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尽是洛阳人旧墓（1） ...
-
承衡元年秋，兰雀第一次在《兰氏杂记》上看见了“生于苏杭，死葬北邙”八个字。
彼时，她正因“生死之事”打了人被罚跪祠堂，百般沮丧下看见这话，便好似遇见救命稻草一般端着烛火凑近，一字一句虔诚念道：“……北邙山绵亘三百里，皆受阎王护佑。凡葬北邙者，肉身不腐不败，魂灵转世轮回，来生长命百岁——”
***
寂静深夜里，窗外大雨如鼓敲击，檐下铜壶漏声不断。
兰雀跪在地上怔怔盯着书瞧，试图将这段话参透。足足过了一刻钟，她突然猛地抬起头：“哇——”
她惊喜问：“将军，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只要我把你的骨灰葬进北邙山去，你就能投胎转世，长命百岁了？”
虞春莹将军穿着行军铠甲，眉目中心有一点胭脂红。她正坐在一边擦拭战刀，闻言摇摇头，“不知道啊，我已经死了一千年，哪里知道这些哦。”
兰雀立刻垮了脸，丧眉搭眼地低头，好半晌后才闷声问：“那你怎么办呢……你也不能一直在我身边做个孤魂野鬼啊。”
虞春莹将军却笑吟吟地：“不要紧嘛，做鬼也挺好的。”
才不好！
兰雀生气扭过头不看她，却恰好瞧见了一旁装着书灰的木盒。她眼泪珠子便瞬间巴巴地掉：“才不好……你今日都叫人给烧了。”
这都是她的错。
她这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天生的性情怯弱，胆小怕事，在村子里的时候就常被人欺负。她家阿娘和阿妹都说，她们生于乱世，胆小是活不下去的，她得胆大些才是。
阿娘抱着她劝，“小阿雀，你得勇敢一点，这样才能活长一点嘛。”
结果十岁那年战火殃及了小村庄，只有她这个胆小的人活了下来。
活下来了，她就不敢死。她得听阿娘的话活长一些。
便又浑浑噩噩跟着流民一路北上，竟也活到十二岁，还被上天眷顾，碰见富贵侯买义女。
她长得好，就被买了回来，带到了洛阳城里。
但富贵侯是个太监，因着没有子嗣，足足买了六十八个义女挤在院子里养着。她这般的弱性子，在这种人多人杂的地方便更受孤立和欺负。
许是被欺负得狠了，千年前战死洛阳的虞春莹将军鬼魂看不下去，附身在她珍藏的《淮陵史记》上一直陪着她，不断鼓励她，她这才慢慢变得好起来。
结果，她连《淮陵史记》也没有保护好，今日叫十六娘抢去烧了。
兰雀深深厌恶着这样没用的自己。甚至有些不安——今日她气得狠了，脑袋有些发晕，可能一时之间勇猛了些，竟冲过去将十六娘手臂上的肉活生生咬下了一块。
等回过神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呢喃问，“将军，这算不算胆大了？”
虞春莹将军笑弯了眼睛：“算的。”
兰雀心中忐忑散开，终于高兴了些。
从今日起，她也算是个胆大的姑娘了。
只是愧对虞将军得很。她珍而重之抱起木盒，希冀问，“我把书的灰烬都装在里面了——将军，这能不能算你的尸骨？”
能不能埋到北邙山去？能不能长命百岁？
若是不能，那她的罪过就太大了。
虞春莹将军依旧摇摇头，“我不知道啊，我死很多年了，书都是后人写的。”
兰雀闻言，丧气得脑袋啪地一声垂下去，像折断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重振旗鼓抬起头，努力将这句话往好的方面去想：“——但你不知道，就是还有希望对不对？”
她擦擦眼泪，郑重道：“将军，我一定不让你做孤魂野鬼。”
虞春莹将军无奈地轻笑看她，“随便你嘛。”
兰雀就又用微弱的烛光去照书上的字，认真读下去：“前朝永宁年间，贼寇一把大火烧了洛阳城，自此，合了前人所言：北邙山上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
一阵风吹来，烛火晃了晃，她赶紧用手护着，手掌和烛火的影子便晃晃荡荡穿过门缝倒映在门槛上。
门外，虞国公夫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看见倾斜过来的影子情不自禁后退一步，不忍踩在上头。等屋内虔诚的念书声没了，她才深吸一口气，转身沿着长廊急急而走，不一会儿，便见到了游廊尽头胖胖的富贵侯。
富贵侯今年四十岁，却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他被虞国公府的粗壮妇人拦在外头，脸上虽是笑着的，心里却满肚子气。
——这可是他的家！是富贵侯府！
在自己家被一个不递拜贴，贸然上门的外人拦着算怎么回事？
就算虞国公府如今权势滔天也不行吧？
他有心想要责骂两句，但等虞国公夫人越来越近，他的嘴角又习惯性弯到最大，堆着一脸褶子谄媚笑道：“国公夫人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虞国公夫人神色肃穆，兀自沉默，始终不发一言，不停脚步。等到了他面前才朝着他点了点头，而后擦肩而走，丝毫不带停留。
