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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相思(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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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明珠病了。
生病的时候仿佛没有黑夜白天,一睁眼一闭眼都是茫然,合上眼睛仿佛在向下失重坠落,又像身在潮水中随波逐流,身体不像是自己的,只有着藕断丝连的掌控力。
她几乎以为,是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来招魂招她回去了。
她病得很重,老夫人听闻她倚门大骂陆子孝的事情很是生气,全无大家闺秀的教养,本想罚她抄经,可一看到她孱弱的样子,睡着时呼吸若有若无,原来有多少怒意,就全都化成了多少心疼。
这些日子里不知道请了多少名医,灌了多少贵重汤药下去。
宫里的太医,民间的神医,都来看过,人参养荣丸,燕窝灵芝汤,全都试过。她才在第三天退了烧,第五天才略有点精神,病了近一个月才缓过神来。
她生病的这段日子里,宫里头来人下旨了,叶明惠被三公主择为伴读,一并请做伴读的还有白慕荷,白有梅等人。
听说三公主很喜欢叶明惠,到哪里都要她跟着,绫罗锦绣、山珍海味赐了不知多少,付淑也面上有光。
中秋家宴上她勉强出席,老生常谈的是叶长生的婚事,老夫人年纪大了,总想着孙儿早些成家,又怕像叶明蔻这般婚姻不顺,必要细细相看。
谈到儿女大事,席间不知多少打趣,欢声笑语,叶明珠因为生病提不起精神,只下筷子吃东西,并不参与。
她抬头一督,却看见叶明惠失魂落魄的样子。
秀眉紧锁,食不下咽,叶明珠不由得软绵绵地叫她:“二姐姐?”
叶明惠回过神来,对她露出几分笑容,却也很勉强:“娇娇有哪道菜夹不到吗?”
叶明珠点了点头,刚想借机询问她在宫里是不是受了委屈,老夫人就注意到她这里的动静,忙叫人帮她弄。
叶明惠刚欲抬起的手便摁了下去,看着她和老夫人祖孙情深。
眼神一暗。
是啊......叶明惠出神地想着,金枝玉叶的公主因为喜欢叶长空才选了她做伴读,不是因为她的才华或品行。
而叶明珠,也不需要有这些东西,就可以得到老夫人的偏宠。
那她算什么?
她勤勉修习的礼仪,苦读的诗书——算什么?
吃过饭,老夫人将叶明珠接来荣寿堂,亲自照料了几天,见她好得差不多了,才移回揽月台。
揽月台今天终于开了门,叶明珠穿了厚厚的鹤氅,正捏着鼻子把最后一服汤药喝下去,梨花早备了蜜饯,恐她吃多了,还在一旁小心嘱咐。
她放下碗,忽然看到桌上多了几本书,便问梨花:“这是什么?”
“这是姑娘您之前托人找的孤本大作,原先不是送人了吗?桃花这妮子不知道从哪找回来了,说姑娘您要看的。”
桃花正在喂鸟,听了抬起头对她挤眉弄眼的。
她心下了然,拿起书来看,每一页都是勾点圈画,右下角标了日期,还夹杂着几页心得体会,她一页一页翻过去,忽然看到一页不一样的,拿起来细看。
上面是正常的笔记,只在下面留了空白,突兀地写了一句话。
“姑娘的病好些了吗?”
落款是十天前。
他不敢贸然递信,毕竟身份有别,恐被人捏到错处,于是就用这样的方式,百转千回,小心翼翼地问。
叶明珠捏着纸,有些怔住了。
没想到宋惜文会主动关心她。
想想却又觉得不奇怪,他毕竟才十二岁,又不是那个笑面宰相,口腹蜜剑,两面三刀。
她对宋惜文释放善意,他自然也会报以善意。
这样想着,她忽然有些高兴,心被暖意包裹。
她又把那短短几字翻来覆去看了看,笑意便藏不住了,渐渐涌上眉梢。
梨花看得奇怪,她家姑娘什么时候对书感兴趣了,又看到桃花挤眉弄眼的模样,心里便有些怀疑。
“桃花,你书里有什么?姑娘见了就笑。”
“没有哇。”桃花逗着鸟,吐了吐舌头:“我可是原封不动拿回来的。”
“你从哪里拿回来的?”
