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符离大人相互攻略》鱼儿无心

1、水镜

　　我发现自己醒来时，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似是云，又似是雾，我伸出手想摸一摸，好确定是什么，可我抬起手时，没看见我的手，我又低下头，我也没看见我自己。

　　我没有什么感受，大概是没什么不妥，我便觉得应该往前走，去看看四周都有什么，兴许能找到些答案，是什么的答案，我亦不是很清楚。

　　我觉着脚下似有水泽，静止在我脚边，不是流淌的，我看不见，白茫茫的东西遮住了我看不见的脚，我只觉得脚下很坚实，每走一步就有一片冰凉包裹上来，却没有声响。

　　我在眼前的白茫茫中看见了一个院子，它是慢慢地出现的，从半透明到实相。

　　那屋子有着飞檐戗角勾头瓦，折扇门上裙板雕花，院子里有些花草，一棵粗壮的银杏立在院子里，叶子是翠绿的，想来应是夏日。

　　院子的角落里，还有一口水井，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住过的地方，我的家。

　　我想起来我是大漆工坊的小小姐，爹娘早逝，跟着祖父生活，祖父很疼爱我，即便我比别人蠢钝。

　　那日是要出门采漆的日子，我早早起身去了井边，打水洗脸的时候，似有什么从水里逃走了，嗖的一声，溅起小小的水花来，险些打在我脸上，可我没看见那是什么。

　　水井里会有什么呢？是鱼吗？我什么也没看到，涟漪一圈圈在我眼前晃荡着。

　　我只看见自己的脸映在水里，摇摇晃晃，圆圆的眼睛，尖尖的鼻子，招风的耳朵。大家都说，我长得似一只精灵，我自己觉得我还算可爱，便没有理会到底像什么，这好像不是很重要。

　　祖父比我起得更早，似乎有些生气了，他催我快些。

　　我理了理衣裙，摸了一下发髻，很整齐，适合出门。

　　我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从来喜欢看着天边的云，一朵一朵的，一片一片的，一丝一丝的，我都喜欢。

　　祖父背着木筒，走在前面，他走的很慢，背有点驼，但是我祖父很和蔼，他从不骂我，即便我做了什么蠢事，而我那天还没有做错事呢，是值得夸一夸的，我记得当时我很开心。

　　祖父说我出生的时候，刮着大风，家里的生漆熬着熬着都没法晒了，于是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林小安，希望我岁岁平安，再不要遇到大风了。

　　我们顶着逐渐热烈的太阳，慢慢走到了山里，那里草木繁茂，雀啼悠扬，透过枝叶的间隙，可以看见零零碎碎的光，似星星的模样。

　　祖父踩着漆树上原就绑好的竹竿，一步步爬上漆树，每一步都稳健有力，我只在下面看着，抬着头，有时候会有东西掉进眼里，所以我总是眯着眼睛看，企图用我不算长的睫毛挡一挡可能掉进眼里的东西。

　　我是女孩儿，祖父说要我先看着，等再长大些，手脚有力气了再上树去，且那生漆第一次碰几乎皆会过敏，起水泡，发痒，祖父说怕我受不了。

　　于是，每次我来，只是站在那里帮着拿一下东西。

　　我拎着一只空木筒站在树下面等着，祖父手里拿了另一只木筒，他爬到那树上把那卷成锥子形状的油纸拿下来，把兜在里面的，黏糊糊的生漆倒进木筒里，刮干净，祖父说：“一滴也不能浪费。”

　　祖父还说：“百里千刀一斤漆，”每一滴生漆都来之不易。

　　可我不知来之不易是有多不易，我只知道那熬漆的叔叔伯伯们是真费劲，要轮番值守两三日，三四日，还要在三伏天做活儿，很辛苦，我是不愿去做的，但我没说出去，这我还算聪明。

　　那我想做什么呀？我想，我可是工坊里的小小姐，自然要舒服些，我想，就干些贴贴画画的工吧，最适合我啦。

　　那天就这样想着想着，祖父便已在漆树上采好了漆，一步步踩着竹竿回到了地面上，他将手放在衣摆上来回蹭了蹭，算是稍微收拾干净。

　　我们一起往回走，山林里草木茂密，有半人高，天光细碎，落在我脸上，我抬头看了一眼，一下便晃了眼睛，不曾想脚下踩空，嗖地一声，哗啦啦地滚进了一个岩洞里。

　　我爬起来的时候，发现脚下都是软绵绵的云团，故而我摔下去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疼。

