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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生长恨水长东 ...

  •   尚书令宣霁身居高位,先皇重臣,曾授以要机,嘱以重托,然不思身报皇恩,枉负鳌岱之重,矫诏逆行,结党营私。朕心甚痛,今着刑部严审,念其乃先皇亲授顾命大臣,旧日亦屡建其功,如今老迈,特此恩诏,刑不上身!钦此!
      一卷圣旨,宣霁入狱。
      朝局即刻掀起惊澜,一干老臣重臣纷纷想替宣霁求情,然因那句矫诏牵涉到了当今皇上的生母,这其间尴尬便深了几分,言语间也迟疑了几分。
      这一迟疑,姜氏被尊太后一事便定了下来,紧接着,皇长子崇范的婚事也说定了。
      君王对如此安排显然很满意,让他杀宣霁,毕竟会牵起太大的浪头,能如此自然最好。可也因这份满意,让他对眼前这人越发地忌惮起来。
      “母后说了,要朕给你一块可出入任何地方的金牌,朕会给你!”君王紧紧盯着坐于下位的人,藉着这一问,他也细细审视着她。
      为什么她的眉眼总是如此渺远?这里面的沉淀让他熟悉。曾几何时,他在南书房的窗格子上偷看父皇时也见过。
      一想到这,他又复恼怒,瞪了她的平淡一眼。
      “谢皇上恩典。”
      平静的语气,仿佛从远山远水间飘过来。这让君王的怒意又添了几分。她总是有着这种让自己极不自在的感觉,就像自己只是个淘气的孩子,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而她,只是淡淡地看你一眼,然后不语。
      这让他有些狼狈,既而恼羞成怒,而愈怒,他就觉得愈狼狈,如此周而复始,让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她。然而又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想盯着她,就好像有她这么站在身边,他的所作所为就多了一分笃定。
      “嗯,母后顾念旧情,但这腰牌也不是哪处都去得。”君王忽然一笑,像是抓住了什么要害,“有一个地方你不能去!”
      有一个地方你不能去……平澜的心就这么一落,眼神晃了晃,眉目间的淡渺便更深更远。原来,不管多久,她仍是无法走到他身边!
      “皇陵!先皇的陵墓,你平澜永远都去不得!”君王的声音顿时冷厉起来,逼出的不知是对于她的恼怒,还是对于旧事的愤恨,亦还是多年的不甘。
      闭了闭眼,她轻轻落跪于地,“平澜领旨。”
      “你……”君王一怔,被她的平静所触动,一句问不由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让父皇找到你?”这么多年,宁可苦苦守于千里万里之外,到如今,却反而回到身边。他不明白,当年的事,他只是隐隐听说,然而,他不明白。他不明白父皇眉宇间的郁结,也不明白她眉宇间的淡渺。究竟是什么,居然能舍弃了一辈子,却又坚持了一辈子?
      仿似从来没听过这般的问话,平澜微微一震。为什么不让他找到她?为什么呢?以前,她从未想过……“皇上,草民也不清楚。”
      话意这般轻淡,然而因着她目中的那片潋起的彀纹,君王却并未动怒,只是深深地看着,一声叹息不明所以地出口。他挥了挥手,随手又从案上拿块金牌,“拿着它,你可以到皇陵!”话出口,他像是怕她追问什么,不合礼仪地扔在她怀里,然后迅速起身往殿外走,“母后还有事要吩咐你,你这就过去吧!”
      平澜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金牌,只觉得沉甸甸的,几乎让人拿不动。

      修月在亭间坐下,看着平澜一派寂然之色,心不知怎地缩了一下,“好歹……喝了喜酒再走吧。”
      平澜微笑,眼中也因这笑浮动点点微光,“我素不喜这种热闹。”
      修月的眸光有些涩了,想开口,却终究开不了口。良久的静默,她拣着话问,“你打算去哪儿?”然而话一出口,她却想到,这一句,她不该问。
      不该她问,然而平澜竟也答了,“我想去凌州……永陵。”
      那个肇始的凌州府院,那个月夜下的禁区,那座明净的水纹湖,那间她立过重誓的竹榭,那儿的柳,那儿的月,那儿的风,那儿的始终!
      手中一颤,修月望着她良久,终于只是笑了笑,喝茶,作别!

