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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忽如昙花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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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的夜总是静的,月亮撒下光华,为大地覆上一层外衣。帐中并未点灯,仅有萤火虫散出的点点荧光,映在少年俊美的容颜上。
“天化哥哥,这是哥哥带哪吒捉的萤火虫,送给天化哥哥。”
哪吒小心翼翼地拿起天化的手,将一个精致的瓶子放入他手中。
天化的手无力地落了下去,瓶子立即滚落在地上。哪吒捡起瓶子,委屈巴巴地道:“天化哥哥不喜欢哪吒的萤火虫嘛?”
天化是爱笑的,那双神采飞扬的眸子总有无尽的笑意。惹了祸事,便扯了父亲衣袍,装出无辜模样,好逃过一劫。哪吒见着,也学他模样,不知不觉,便有了些天化的影子。
他看得清黄飞虎眼中的痛楚,那双温柔的眼睛,是在透过他,看向天化哥哥。
“天化哥哥,哪吒好想你。”
他不喜欢黄飞虎望向他的目光,那目光太过深刻,无时无刻不证明着他有多爱天化。似乎天化只要站在那里,就有人爱他。他一生薄如浮萍,哪怕死无全尸也不敢奢求父亲一丝怜悯,承受不起这么沉痛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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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给哪吒,那是哪吒的!”
小奶团子瞪大眼睛,气呼呼地望着眼前的女童。
女孩不过八九岁模样,眉眼间有几分李靖的影子,年纪不大,却很是英气。
女孩名为贞英,乃哪吒自刎后,李靖强迫殷氏所诞之女。殷氏恨她入骨,多次要将她掐死于襁褓之中,李靖只得将她送到乡下。直至抚养她的老伯去世,小丫头知晓了自己的身世,踏上寻亲之路,一路寻至汜水关。
许是长生生得格外俊俏些,小丫头便喜欢粘着他。可长生整日忙碌,贞英连请他陪自己吃饭都不能够,只得到长生一句冷冰冰的回复:“没空。”
“你叫我一声姊姊,我就还给你。”
“不要!你还给我,还给我!”
因着女孩容貌与李靖有几分相似,哪吒对她很是排斥。拉扯之间,女孩手中的瓷瓶被磕破一角,哪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她推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女孩见他要去抓那碎片,连忙阻止:“你别碰,会伤到手的。不就是一个瓶子嘛,我再赔你一个就是了嘛。”
哪吒却慌忙将碎片拼起来,发现上面的小乌龟碎了一块,急得哇哇大哭。
“这是怎么了?”
长生抱起哪吒轻声哄着,哪吒眼泪汪汪地道:“哪吒的小乌龟,呜呜呜。”
只见瓶子上的小乌龟已经裂了一角,哪吒的小手也被扎得鲜血淋漓。
长生处理好哪吒手上的伤,不悦道:“哪吒年纪小不懂事,你怎么还弄坏他的东西?”
“三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可以赔给他……”
小丫头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哪吒则眼泪汪汪地拉住长生的衣袖:“莲花哥哥,那是天化哥哥给哪吒刻的小乌龟。”
长生杏眸一缩,颤抖着抚上那瓶子的纹络。
瓶身刻着一只皱皱巴巴的小乌龟,似是做着鬼脸,好笑极了。可此刻的长生,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哪吒窝在他怀里,也不说话,只是哭。
天化哥哥的萤火虫死了,天化哥哥的小兔子也死了,这个装蝴蝶的瓶子,是天化哥哥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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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英发现哪吒总爱往西边的帐子跑,便偷偷跟了上去,见床上躺着一人,一时好奇便凑近了些,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
“啊!鬼啊!”
“你吓到天化哥哥了!”
小家伙叉着腰,一脸敌意。
贞英睁大眼睛,到底是谁吓谁啊?她都要被吓死了好么!
“谁让你来这里的?”
长生剑眉轻皱,恐惊天化,轻轻捂住天化的耳朵,又反应过来天化六识已闭,纵是贞英喊破喉咙,他怕也是听不到的。
贞英吞了吞口水:“三……三哥,我……我就是……路过,我还有事先走了!”
