的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病态地抓过那张纸,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仔细阅读着上面的条款,眼里网着密密麻麻的血丝,看起来如同被打了兴奋剂的濒死者,重现出颓废诡异的生机来。
“运气。”男人,或者说、这位赌鬼颤着嗓子,眼睛却极亮。
“无论要多少寿命,要付出什么代价都好......你们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尽管拿去!我只要......我只要能赢!在牌桌上,在老虎机上,在任何一种赌博或者游戏里百发百中屡战屡胜的运气,所有人都得崇拜我、讨好我、谄媚地跪在我的牌桌底下......你们可以做到的吧??!”
“啊......这个,理论上是没问题的吧。”
与对方的病态激动形成了鲜明对比,柳拄着下巴似乎有些犹豫,还是提醒道:“确定要换取那样极端的运气吗?虽然交易内容是顾客的自由,不过我个人还是建议......”
“确定!”赌鬼一口打断了她的话。
上惯了牌桌的人大抵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那双网满红血丝的眼紧紧盯着面前的年轻少女,几乎带了癫狂的警惕和危险:“为什么不让我换?你也嫉妒我,你也看不起我吗??全世界都瞧不起我,连老婆都带着孩子跑了......不过没关系!马上,马上我就可以......”
说到最后,他又开始有些神经质地喃喃了。
柳:“。”
嗯,看起来精神确实不太好呢。
避免跟顾客发生冲突是一个良好店员的优秀品德。柳担心这个赌鬼在典当行里大闹导致她下次工资砍半,干脆也懒得再劝,干净利落地看着他有些艰难地在契约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寿山石小秤砣印章在纸张上留下鲜红清晰的纹印,几乎是落章的刹那间,赌鬼只感觉自己肩膀猛然一沉仿佛担上了什么重物,隐约间似从极远处传来细碎锁链链接声,紧接着就是一瞬间的恍惚。契约生效时的纹印好似直接镌刻在了交易者的魂魄内,再回神时,柳已经收回了那枚古老的寿山石小秤砣印章。
她的动作仔细又小心,宛若在对待一只脆弱如瓷器般的玩意儿,而非坚硬的、由矿石雕刻的古董。
不过,彼时的赌鬼尚沉浸于获得极端幸运加成的狂喜之中,并未注意到对方的神态细节。
——直至离开典当行,他都没有再回头看少女一眼。
因此,赌鬼自然也不会看见。
在最浓重的、古董架之后翻滚的黑暗之中,似有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掌伸出,按住了桌面上的契约单。
随后,阴影里静静伫立的高大男人似乎翘起嘴角笑了一下,顺手替店员掩了掩着得有些太旺的香炉。
不知道为什么,柳总感觉吉尔伽美什今天很愉快。
愉快到就好像,就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既定结局的到来。
年轻的店员已经学会了不去揣摩这位活了太久的、精神状态十分美丽的“神祇”。她只是转过身,伸手把契约单重新放进那叠牛皮纸袋里,一如之前和之后、已经来过或还未到来的所有顾客所将面对的那样。
*
运气,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
运气好,全世界都好似顺风顺水向你绕路。就算从三十二楼往下蹦也能稳稳落进缓冲垫或池水中毫发无损。于赌徒来说,这东西更不亚于灵感女神在艺术家头顶敲响了三角铁,就算能抓到一丝半缕也能逆风翻盘一举夺魁。
男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这般流畅顺利、甚至顺利到有些邪门的赌博体验了。
老虎机、钓金鱼、□□、俄罗斯轮盘......短短一周,他把熟练的不熟练的赌博游戏全都玩了一个遍。而事实证明,无论他是否熟稔、无论机器或规则是否被人改动,就算对面是臭名昭著的老千,在冥冥之中签订好的、邪门到极点的交易中,命运的天平也终究会偏爱般倾侧向他这一方。