      皇陵新建,凿空的山腹装点出不逊于身前盛世的碧光琉璃。冀陵,便这么耸峙在山前,巍峨而庄雄,殿宇一进又一进,入到主室,护在驾外的正是一具马俑。
      平澜浅浅一笑,抚过那马身,以及背上雕镌的两上字“黑魁”。石室紧闭,厚重的石门完全挡住了视线。
      她忽然感到一片茫然,脑中所有的一切都渐渐退去,让她只能怔怔地望着这扇石门,望着那压得倒山川的厚重直朝她压过来。
      偌大的冀陵里,耳边隐隐回响起方才进来时宫婢的谈话:
      先皇入殓的葬品极少,但有一只檀香盒子,不知里面藏着什么!
      还有什么!不就是谁也不能动的那东西!以前摆在香奁里,先皇常拿出来看,如今自然也要带去的。
      哦,就是那道表疏和一首填词啊……
      唉……
      我曾听到纪大人说过一句话:一手好字!一片情重!
      ……
      不知怎地,她难受起来,那石门默无声息地立着,就像是立在她心上,让她承受不住。她想走了,然而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那扇石门,细细地,一寸一寸地,抚过。说不清什么,她只是脑中一片空白地站着,抚了半晌,心头却是重重地一痛,冰冷刺骨。
      一刹时,就如同当年的剑锋,直贯胸臆,逼得她踉跄。
      喘了几口气,她抚着宫墙缓缓走出去。途中似有宫婢奇怪地看着她,也似有人想上来搀扶,但是她却像是隔着屏风似地,什么反应也是隔的,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
      直到走出冀陵,那巍巍殿宇又回复到雄峙的半山腰,那只石雕的鼋鼍又重回她的眼睛,她才觉得意识回来了。
      忍不住在神龟底座处软了下来,她喘着气,望着冀陵,微微闭上眼。
      我的那块玉佩,给你了,你却退了回来。那么就到我死后再给你吧,你想还也没人可还了。
      她抚上胸口的那块玉,温温凉凉的,贴着肌肤,贴在胸口。
      我不还了,也还不了……
      旻持,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恨我师傅,更恨那个说出‘七星’神谕的人。如果没有这些,我就不用背负这许多,背负到寸步难行。
      如果,出蒙乾镇的时候,师傅没有对我作过那样的交待,我或许也不会如此执着,辛辛苦苦地维持着自己也不信的情义,辛辛苦苦地规避着自己也向往的情义,辛辛苦苦地谋算着自己也无力的结局……
      旻持,你我之间的沟虽深,却并不宽,只要,我们都狠得下心!
      然而,我们却太执意,执意要求彻底,你的背负重,我的背负深,一拖,就拖到今天……
      我以为,我会走得比你早。也曾想过,当临终最后那一眼时,我会不会非常渴望走到你身边;也曾想过,到最后那一刻时,我们是不是都能放下这背了一辈子的重负。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居然,会是我来看你,隐藏在石门后的你,沉默在冀陵里的你。
      你是不是终于累了,所以……决定放手?
      其实我也累了,念得太沉,埋得太深,可是……我却一天坚持过一天……
      原来,终究,你比我心狠……

      她望着居高临下的冀陵,视线在日光的照耀下微微迷蒙,似这山川都晃了一晃。她深吸了口气,扶着神龟站起来。
      旻持,既然你已经了了你的一生,那么接下来,该是我了了!
      她低头抚过神龟,浅浅地漾起一笑,转身,离去!

      皇长子大婚,大赦天下,宣霁等贬回原籍。
      修月受过百官的贺礼之后,回宫就寝。寂寂的花好月圆,喧闹的宫闱,然而,一切就如同她初嫁凌州府,清寂!所有的喧闹其实都不属于她!
      “启禀太后!宫外有人用金牌送来一壶蜜子酒,据说是明州蒙乾镇酿的原酒。”
      修月一怔,惊喜地看着这壶酒,几步抢上前去,“你说……这是蒙乾的蜜子酒?”是她么?蒙乾的蜜子酒,是她么?
      “回太后,那送酒的人正是如此说的!她说,恭贺太后大喜!同喜同喜!”
      同喜同喜……
      修月忍不住轻笑,她接过酒,细细地触抚,又小心地拆封,仔细地喝了口。
      宫娥想要试毒的请给她避过,她只是拿着酒,望向窗边,这旷寂的宫殿,这隔山隔水的热闹居然也慢慢释出几分温情。
      她一擎酒壶,微晃,向着南边的凌州,遥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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