富贵侯：“……”
他屁颠颠儿去送，等将人送上马，目送一人一马在大雨中没了身影后，他才变了脸色，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轻轻地打。
打重了舍不得。
他尽量温柔地骂自己：“瞧你这骨气！多少年了，还是一副深怕得罪人的太监样！”
府中管家跟在他后面不敢说话，等他脸色好了些之后才凑过去：“小的刚刚去查了，虞国公夫人只去了祠堂，但只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也没进去。”
他纳闷道：“今日祠堂里只跪着十八姑娘兰雀，难道是冲着她去的？”
富贵侯觉得有可能。他努力想了想，却没记起兰雀是什么模样。没办法，他的闺女实在是太多了——他是个太监嘛。虽然在乱世里因为投对了主子，在今年建立新朝后得了个侯爷的爵位，可因为是太监，新帝一点实权也没给他。
不得已，他只能四处买闺女嫁人结姻亲，以图攀上权贵，好在洛阳城里站稳脚跟。
不过他最初也只是想买十几个女儿的。但去买人的管家愚笨，贪图乱世人便宜，竟买了上百个。买都买回来了，卖出去不划算，富贵侯就只好挑了相貌好的做义女，相貌一般的做丫鬟，相貌丑陋的去烧火。
这般还留了六十多个女儿呢，他哪里记得住。
大多数他都没见过。
但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姑娘跟虞国公夫人的关系。
他问，“可是她跟虞国公府有什么牵扯？”
管家：“时间短还没来得及去查。小的现在就去。”
富贵侯心急，哪里还能等到他查回来，骂道：“不中用的东西，直接去问十八娘吧！”
他大步朝祠堂走：“你买她的时候查过身世没？”
管家摇头：“她不是人牙子那里买来的，是在流民堆里选出来的。”
这种几乎不要银子，给三五个铜板就跟着回家了。
他努力回忆道，“当时她一身脏兮兮的，饿得骨瘦如柴，但头发却很好，牙齿也白，怀里还揣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识得几个字。听她自己说，她从小喜欢读书，就经常去村子学堂墙角偷着学。那书是学堂的先生给的，她一直没舍得丢。”
“小的当时就觉得她是个好苗子，后来一问名字，唤作兰雀，跟您同姓呢。便觉得有缘，索性带回来了。结果这丫头性子太弱，喜欢发呆，经常被人欺负。”
富贵侯一点也不关心这些，他白了管家一眼，骂道：“她是哪里人啊？”
管家：“蜀州淮陵人。她身上那本书就叫淮陵史记来着。”
富贵侯皱眉：“虞国公夫妇是苏州人，一直在北边打仗，也没去过蜀州啊。”
好像也没什么蜀州亲戚。
他摇摇头，又问：“那她怎么去跪祠堂了？”
这个管家还是知道的，连忙道：“今日早，后院的刘婆子带着适龄的姑娘们去白马寺里上香求姻缘，十八娘今年满了十四，也到了年岁，便被带着一块去。结果，统共带过去十个姑娘，九个都跟她不对付，就打了起来。”
“刘婆子说，先头是九个姑娘合起伙来打她一个，她打不过，只能抱着头在角落里缩着。但十六娘打得兴起，突然抢过她带在身上的淮陵史记烧了——她就疯了一般开始打人。”
富贵侯自小就被卖进了宫里，什么人都见过。乱世那会儿，宫里的疯人最多。他倒是不惊讶，只好奇问：“疯成什么样子？”
管事唏嘘：“要不说老实人也不能太去欺负呢，听说她当时跟疯狗一样死死咬住十六娘不放，将她手臂的一块肉咬了下来，血淋淋地叼在嘴巴里，很是骇人。”
“十六娘本是定好了要给户部管事做妾的，如此被咬，怕是给不出去了，白白损掉一个闺女。刘婆子报上来，小的一生气，便罚了十八娘去祠堂。”
结果事不凑巧，偏偏虞国公夫人深夜来瞧见了。
管家也有些后怕，“乱世来来去去，多少人家都失散了儿女，这丫头别是虞国公府的孩子……早知道就不罚她了。”
富贵侯能走到今日还是有些脑子的，冷静下来后道：“应当不是什么血缘亲人，也没什么大的牵扯。不然依着虞国公夫人这样目中无人的性子，早就将人带走了。”
管家发愁，“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咱们还一无所知，怕是凶多吉少啊。”
此时已经到了祠堂外头，富贵侯抬手让管家噤声，而后侧身朝半开的门缝里看去，发现十八娘正跪在地上看书。
她弯着腰，神色虔诚，嘴里念念有词。富贵侯忍不住侧耳，便听见她轻声念道：“——而现世众人，不能自己定夺生于何处，于是如同飞蛾扑火，终身索求死葬北邙。”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尽是洛阳人旧墓（1）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