连赢第三十把之后,半个赌场的人都围到了他的牌桌旁,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气定神闲摇骰子。
而牌桌前与他对赌的西装男,脸色已经变得极为糟糕。
算到这里,西装男已经赌输了大半个公司的股份,昔日的富豪一下子跌落谷底。
只可惜赌鬼大抵都有这种疾病,越是输得惨就越是下狠心想要赢回来。西装男眼底已经网满血丝,赫然是破釜沉舟般的姿态,咬着后槽牙丢下了最后一点筹码。花花绿绿的代币丢进牌桌里的凹槽,很快就与另一大堆代币融为一体,就好似被赌场这个怪物吞食掉的理智。
毫无疑问,结局是必然的。
男人赢得盆满钵满,睁着一夜未眠的眼摇摇晃晃去前台取出属于自己的赌资时,他听见了身后西装男颓然跪倒在地上以头抢地嚎啕大哭崩溃的声音。
人类的力量无法与诡异的、不可逆的交易契约相比,男人嘴角扬起一丝大仇得报般舒爽的笑意,身后的人果断抛弃了彻底输得精光的弱者,一改之前鄙夷作呕的常态,谄媚而眼巴巴地凑到了他跟前,想从这位突然转运的财神爷口中撬出半点连胜的窍门。
那几天,大概是男人有生以来过得最爽快的几天。
他住进了五星酒店的总统套房,又破天荒地点了昂贵的鹅肝和炙烤牛排套餐。在极致幸运的加成下,以往衣不蔽体颓败不堪的赌徒回忆似乎已经离现在的他很远很远了。
白天就去附近的赌场随便玩一圈,捞更多的钱,欣赏一下对方因筹码精光而崩溃的美妙场景。
更有些人不依不饶抱着他的大腿痛骂或恳求他交还那些赌资,又被保安扛着丢出了赌场的大门。男人俨然成了附近那几家豪华赌场的vip客户,每次来都有专人和侍者点头哈腰地侍候他进入休息室。
体面,尊贵,受人尊敬。从未体验过的骄傲与高贵,足以把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可怜鬼捧上天。
也就是在那几天,他看见了西装男跳楼自杀的消息。
跟从前的他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经历,西装男把自己的所有资产连同房子车子都丢在了那天白热化的赌局里,却输了个底儿朝天。失去资产和股份的他被妻子和孩子卷了最后的财产抛弃,离婚协议书上赫然写下了净身出户的字眼。
极致的绝望和崩溃中,他在深夜爬上了工地烂尾楼的楼顶,一跃而下,摔成肉泥。
连全尸都看不见。
殡仪馆拼都拼不出他原本的形貌,可怜的失败者死在无人知晓的夜里,沦为赌场众人闲暇时津津乐道的谈资。更有甚者为了讨好男人,绘声绘色特意给他描述了西装男死时的境况。
对此,男人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就连他本人,似乎也忘了。假使未曾于小巷内看到那家典当行,他大抵也会是这种凄惨下场。
成功和胜利向来是麻痹人神经与回忆的最好迷醉剂,“假如”的可能性也向来难以成真。
半个月后,西装革履的赌鬼——现在应该说是赌神,受邀参加S城赌场的狂欢夜。
男人站在华美的镜子前理了理领带,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侍者的侍奉,顺手捏了捏身边那位兔女郎的屁股。
后者娇俏着尖叫,假意退却逃窜,欲擒故纵。
赌场的灯太亮,觥筹交错时筹码声音哗啦啦响彻,娇媚的兔女郎转身笑嘻嘻地跑入众人之中。赌神往前追了几步,最近日渐臃肿肥胖的身躯不再适应运动,跑了段距离就气喘吁吁。他喘着粗气站在人群中,周围老虎机发出机械性的欢快音乐声,干净如同镜面的大理石地板映照出纸醉金迷,人头攒动的四周。
酒香、水晶吊灯,笑嘻嘻或尖声高叫的赌徒们,混杂着汗味、雪茄味,还有难以言喻的苦味。
欲望的、混沌的、他所割舍不下的已然融入灵魂的孽种。
仿佛一切都像距离他千里之外的幻象般,刹那间赌神猛然一愣,耳边再次响起熟悉的铁链晃动声。当初听还是签订契约交易时的狂喜,如今响彻耳畔却恍如勾魂使者的丧钟,声声催命。
几乎是那一瞬间,赌神浑身的鸡皮疙瘩全都激了起来。
恍然间,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方漆黑的、点着鲛人黄铜长明灯的典当行。年轻的少女替他盖上那轻飘飘又像是千斤重的寿山石小秤砣印章。
——“这样就完成了,运气交换成功,损耗的是......”
