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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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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转眼已是仲夏时节,正是万木兴旺,花红柳绿之时。宝钦城地处南方,更是早早地就热了起来,大街上少年男女都换上了鲜艳的夏装,长袖宛然,衣袂如云,一派悠闲清爽。
寅时刚过,卖包子的王老汉蒸好了第一笼豆沙包,揭开蒸笼,白气团团乱涌,香味从街头飘去街尾。街尾拐角处则是宝钦城最著名的早茶馆,尽管天色不过蒙蒙亮,茶馆里却早已人头攒动,生意爆满。许多人都从王老汉这里买了各色包子,油纸一裹便去喝茶。
王老汉将第二笼什锦包子排好放去蒸笼里,远远地,从茶馆里传出小歌女的清脆歌声,这些卖艺的甚苦,大早上也来赶场子。他用抹布擦擦手,闭上眼睛仔细听去——那丫头声音甜得很,字正腔圆,脆生生地好象新鲜的莲藕。
“……白杨何萧萧
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
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
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
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
寿无金石固……(注)”
王老汉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做人哪个不是如此?朝生暮死,我们又不是麝香山上的神仙,吸点露水什么的就能活个上千年!嘿!小丫头人小鬼大,大早上的唱这种曲子!”
晨风习习吹过,茶馆上的幡旗摇摇摆摆,七弦丁冬的声响随风而至,倒也甚是流畅优雅。
王老汉随着歌声轻点手指,却没注意摊子前站了一个人。
“老丈……老丈?”
那人声音甚是妖娆,却刻意压低了去,整个人裹在一个巨大的灰色披风里,看不清面容。
王老汉赶紧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迎过去,“官人要来点包子么?不是老汉夸口,这宝钦城里,包子做的能好过我王老汉的人,还真没几个……”
那人低声一笑,轻道:“给我三个什锦包子,两个菜包,不要放猪油的,我戒荤。”
王老汉一面装包子一面搭讪,“戒荤这话我倒是很少听,官人是修仙的?”
那人却不答,只放下了银子,一双手从披风里探出来,居然雪白娇嫩,极为美丽。王老汉吞着口水——乖乖不得了,难不成是个大美人?他抬眼偷偷瞄过去,只能看到隐在披风阴影里一段柔嫩的下巴,红唇似绽非绽,只露这一些,就足够令人神魂颠倒。他觉得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微微地打着颤。
那人笑了起来,声音极是柔媚,“我是不是修仙的暂且不说,但老丈你年纪一把,眼睛倒灵光得很哪。”
王老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就差没贴上去看人家了,他干笑两声,狠狠用油纸把包子抓出来,“这位小娘子,如此大早,怎么一个人出来?也不怕遇上什么不虞?”他改口唤这人,看她这样,必然是个女子。
那女子正要说话,却听茶馆那里又传出清亮的歌声。
“……服食求神仙
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
被服纨与素……(注)”
她似是听得呆住,半天都没接包子。王老汉笑道:“小娘子没见过世面,一首曲子倒让你愣住了。没听过么?那唱歌的小丫头天天都唱这几首,歌词倒有些忌讳了,但现在麝香山那里大乱,听说四方之神要建新神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们这些凡人也只能趁乱找点悠闲日子罢了。”
那女子默然接过包子,半晌才轻道:“不如饮美酒……嘿嘿,不如饮美酒……说得当真不错,做神哪里有做人有趣?可惜不但凡人看不透,连神也看不透。永生不死未必好过百年寿命……唉。”
王老汉见她叹气,显然满腹感慨,倒生出了些聊天的趣味。他又用抹布擦擦手,一手罩在嘴旁像是说什么秘密一般悄悄道:“知道吗?听说五曜全部被暗星杀了,连尸体都被暗星吃掉了!以前麝香山虽然残酷了些,但好歹还是些人模人样的神仙,以后这神界该怎么办?成了怪物的天下了!小娘子你还是赶快离开神界吧,这日子我看是越来越难过喽!天知道那个暗星是什么九头八臂的妖怪,我反正是不信的!”
