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姜浓

8、金雀花6

　　继穆太太之后，杨缨又正式成为了康太太，还见到了康三的前妻，孔俪合。

　　那是一个温婉中又略带几分骄矜的美人，肤白貌美，我见犹怜。她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了杨缨一圈，来了句：“你老了。”

　　杨缨不以为意：“我都是当奶奶的人了，再不老就成妖怪了，倒是你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

　　孔俪合轻扯嘴角，说：“我才四十五，又没有生过孩子，当然显年轻。杨缨，我有时候真的挺羡慕你，你说你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呢，他谁都不爱，偏偏看上了你。”

　　“对了，你知道我叫什么么？孔俪合，夫妻伉俪，百年好合。”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一笑“是不是很讽刺？哪一样都跟我不沾边。同床共枕十载，他从未爱上过我，哪怕一次。而你，杨缨，你虽不曾插足过我的婚姻，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插足我的婚姻。因为他心里时时刻刻都在记挂着你，精神出轨出了十年。”

　　杨缨唯有回复一声抱歉。

　　孔俪合吸了吸鼻子，说：“你无须向我道歉，到底是我太高看自己了。我知道他心里的人是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跟他打赌如果他肯和我结婚，我一定能让他在十年之内忘记你，爱上我。我输了。十年过去了，他的心还是没有回来，我的心却死了。”

　　“有一天清晨我醒来后，推开窗子看见他在花园里侍弄着他那些玫瑰，他低头的样子是那样专注，我突然就醒悟过来。我问我自己说孔俪合你究竟在干嘛啊，你还那么年轻，有颜有钱，为什么非要让自己活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里？等他剪完花枝回来后，我就向他提出了离婚。”

　　“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固执？明明只大我三岁，却活得像个老头子。”她继续说道“他就是那样的老顽固，喜欢的东西会一直喜欢，无论过去多少年，固执得可怕，你慢慢就会知道了。小时候他想要一串檀木珠子，正巧我哥有，就随手给了他一串，他竟一直带到了现在——喏，就是如今他手上那串，卐字印都被磨平了，就是不换，可怕吧？这样的事情还多着呢，数都数不完。”

　　杨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康三，扭头好奇地问：“你们从小就认识？”

　　“嗯，我们一直是邻居，不然谁乐意嫁给他呀！”孔俪合愤愤道。

　　“真好。”杨缨说。

　　“好什么，见他一面把我大半辈子都搭上了，下辈子说什么也不想再认识他了。”

　　孔俪合说着说着沉默下来。

　　片刻后，她抬眼盯着杨缨的脸，认真地说：“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姐姐，拜托你千万千万不要辜负他好么？他真的好喜欢你，真的。他虽然有很多很多缺点，可他的好也是真的好，不然我也不会……唉。”

　　到底有缘无份，是她强求了。

　　她的阿睿哥哥呀……

　　目送新婚的中年夫妻携手离去后，任性了一世的大小姐索性蹲在地上掩面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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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月后，庄达琳在养和医院平安诞下一个小女婴。

　　杨缨得到消息赶过去看她时，她已经从麻醉中苏醒过来，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说：“终于不用再姓穆了。”

　　杨缨也笑了，轻声问她：“想好起什么名字没有？”

　　“已经取好了，叫心阳，庄心阳。”庄达琳说。

　　“心阳，心阳。”杨缨默念几遍，赞道“真是个好名字。”

　　心之所至，向阳而生。

　　真好啊。

　　她们这边其乐融融，报纸上却忽然爆出缡真甩了穆伯升的消息。

　　野心勃勃的年轻女孩不出一年便搭上了新贵，与旧情人说拜拜的同时，又向传媒大爆其早已不举的猛料，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穆伯升颜面尽失。

　　杨缨看后付之一笑，很快就把这事丢到了脑后。她现在已经是康太太了，穆家的纷纷扰扰与她再无瓜葛。

　　新年伊始那天，康三带她去看了部时下大热的舞台剧。

　　演员们口中的台词咿咿呀呀，间或还穿插着杨缨完全不懂的语言，她看不明白，干脆直接问康三：“他们演的什么？”

　　“是一段发生在金雀花王朝时的爱情故事，是个悲剧。”康三耐心地向她解释了一遍。

　　年轻漂亮的姑娘凭借美貌嫁给了高贵的伯爵，却不想丈夫三心二意，她在痛苦中挣扎，好容易才从婚姻的泥潭中脱身，却苦于无力供养自己，又深深地眷恋那富贵奢靡的生活，最终还是乖乖回到了囚禁自己的牢笼里。

　　“在那遥远而美丽的金雀花，飞舞着金丝雀，绽放着菟丝花……”

　　演员在台上演唱着伤感的曲调，杨缨在台下也听得悲从中来，擦拭着眼泪说：“我和她有什么不同呢？也就比她稍微幸运一点而已。”

　　扪心自问，她真的舍得抛弃豪门太太身份带给她的荣耀和地位么？

　　如果不曾遇到康三，她也将面临和她同样的命运。在穆家那座巨大而冰冷的笼子里，过完她逐渐褪色的一生。

　　哪怕是现在，她也在靠攀附康三这棵大树而活。

　　以前她是被人豢养的金丝雀，现在她是攀援而生的菟丝花，以前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康三不赞同道：“你比她高尚多了。你最近不是还搞了个单身妈妈基金会么，这就是你的功劳，你帮助了全江城所有的单身妈妈。”

　　杨缨侧头看向他，说：“多亏了有你的资金，不然我也办不成。这是你的功劳，是你帮助了她们，而不是我。”

　　“我的不就是你的。”男人笑意盎然。

　　台上的戏剧已近尾声，四周绚丽夺目的灯光开始渐渐变暗，属于金丝雀和菟丝花的故事已随着那个华丽而腐朽的王朝一去不复返，或许已被埋进了尘埃深处，又或许正躲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悄悄汲取着养分，以待卷土重来。

　　落幕的那一瞬间，杨缨眼前走马灯般闪过许多熟悉的身影：上柔，Linda，心阳，缡真……以及仅有一面之缘的孔小姐。

　　总有一天，她也会迎来自己人生的谢幕。

　　她这株在大地母亲身上生根发芽，靠偷来的养分成长的菟丝花，总有一天也会一点点衰败，枯萎，直到重新烂回哺育了她的大地里，化作滋养下一代的养分。

　　只是不知到个那时候，在她腐烂躯干上生长出来的，又会是什么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