“唔.......”桃花卡壳了一下,余光瞥见叶明珠对她使眼色。
福至心灵,桃花脱口便道:“姑娘送哪了,我就从哪拿回来嘛。”
她难得机灵一回,叶明珠也对她笑。
主仆两个打哑语,梨花见了也只能是纳闷。
“梨花,还有新的书送来吗?”
梨花被她们两个瞒着,感觉像局外人似的,便酸溜溜地说道:“姑娘说的是送回来的,还是没送出去的?”
“当然是没送出去的。”
“原来是这样。”
梨花拉长了调子,“梨花还以为姑娘没看够呢,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些‘之乎’‘者也’了,吃了药连蜜饯也不吃,看了书就笑成花了。”
“当然了。”
叶明珠听出她在取笑,便一本正经道:“难道你没听说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吗?古时候有个人能沾着墨水吃饼,可见书本确实是甜的。”
满屋的丫鬟都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小小的一个人,偏装作老气秋横的样子在那里摇头晃脑。
“姑娘的病怕是大好了,都有心情说笑了。”
“早好了,区区小病,敢耐我何。自打我生下来病了多少回,没一次是赢的,手下败将罢了。”
她哼了一声,大言不惭,忘了是谁在揽月台里窝了小半月,见天的咳嗽打喷嚏,穿起鞋袜就要出门。
“姑娘又去哪里?病才刚好,好歹叫上桃花跟着。”
“去阿兄书房,府里就阿兄的书房最大,最多书了。”
过了大甬道,越过垂花门,寻路走到临风院来,临风院外一色雪白粉墙,青瓦屋檐,围着青竹翠柏,相映成趣。
外面正有几个小厮在洒扫,她仔细看了看,却不见宋惜文,心里有点失望。
叶长生的大丫鬟抱书穿着挑丝白裙,袅袅婷婷正要出门去,看见叶明珠和桃花来了,便笑着说:“姑娘打哪来了?今天不巧,二爷往将军府见表少爷去了。”
喔,那可太好了。
“没事,我去阿兄书房等就好了。”
抱书道:“姑娘去倒可以,只是桃花得留在外面,二爷的书房宝贝着呢,平日里连我们也不大给进。”
“知道了,知道了。”
临风院的丫鬟连忙给她开道,跨过两道院门,才看见她阿兄的宝贝书房。
叶听浩疼爱儿子,把对薛姨娘的心思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请人花大价钱造山引水弄了这么一个地方出来。
这里依山傍水,风景格外雅致,小屋用昂贵的银白蝉翼纱糊了窗,半开窗前,看得见里头桌上摆着刚临的字。
叶明珠推了门进去,三面俱是一个大书架,层层的书码得整齐,书架高了她不止一个头,她要站在椅子上才摸得到上面的书。
她没想都看一遍,《古文观止》也好,《唐诗三百首》也好,只要是她没见过的书名都拿下来——没有办法,才学有限,她又不知道哪些书厉害,不过叶长生的才学是京中人所共知的好。
他挑的书肯定不会出错。
她正拿下来一本《韩昌黎集》,露出后面的......《一笑歌》第七卷?
叶明珠愣在那里,手里的书啪的掉了下去。
奇怪。
把话本子藏在正经书后面,好像见不得人一样。
叶明珠捡起那本《韩昌黎集》,放了回去,将旁边那本《金石录》拿了下来,后面又是一本......《一笑歌》第十九卷?
叶明珠:“......?”
叶长生什么时候是《一笑歌》的忠实读者了?居然从连载读到了完结。
心里头有蚂蚁在挠痒,这里面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但偷窥别人的秘密可不是君子所为。
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叶明珠说服了自己。
万一,对吧,万一里面的东西她能帮上忙呢?