那女子突然喷笑出来,将包子往袖子里一丢,说道:“老丈多虑了,传闻一向夸张,不可尽信。神界的事情,原本也与我们无干,反正倒哪里都是活,只要开心,却也不需要计较那么多,对么?”
话音一落,她的身影便随风消失,快到他都没反应过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以为自己大早上遇到了什么山精狐魅。
非嫣抓着包子,一路乘风飞快地跑,披风都从头上掉了下来,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一直跑去了城外未名湖边,湖畔一块大青石上坐着一个同样裹着披风的人,见她飞奔过来,不由抬头对她微笑,眉间淡紫色的朱砂痣在日光下玲珑精致。
“喏,你要的素包子!”
她把菜包子丢过去,然后毫不客气地坐去他身边,张口就吞了半个什锦包子,噎得她一个劲打嗝。
“慢点,就饿成这付德行?”
镇明把水袋递过去,又替她擦去嘴边的残屑,轻道:“你自己非要去城里买包子,怎的买那么久?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非嫣艰难地吞下一个包子,这才急道:“不,只是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人。”她把王老汉的话复述了一遍,连镇明都撑不住笑了出来,连声道:“冤孽冤孽……原来凡人平日里就是胡思乱想去了!”
非嫣舔着唇上沾的包子皮,轻道:“谁说他们是胡思乱想了?我们总是习惯性地去鄙视,你可知道他们或许是世上最清楚的人?”
她把那首听来的歌词念了一遍,叹道:“可怜我们居然花了那么久才看透……做神仙果然无趣之极。”
镇明揉了揉她的头发,却没说话。过得一会,忽听头顶乌鸦啼鸣,翅膀拍个不停。镇明将胳膊一抬,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便停在了上面,尖隼如刀,圆眼清明,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镇明俯耳过去,乌鸦低声鸣着什么,足讲了半刻,这才拍拍翅膀,展翅飞去。非嫣懒洋洋地半躺在石头上,问道:“怎么,它又有什么新报?”
“别躺在石头上,太凉了,你受不了。”镇明先把她抱了起来搂在怀里,这才轻道:“它说再往南走,便是树海山林了,没有仙家灵气显露,估计圣地还在更南。”
非嫣耸耸肩膀,“那就再去更南,还有百年时间,我可不急。”
镇明叹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头吻吻她的额头。两人依偎在一起,湖面上薄雾氤氲,周围满目苍绿,一切似乎都被笼罩在梦境之中。露水湿了披风,有些阴阴的凉,非嫣缩了缩身体,紧紧抱住他,闭着眼睛,两排睫毛如同俏皮的刷子,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非嫣几乎要睡着,突然被另一阵翅膀的拍打声惊醒,她迷茫地睁眼,就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绕着自己打转,死活不肯停在镇明伸出的胳膊上。她伸出手指,那只小鸟乖乖地抓住她,小小的头颅一点一点,叫声清脆悦耳。
非嫣皱眉听着,渐渐地眉头松开,目中流露出喜不自禁的神采,她挥手把小鸟放走,回头对镇明笑道:“我们可要把行程改了,随我去一趟无尘山。”
镇明见她两只眼睛比星星还亮,流光溢彩,不由替她把额前的乱发拨后,柔声道:“怎么?可是司徒那里有什么好消息?”
非嫣嘻嘻一笑,大声道:“牡丹生了娃娃啦!我要做姑姑了!镇明镇明!我要去看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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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尘山,狐仙的聚集地,相对于狼妖的嫣红山来说,它并不那么出名,甚至极少有人知道它的真面目。狐狸精向来喜欢玩神秘,居住地自然更要玩得彻底,若非是非嫣带着他走,镇明觉得自己一定会在无穷无尽的沼泽和小树林里迷路。
无尘山的确是山,但这座山却是封印在结界之中,平常人绝对看不见,假若不小心闯进来,也只能看到一座光秃秃的土山,连树都没有几棵。
“非嫣……我们还要走多久?”