贞英吓得一溜烟跑出营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吓死她了,吓死她了。
这人死了不埋放这干嘛啊?
虽这般想,怎奈少年生得着实俊俏,贞英向来喜爱美怡之人,忍不住又回去偷看了一眼。
少年眉目如画,风华无双,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甚至她那莲花之身的三哥在他面前,都失了几分颜色。
她哪里知道,若是那意气风发的小少年尚在人世,听到她如此夸赞自己,定然要得意地扬起下巴,与她三哥比上一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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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英常往天化帐中,被李靖好通训斥。小丫头委屈得很,道:“将士们都喜欢他,儿也喜欢。为何避之?”
“他已经死了!”
贞英见父亲怒容,不敢还嘴,又不满父亲对亡者不敬,气得跑出营帐。
李靖寻贞英不到,便往天化帐中而去。
少年已身故一年有余,俊秀的容颜惨白如纸,不见丝毫生气。不知为何,少年眼角挂上两滴泪珠,李靖见此,竟鬼使神差般,欲伸手拂去他的眼泪,却在即将触到少年脸庞的一瞬间,生生停了下来。
他在做什么?
若他知晓是自己私拦斥候致他于金鸡岭万箭穿心而亡,又岂能不恨他入骨?
少年乖巧的睡颜似乎总能让人心软几分,也难怪黄飞虎如此疼爱,到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平日调皮玩闹了些,寸功未建便已血雨埋骨。
如今他这副模样……当真有还魂的可能吗?目光触及天化项上护魂珠,李靖忍不住伸出手去。若取走此珠……他是否能就此魂飞魄散?私拦斥候的秘密,是否就能永远尘封于地下?
“砰!”
远处飞来一石,直中李靖手背。李靖吃痛,手上被利石所伤,流血不止。他抬头看去,只见天祥手持弹弓,怒容满面。
“谁准你的脏手碰我哥哥?”
天祥向来不喜李靖,见他对兄长不敬,自是怒上心头。
李靖道:“公子误会了,少将军已停尸多日,若不入土为安,恐动摇军心。且尸体脏污,阴气太重,怕是有伤国运。”
天祥明亮的眸子闪过一丝危险,冷冷道:“李将军的意思,是我兄长为我军带了晦气?”
天祥银盔银甲,脸上血迹未干,一看便是刚与人交战便赶了过来。少年双目喷火,却在触及兄长恬静的睡颜时,软了眸子。
天祥卸下盔甲,轻轻握住了兄长的手,又怕身上脏乱,连忙将手擦干净。
有人嫌他脏,有人生恐污他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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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坐在天化床边,将软玉指扣扣在天化手上,轻磨着天化的手指。
少年乖巧的睡颜让长生的目光不禁软了下来,笑道:“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你看,是不是比之前好多了?我们磨一磨,手就能软和一些了,就能……和以前一样了。”
“你有没有害怕?我记得你胆子可小了,有一回你祖父把你关起来还做噩梦了。我陪你说话好不好?我跟你说哦,我上次看到一个小将,他比你大一岁,跟你一样笨……”
似恐惊吓着他,长生的声音极其轻柔,见他乖巧模样,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长生的泪落在天化掌心:“笨蛋天化,你怎么那么傻啊?你为什么不等一等,明明……明明援军已经……”
援军!
援军为什么没有到?
似有什么撞入脑海,长生瞳孔一缩,望了一眼沉睡的少年,呼吸不禁急促起来。
“三哥!”
贞英手捧鲜花,兴高采烈地将一束鲜花捧至长生面前,弯眸笑道:“三哥,天化哥哥会喜欢哪朵花呀?我替他戴上。天化哥哥生得这般好看,此花定然衬他。”
长生捏住她的手腕,吼道:“谁准你喊他天化哥哥的?他与你没有半点关系,我警告你,不许再踏进这里半步!若天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放过你!”
贞英被长生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呆在原地,龙吉公主忙将长生的手掰开,道:“长生,天化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我知道你怪你父亲逼死哪吒杀死罗宣,害得天化险些丢了性命,可这些都与贞英没有关系你知道吗?”