她毕竟有前世的记忆。
叶明珠深吸一口气,拿起了书,还没翻,就掉了几封书信出来,没盖戳,落款是陈氏闺秀。
难道......这是哪家小娘子给她阿兄的情书?那阿兄为什么要留着?
想起叶长生面对娶亲的推脱,叶明珠突然心跳加速起来——阿兄早有意中人,而且二人互相喜欢?
天啊。
脸上的笑容压不下去,叶明珠带着点好奇和偷窥别人秘密的愧疚打开信,信的内容——
却出乎她的意料。
信纸是叶家常用的谢公笺,再看内容,开头竟然是“荷君大人亲启……”
不是情书,但更奇怪了,陈家姑娘写给作者的信为什么在她阿兄手里?
又打开一封信,和刚才那封信的内容大差不差,只是措辞更加文雅含蓄。
她不信了,又开了一封,落款却变了,是聂家的三女儿,字迹有些许潦草,措辞也更少,言语中充满了对荷君的赞美和憧憬。
好吧,随机再来一封。
叶明珠拿了信,更惊讶了,这,这落款是……叶家姑娘.......
神京里头哪里还有第二个叶家……也不是没有别的,只是谢公笺纸贵,非有头脸的人家肯定用不起。
她正要仔细看写了什么,心里还在猜想,她没写,那是不是叶明惠写了……虽然这听起来更不可能。
“娇娇?”
听到熟悉的声音,叶明珠神色一僵。
完了,偷看别人东西被抓包了,这下可怎么办。
她勉强抬起头来,就看到叶长生错愕地站在门口,看见一地的信纸信封,叶明珠正坐在地上读着,便用手指指着她:“你,你……”说不出话来。
叶明珠脸上烧得厉害,磨蹭地站起身,想着大事不妙,阿兄可别被她气出病来,连忙就要过去认错。
却看见叶长生把门一关,脸上烧得跟她一样红。
声音颤颤巍巍的:“……不许说出去。”
咦?
咦咦?
她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
忽的想起叶长生以往对荷君赞美有加,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这陈家姑娘,聂家姑娘,还有叶家姑娘,不会都是阿兄假扮的吧?
……仔细一想,好像爹爹说过阿兄有一年右手受了伤,便练得左手也能写字,只是字丑,丑得和聂家姑娘别无二致。
叶明珠抬起头看着叶长生,憋出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阿兄……荷君有回信吗?”
叶长生和她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半天,反倒心虚地别过头去:“……有一封。”
啧,她居然没找着。
“阿兄……你,你喜欢荷君?”
这下局势逆转,她本来才是犯错的那个,叶长生这个主人却像个姑娘家羞怯起来,遮遮掩掩地不肯回答,她反而像个捉到孩子早恋的家长,正拿着证据追问细节。
福临心至,她忽然想到白有梅和她说,荷君很可能是白慕荷,白慕荷还有大半年才及笄。
而阿兄呢,对婚事是一推再推,不会就是在等她吧?
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她不禁想到宫宴上阿兄频频往殿上看,起初她以为阿兄是在注意她和有梅写诗,现在想想,他可能就是在看白慕荷落笔。
“阿兄喜欢白姐姐啊。”
她忽的笑出声来,软绵绵娇声道:“干嘛不和爹娘说,早早地把亲事订下来,万一中途杀出个程咬金唔唔!”
叶明珠把他手掰下来,气喘吁吁道:“阿兄你捂我干嘛!”
叶长生却板起脸来了:“慎言!这些话不要胡说。”
“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吗?”