镇明拨开眼前的枯枝,谁想它居然应手即断,迸在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现在是仲夏,这里怎么尽是枯枝干草?”他一脚踩上一团枯黄的草,发出吱吱的声音。周围的景象分外荒凉诡异,这情形倒与麝香后山坠天狱有些相似。
非嫣灵活得如同一只狐狸,红色的裙角就是她的大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轻巧灵敏。她回头笑道:“如果不弄成这样,还不被那些顽固的凡人缠到烦死?天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听来的鬼话,说什么狐狸精就会迷惑人,然后吸取人的精气……那又不是狐狸精的独门绝技!凡是修炼媚香术的妖都会呢!我们故意把无尘山外围弄得这么阴森,就是不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动不动请什么高人来除妖!”
镇明轻道:“狐狸精都会迷惑人的,连神都被迷了去,何况凡人?”
非嫣听他话语里颇有戏谑意味,不由回头白了他一眼,但见他双眸里情色温柔,爱怜横溢,心里又是一动,难得地有些红了脸,对他微微一笑,转身不再说话。
又走了一刻左右,眼前忽地如同变戏法一般,绕过一课枯树,景色豁然开朗。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叫不出名字的浅紫色花海,花朵细长娇小,一团团锦簇在修长的花杆上。这些花足足有半人高,香气袭人,甜蜜芬芳。
在遥远的花海尽头,矗立一座高山,云雾缭绕间看不真切,但觉碧绿喜人,苍翠雄伟,头顶天空流云肆卷,如同天女身上的轻纱,映着晶莹苍蓝的天空,格外令人心旷神怡。在这样开阖广阔的天地间,镇明只觉自己突然变得极度渺小,这一个瞬间,他再不是高高在上自认无所不能的神,他与所有众生一样,只能喟叹天地的玄妙。
“你们……”他顿了好久好久,才迸出两个字,实是不知该说什么,“你们……真会享受啊……”
非嫣自豪地吸了一口气,笑道:“天下间谁还会比狐狸精更懂得享受呢?我们只喜欢自己的一方天地,自然要弄得完美一些。”
镇明见那山极远,不由叹息,“这样远,起码要走上半日,如此,到了山中恐怕天也黑了吧。”
非嫣揽住他的腰,对着天空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就见天边飞快地窜过一个小黑点,越飞越快,转眼就来到眼前。镇明只觉头顶顿时黑了下来,飞来的竟是一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鹰!在镇明的记忆里,唯一一次见过的如此巨大的禽鸟,便是地下冰城内朱雀现出的凤凰原身。
那只鹰极具灵性,乖乖地停在两人身前,脖子下面栓着一道黑白相间的丝带,用金钩钩住,异常神气。
非嫣牵着镇明,轻快地跃上鹰背,拍拍它的脑袋,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古怪的话,那只鹰立即展开翅膀,仰头对天高声啼鸣,声若裂帛,振聋发聩。
“抓好了,掉下去我可不管哦。”
非嫣笑吟吟地对镇明说着,把手里的绳子递给了他。
镇明到底是神,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那只鹰稳稳地飞了上去,风声渐渐凌厉,劈在脸上沉重而且尖锐,雾气也渐重。镇明揽住非嫣,在她耳边说道:“这是识路鹰吧?无尘山的狐仙果然会享受,连这么贵重的东西都敢用。好在麝香王没认真追究过,不然你们恐怕也过不了什么清净日子。”
非嫣哼了一声,“难道只准神享受?好霸道……唉唉,我们别说这些没意思的了,怪讨厌的。镇明你在害怕吗?为什么手在抖?”
镇明面不改色,在她腰间掐了一把,细声道:“在抖的是你,你这个鬼心眼的狐狸精……”
低头见她神色妩媚,双眸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涩,他心中便缓缓荡漾开来,忍不住吻了上去。耳边风声呼啸,非嫣却只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重,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只盼这一刻长一些,再长一些,好让她融化在这人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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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我明明算好了时候,你们最迟也该未时二刻赶到。但现在酉时都过了,你们到底去哪里疯了?”
司徒神色不善地瞪着面前两人,他们迟到了居然还都是满面春风的模样?他转头去看非嫣,见她红晕满脸,连脖子都红了,心下登时有些了然。
“唉,真是……女大不中留。”他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句,却被非嫣用力敲了一下脑袋,“臭小子还敢教训我?牡丹在什么地方?我的侄子呢?”