　　而后有一朵云团，在我面前来回转了转，她引着我，似想要我跟它走，去哪里我并不知道，我犹豫了一下。

　　我看好像是它救的我，转念一想，万一有什么好玩儿的东西呢，日日如常，有新鲜事也不错。

　　我起身跟着它，往岩洞深处走，那岩洞极深，走着走着出现了五色晶石，莹莹闪闪，漂亮至极，五色光华在晶石上流转，不像凡间之物。

　　我试了一下，似拔不出来，还想用力，那云团见我拔石头，似是急了，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好作罢。

　　继续往前走，眼前变得宽敞起来，空气里似乎飘荡着冰晶，闪闪发光，偶有银碟飞来，绕着我转圈儿，我看它们似认得我一般，在我身侧来回转悠。

　　我看到有许多闪着光的莹虫飞来飞去，一朵朵小花发着光，随着我走过的地方开出来，岩壁逐渐变得五光十色，极好看的。

　　那云团带着我，似是从另一个地方出了去，我们走到了一个湖边。我看那湖里似乎有星星在游动，正想伸手去捞，云团却惊慌一般来回转着圈儿，而后她裹着我的手，把我拉起来，一直拽到一个石头后面。

　　我蹲下后，躲在了石头后面，云团在我身旁，亦藏匿着，我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似愤怒到了极点而毫无怜悯的冷淡。

　　“到底是谁抓走了灵兽？我让你去查，你竟把人给我放走了？”

　　我听见了一串冰晶碎裂的响声，似沿路蔓延，后来有人重重的撞在了岩壁上。

　　“大人饶命，属下一时大意，竟被他迷晕，灵兽是往山下的村子里去了。”一个声音似受了重伤，说话的时候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我不敢看，只是听着。

　　“村子？”

　　“是，大人，山下有一个村子，专门给皇宫送漆器。”

　　“胆子真大，年年来采树灵的精血，如今还偷走灵兽，待我给他们些厉害瞧瞧，今年秋日的霜冻，可以久一些，冬日的大雪，可以再大一些，你说是不是？”

　　“大人太仁慈，落雷，暴雨，最好的还是裂土之灾。”

　　静默了一会儿，我只听见细细的，鱼儿游动一般的轻响。

　　一会儿之后，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又说道：“不错，按你说的办。”

　　脚步声在原地响了一下，而后渐渐走远，我试探着从石头后面出来，远远看见一个白发的背影，他似有狐狸的耳朵，一身白衣，大袖袍角垂在地上，却不见脏污，那定不是人，我想。

　　他似乎说的是，要惩罚我家的村子，我记得我当时有些害怕，我问那云团，他是谁。云团发出啾啾啾啾的声音，我听不明白。

　　我在心里自己猜了猜，问道：“是山神吗？”

　　那云团立了起来，扭动着，做了个点头的模样，我那时心想，糟了，我们的村子要遭殃了，可那灵兽是什么东西？

　　我沿着来路往回跑，那云团跟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回到了我掉下来的地方，我问那云团，“如何上去？”

　　那云团似乎舍不得我，绕着我转了又转，我说：“我会回来看你的。”

　　它停了一下，似乎真的明白，飞到我脚下，把我往上托，我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它身上。我爬起来，坐着那朵云团，回到了山林里，而后那朵云团便消失了。

　　那片山林摇摇晃晃的散开，我又回到了一片白茫茫之中，我又看了看我自己，还是什么也没看到，脚下出现了一片水镜，我没看见自己的倒影，只看见了自己看见的东西。

　　镜面晃了一下，水波泛起，里面出现了一颗太阳，耀眼至极，我挡住了眼睛，以免自己的眼睛会越来越痛，祖父说，太阳是不能看的。

　　我看见有人从镜中的太阳里走出来，水面开始不断的晃动，却没有声音。

　　那个走来的身影是雪白的，有两只耳朵，毛茸茸的，头发也是雪白的，目光冷淡，好像什么也进不了他的眼里。

　　他的脸线条泠冽清晰，在背光时亦清晰的很，如工匠们精心凿刻的塑像，比起宫里的塑像，有过之无不及。

　　我看见他从我脚下的水镜里走出来，他的脚尖与我的脚尖原先是对在一起的，而后他站在了我面前，身上没有一滴水，他似乎在寻找什么，眉间有些微微蹙起，眼神似乎在着急。

　　我望向别处，看见了成排的香火，那些香火逐渐清晰起来，一簇簇，冒着烟。

　　我想起来那是我自己插的，就那样插在山林里，我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那天我从岩洞回到林子里，穿过茂密的草丛，我找到了正在找我的祖父，他很着急，天很热，他满脸都是汗水，应是找了我许久。