长生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了手。
龙吉公主微微叹了口气,二十三岁啊,正是如火如荼的年纪,武成王的心,得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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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阑珊,士兵跪在一旁,声泪俱下。
“少将军,属下对不起您,您好好地去了吧,千万别来找我。”
一柄长枪横在他胸前,只见长生眸中染上血丝,杀意滚滚。
“先……先行将军。”
长生眸中杀意令斥候打了个冷战,忙将纸钱藏在身后。长生看得清楚,却并未拆穿,只是问道:“天化阵亡那日,高继能围兵的消息为什么没有传回营?”
斥候脸色一变:“您……您说什么,属下……属下听不懂。”
长生二话不说将他拎到天化的营帐,强迫他直视少年安静的睡颜。
“你看着他,记住他的样子。你知道吗?他的身上共有五十七箭,三十八处刀伤,十六处剑伤,四十九处枪伤,其余兵伤二百零八处。你忘了吗?他……最怕疼。”
说着说着,长生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这个笨蛋,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他不是胆子最小吗?为什么……不害怕?
“不是我,不是我。”
斥候拼命地捂住耳朵,少年恬静的睡颜似在他心上剜了一刀又一刀,好像下一刻,他便能睁开眼睛,露出明媚的笑容。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到会害死少将军,对不起,对不起。”
那年,母亲病重,有药难求,是少将军将医师为他调养身子的丹参给了他,医师因此开错了药,让他病了好些日子。
是他糊涂……害死了少将军。
“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为误军,犯者斩,你可知道?”
“属下……愧对少将军恩德……”
斥候狼狈地跪在地上,长生狠狠掐住他的脖子,直到斥候即将喘不过气来,才松开了手。
“是李将军告诉属下,他有办法救少将军。”
李靖拦下斥候,知晓高继能围兵之计,欲以黄飞虎三千人马,诱杀高继能!
谁料天化以死破局,黄飞虎寸兵未折,逃出商营。
如果援兵早一步到……
天化就不会死了!
想到此处,长生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持枪便冲向李靖营帐。
木吒举剑相迎,怒道:“你这孽障疯了不成?你要干什么?你要弑父?”
“只要能为天化报仇弑父又如何?若非李靖杀死罗宣,天化岂会伤成那般?若非李靖私拦斥候,天化岂会万箭穿心而亡!”
“你……你说什么?”
木吒结结巴巴地问道:“父……父亲,他说的,是……真的?”
李靖道:“此事是意外,为父也未曾想到天化性子如此之烈,这才惹下大祸。”
“你一句意外,便断送了天化的性命,你可知天祥日日梦魇?你可知武成王一直活在痛苦悔恨之中?你可知黄老将军险些撒手人寰?李靖,你真是个孬种。”
“放肆!逆子,你不要忘了,你现在一身荣华,本是我弟弟的!你为了一个外人,安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木吒举剑挡下长生一枪,长生只觉浑身发冷,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来,双目充血。
长生眼中的血丝让木吒忍不住后退几步,只听长生冷笑一声:“如果哪吒知道,是你们害死了天化,你觉得,他会不会这弃这一身荣华?你当真以为,金鸡岭虐杀数万人马的,是我吗?”
木吒不由更怒:“你休要胡言乱语!天化之死本就是个意外,并非父亲之过!父亲拦下斥候,也是以大局为重!谁知天化性子那般倔,竟以死破局!”
“好一个大局为重!你背着丞相私自拦兵,口口声声为了大局,不过是想自己邀功罢了!”
“那你去啊!去告诉师叔,去告诉武成王,让天化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长生突然愣住,天化……天化还在营中,战死沙场是天化的荣誉,可他那般单纯的性子,若是知道李靖此等卑劣手段,该有多难过?
长生踉跄着跑出营去,眼中湿润一片,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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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的泪滴在天化的手腕上,泪水荡漾开来,溅向两边。长生刚想为他拭去,却生生停住了手。
他不配。
恍惚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仿佛蒲公英轻轻拂过,却冰冷异常。
“谁,打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