司徒一提起自己的孩子顿时笑成了开花馒头,傻兮兮地摸着脑袋,领着他们推门就往后院走。非嫣四处打量着久违的大屋,笑道:“你倒是没做什么修葺,这屋子还和以前一样。”
一样宽敞的庭院,院子里的水池里依然开满了粉红的莲花,假山和雪白的墙壁也没有任何变化。连门上的雕花里都没积什么灰尘,果然不愧无尘山的名号。她望着池子边的石头假山,有些发呆。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还和司徒爬上去玩来着,结果她没站稳掉了下去,如果不是司徒情急中给她当了肉垫,那次必然要断手脚。
转头再看看司徒,以前那个小小的男孩子,只会跟在自己后面哭鼻子闹着要下山玩的调皮鬼,如今竟然已经长成了一个昂藏男子。他的背如今如此挺拔,肩膀也宽了不少,似乎把全天下放上去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而且连孩子都先生了……
非嫣忍不住踹了上去,解一口莫名的闷气。
后院里是一排精致的瓦屋,司徒手舞足蹈地奔去一扇门前,轻轻推门,屋子里极安静,有一股安宁的祥和的甜蜜香气。
青纱舞动,帐里影影绰绰,牡丹和孩子还在睡觉。这个孩子足足痛了牡丹两天,为了生下他,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到现在都不能畅快地说话。
司徒轻轻走过去,揭开帐子,眼里满满地溢着幸福与怜惜。他低头在熟睡的牡丹脸上印下一吻,然后从她身边把圆睁着眼睛的小娃娃抱了起来,颠两下,爱不释手地逗着他玩。
“我看看。”
非嫣小心地把孩子抱过去,就见他皮肤如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毫不畏惧地看着她,看了半晌,他咯咯笑了起来,伸出胖胖的小手抓她的头发和胸前的璎珞。
“眼睛像你,但鼻子和嘴巴与牡丹一模一样……”
非嫣在他胖嘟嘟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抱着侄子出门慢慢逗去了。司徒替牡丹掖好被子,又吻了她一下,显然爱怜之极。
出了门,就见非嫣在孩子手上套了一个嫣红的镯子,司徒眼睛一亮,笑道:“没想到啊,这东西我要了不下上百次你都不肯给,这下倒给了我儿子!”
非嫣笑吟吟地说道:“那是自然,姑姑的见面礼怎么能轻?这镯子可给他三百年功力,至于能否成大材,就看你这个爹爹怎么调教了。可不许溺爱!”
她又看了孩子良久,这小家伙似乎完全不怕生,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眸光流转间,竟有她熟悉之极的司徒的那种狡黠味道。她有些发怔,过了一会才问道:“取了名字没?”
司徒摇头,“就等你们来取,镇明向来博学,请替你侄子取个好名儿。”
镇明把孩子接了过去,见他玉雪可爱,但神色间却有一股天生的悍然固执,也不知传了谁。怔了半晌,他才微微一笑,把孩子抓着他头发玩的小手握住,轻道:“果然是龙子凤孙,只是过于固执了。叫他睿狐,望他睿智开明,不要因小失大。另狐字取司徒的血脉,有护佑之意,愿他平安康泰,逢凶化吉。”
但再看这孩子,眉宇间颇有狡黠之意,但聪明过于显露在外,恐日后要遭劫难,于是又道:“我再给他一个字,藏拙。锋芒过露者,往往遭人妒忌,时刻谨记藏拙,不要惹祸上身!切记切记。”
司徒笑眯眯地把孩子抱过来,掂了两下,唤道:“狐儿,我的狐儿!你快快长大!爹爹带你去山下打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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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诗引用古诗十九首之十三。
驅車上東門
遙望郭北墓
白楊何蕭蕭
松柏夾廣路
下有陳死人
杳杳即長暮
潛寐黃泉下
千載永不寤
浩浩陰陽移
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
壽無金石固
萬歲更相送
賢聖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
多為藥所誤
不如飲美酒
被服紈與素
特此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