　　我们一起回了家，我没有告诉他，我在岩洞里看见的东西，我怕吓到他，我自己是不害怕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只与他说我掉进了洞里，自己爬了出来，他看见我身上有泥土，便没有怀疑，

　　他转身去忙着处理带回来的生漆，我偷偷从正厅的屉柜里，抱出了家里所有的香，十八捆，我十八岁，我心想，够诚心了吧。

　　我趁家里的叔叔伯伯不注意，自己溜了出去，一路跑着，跑到那山林里。

　　我找了块我自己觉得还不错的地方，把手里的香一簇簇点燃，一簇簇插在地上，插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香烟肆起。

　　“香火旺盛，山神大人，多多包含。”

　　我拜了三拜，转身离开，完全没有发现，身后的林子逐渐燃起了大火，噼里啪啦的烧得极其猛烈。

　　我记得那股浓浓的烟，把我呛得泪流满面，根本睁不开眼睛，我便赶紧离开了。

　　回到家里，我远远看见山里冒着黑烟，我心想定时那香火的缘故，不知道山神大人满不满意。

　　可总归安心了些，我就那样在自己的床上躺了下去，松软的被褥总是让我觉得舒服安逸，我看着房梁，觉得屋子里总是黑洞洞的，即便外面如何光亮，屋里总是阴暗，我那时在想如果没有这些屋子，我们可以住哪里？

　　大概便是那样的岩洞里，可那样的岩洞漂亮至极，谁不想住呢？那朵云团大概便住在那里，她只要一出门，便是天地山林，不需要车马，不需要金银，她很快活，我能看出来，而且她还不需要晒漆。

　　我听着窗外叔叔伯伯们的交谈声，他们说天上来了乌云，似是要下雨了。

　　还有各种容器相互碰撞的声音，还有在地上被踢动的砖块发出的擦擦声，还有脚步声，木柴被扔到墙角时咚隆隆的声音，树叶颤抖摩擦的声音，门窗猛然关闭时发出了砰砰的响动，这些声音全都交织在一起。

　　后来窗外传来了极其浩大的雨声，伴着雷鸣，偶尔有闪光在窗外出现，雷声便更大一些，那是极大的一场雨，明明下雨前还是晴空万里，我那时觉得，这天气变得比我入睡还快。

　　我走到门边往外看，心想晒着的漆又要拖一日才能好了，真是一点也不顺利，难道是山神大人的缘故？

　　他看起来很生气，灵兽到底在哪里呢？

　　我想着，改日还是去找找云团，让它带着我亲自去见一见山神大人，总归答应了回去看她的。

　　大不了，我帮山神大人找回灵兽，他也许会消气，便不会有这些不顺利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一直下到了夜里才逐渐平息，鸟儿已经睡下了，人也是，停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我躺在床上，反而觉得听着雨声更舒适一些，可事与愿违。

　　这是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轻得一下便知道那是鬼鬼祟祟的脚步，它一直往我的房间靠近，然后在我的房门口停了下来。

　　我看着门，懒得起来，不知为何，没有惧怕，也没有好奇，只是那样盯着瞧，我想看看到底想进来的是什么东西，甚至想它快些出现，免得拖延我睡觉的时间。

　　“小安。”

　　我听见有人喊我，眼前的情景开始晃动起来，我觉得有些眼花，渐渐开始晕眩，晕眩感旋转在了头顶上，我闭了一下眼睛，睁开眼后，我看见了那个白发的……男人？或者，是妖怪？不，是山神大人。

　　他似乎在找我，可他没有看见我，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悄悄跟在了他身后，脚下的水镜没有声响，随着我们的脚步，绽开了一朵朵透明的曼陀。

　　可山神大人一点儿也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