叶长生抬眼看了她半晌,喃喃道:“你不懂。”
无名火气直往心头蹿,烧了一路。
又来了,又说她不懂,不要她插手。
叶明珠猛的拿了信纸扬扬道:“我怎么不懂?我这就拿了信去问白姐姐,她肯定说得比阿兄明白。”
叶长生拦着她不让她出去,扭住她轻声道:“你要听,就坐下,我与你说。”
“那就烦请阿兄给娇娇解释解释。”她鼓着腮帮子坐下。
“这些信确实都是我写的。”他摩挲着信封信纸,把它们收回整齐,像把自己的心也安放整齐。
“不错,我确实爱慕她。”
“但我不敢唐突了她,所以换着女儿家的身份给她写信,扮作她的书迷,表面上是探讨书中剧情,其实是想和她交心。这样既不坏了她的名声……”
又能一解他的相思之苦。
白慕荷三个字,在他那里仿佛是个极金贵的名字,他唯恐亵渎,通篇都不敢提,只用代称。
“她很聪明,几封信寄出去后才回了一封。开头便打趣着问我,问我究竟是姓叶,姓陈,还是姓聂,又说她很高兴有人肯赏识她的文字,尤其还是个男子——姑娘家们不用谢公笺,更喜欢薛涛笺。”
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叶长生的语调都不觉柔和下来,万般爱怜悉堆眼角,他认真的样子像是在细数珍宝,苦读贤书十余载,谁知心倒女娇客。
“不过也就到这里了,她既发现我是男子,我便不会再给她写信了。”
故事戛然而止,余下浓浓的遗憾。
叶明珠急了:“为什么啊,白姐姐都发现是男子给她写信了,她既然肯回信,未必无意,怎么这就放弃了。”
“我既然不能娶她,又何必招惹她。”叶长生苦笑道,“娇娇,你可知她的父亲国子监司业白景忠,她的长兄监察御史白微澜,都是二皇子的门客?”
她一愣,“二皇子的门客……又怎么了?”
叶长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可知道,二皇子党和三皇子党正斗得厉害,暗里中伤,明里争锋,不知多少。”
“皇上子嗣不茂,只有四位皇子和四位公主尚在,四皇子和五皇子年龄尚小,又是双生子,断无继承大统的可能,便只剩下二皇子和三皇子。”
“二皇子由先后所出,先后是李太傅长女,皇上发妻,鹣鲽情深,故皇上恨二皇子生而克母,即使二皇子天资聪颖,也对他冷淡非常。三皇子是夏贵妃之子,夏贵妃出身忠勇侯府,忠勇侯府满门忠烈,其兄更是救驾而亡,因此皇上对三皇子极为宠爱。”
“两位皇子才貌双全,旗鼓相当,一个占嫡占长的名分,朝中老臣多有支持;一个圣眷正浓,母族势力雄厚非常。京里头的人家都在猜,皇上最后会立哪位为太子。”
“可……可这和白姐姐有什么关心?就算白姐姐家支持二皇子,那又如何?”
叶长生摸了摸她的头,好半晌才继续说下去:“确实不该瞒着你,里面的利害得失你竟一点不知。”
“我们家是异姓王,从开国到现在已经承袭了三代,旁的异姓王都渐渐没落了,不是被帝王寻了错处打杀,就是府里自相残杀,现在只剩我们家,你猜,皇上会怎么想?”
“阿兄……”她怔怔地抬头看他,叶长生眼里一点笑意也无。
“我们不站队明哲保身便好,一旦站了队,无论站哪方,明枪暗箭总难抵挡,万一站错了队,到时候成王败寇……古往今来,看那玄武门之变,九子夺嫡,兄弟相残,死了多少人呐。”
叶长生摇摇头,“其实更难的,是要向别人证明,向皇上证明,自己没有站队。”
“所以我不能娶她,因为我还有祖母要孝敬,还有爹娘要考虑,还有娇娇你。”
他眼中又蓄起柔情来,叶明珠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出了临风院很远,她还沉浸在阿兄的话里走不出来,思绪万千,猛然想到上一世叶家倒台前三皇子谋反失败,二皇子被封为太子。
竟如此巧。
……既然阿兄没有站队,那么,他们家被抄,究竟是因为皇上有意夺爵,还是有人……站了三皇子呢?
她往下细想,却更加心惊。
……既然阿兄没有站队,那上一世呕心沥血,四处周旋……是为了什么呢?
他们家真的……没有参加党派之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