损耗的.......是什么来着。
是.......
“寿命啊。”
嘻嘻笑的、阴森到头皮发麻的嘶声从脚下传来。
赌神赫然低下头,却只见自己脚下阴影里逐渐弥漫开粘稠恶臭的泥泞。那泥泞里探出白骨化的腐败手掌死死扣住了他的脚踝。紧接着,西装男那张半张脸都沾着血肉模糊的、狰狞的面孔,笑嘻嘻地从泥泞里爬了出来。
“是命啊......给我吧?还给我吧?难道你不该还给我吗......?”
“给我给我给我给我给我......”
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笑嘻嘻低声絮语,白骨化的手指末端已经刺入他的小腿。赌神发出了这辈子史无前例的惊恐惨嚎,整个大厅音乐陡然间一停,来来往往的赌徒与贵宾们诧异地回过头,看向神情癫狂的男人。
水晶吊灯依旧散发着无机质的、冰冷的、灿烂的光。明亮灯光之下,众人各异目光之中,赌神已然顾不得面子或是其他的什么。
他一把推开前来帮忙的侍者,跌跌撞撞地嘶哑喊叫着,一路冲出了华美的赌场大厅。
昂贵的皮鞋被他跑丢了一只,可赌神全然不顾。
他只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跑都逃不过如影随形般笑嘻嘻抓着他的恶鬼西装男,无论怎么喊叫,都避不开那鬼魂爬上来时的呓语。泥泞已经从影子里满满地流淌出来,骨架般狰狞凸出的身体被恶鬼从通道般的影子里拔出来。它垂涎般抓着他的小腿慢慢往上爬,蠕动着蛆的眼窝里是不加掩饰的贪婪。
“给我吧......给我吧......”
“交易就是这样的......交易就是......这样的!”
“放屁!放屁!!我才刚刚走到这个位置上,我才刚刚——”
赌神歇斯底里的叫喊声猛然间一滞,泥泞影子里的恶鬼嘻嘻笑着,白骨手掌深深地挖进了他的眼睛里。
在外人的视角中,这位突然患了失心疯的男人眼神空洞地呆滞了一瞬,随后抓住了自己的领带,慢慢倒退了几步。
——与典当行做了交易的男人,就这么身子一歪,躺倒在了距离他最近的牌桌之上。
他双手猛然间用力,活活勒爆了脖颈侧的血管。
*
夜色笼罩之下的S城华灯初上,嘶哑尖叫惨嚎声自某个纸醉金迷的角落传来。
风席卷着些许人类贪婪般罪孽气息传来,味道一如千年万年般令人作呕。
全城最高的信号塔塔顶,金发男人轻飘飘地垂下眼帘,掩盖下眼底那一点非人的、几乎称得上残忍的笑意。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掌有一搭没一搭按着那张薄薄的契约单,漆黑衣摆在夜风里飘摇得像宽大乌鸦的羽翼。
随后,他轻嗤一声,就那么松开了手。
如人命般无足轻重的契约单乘着夜风飘飞至半空中,随后又悄无声息燃烧成了细微灰烬。
被风一吹,就散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