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3、觅亲缘(3) ...
-
骤雨歇尽,依稀有些叶儿上还缀着露,淅淅沥沥落了。
与此前的电闪雷鸣、暴雨滂沱之势不同,这会儿,前后渺无人迹的泥路边上寂静得出奇。
尖锐的尾音回荡于林畔,良久间不绝于耳。
青言觉察自己失态,却仍心有余悸,侧身朝舆车下一跃。
而她背后那根耸立招魂幡在树杈上蹭了那么一下,将人拽得一跌。
有幸是,她动作间惊了车前马,马儿朝前踱了两步,厚实的马背正好将人一托。
青言只是踉跄了两步,随即扶着鞍具支起身,昂首朝骆美宁硬气道,“罢了,若真有这一日,你我便各凭本事吧!”
骆美宁朝她拱手作揖,“便依道友所言。”
相较之下,输了气势,青言竟有些怀念起赩炽在世时的光景:手下一众人由她呼来喝去,虽自己伏低做小,却也能狐假虎威。
如今人成了黄土一坯,她上了位,亦失了威风。
虽领了几十刺客傍身,除那些以身饲阵者的魂魄以外,亦无一再见......
复返,那驿馆内,人走了个干净,空落落的,唯余些血迹腥气,寻不见半点踪迹。
青言眼皮一跳,愈发涌出万种猜忌,忙朝骆美宁回了个礼,眯着眼道,“不知道友师出何门?”
骆美宁只意有意激她,套些话出来。
自己毕竟不是什么正经学道的,能报什么师门,莫非是那尚只呆了几个月的山坳?
“告诉她又何妨?”
仙鬼不知何时落于她肩头,一颗干瘪的脑袋转了转,吐息即在耳畔,颇有几分渗人,“还怕我道观名头不够响亮?”
余光瞥见张布满皱纹的老人面相,骆美宁怨他有副清俊相貌却总刻意扮丑吓唬自己,便闷哼了声,拂袖朝青言答曰,“出自野岭荒山,不足道也。”
“你!”
仙鬼飘出舆车,浮于半空狠狠瞪了她一眼,“昨夜还唤我一声师父,今日又显露本性。”
骆美宁瞥了瞥,却不睬他。
青言只当她是有意扮作神秘,暗暗啐了声装模作样。
问不出师承,又寻思:这天下的道士无人能贵过自己的羽鹤仙尊?
嘴角复绽出个清浅的笑,说出句不相干的别语:“既如此,你我改日再会——若于两都之内相争,就各凭本事了。”
放过狠话,她又挈起包袱,大踏步往今晨来时路远去了,不留半个眼神。
仙鬼亦显出除头之外的大半截身子,广袖一扫,不见踪迹。
送走了‘来客’,骆美宁塌下腰,回首一瞧,尹锦素正木愣愣地蜷在窄榻角落内,不知发的什么呆。
“锦素女郎?”
唤她不见应答,只得拽住胳膊晃了两晃,“你莫怕,那女黄冠满口胡言,别说什么杀人了,便是什么鸡豚狗彘一类,我亦未动过手啊。”
言罢,又指指腰间坠着的葫芦,“此物真是由物主所赠,绝无半句虚言。”
尹锦素被摇得朝骆美宁望去,听完她的一番自证,先颔首称是,又忙指着车帘外的天,“这雨夜停了,我们可需上路?”
门帘既已湿透,索性拧退了水,将布扬起搁在舆车顶上晒着。
自知一张嘴也证明不了多少是非清白,若是尹锦素不信她,嘴皮用烂也无用。
“说得有理。”
将马背拭干了水,骆美宁又牵起缰绳,把舆车带上官道,恐泥路湿滑跑马摔跤,也只是慢悠悠地往前走着。
......
尹锦素心中却是倒海翻江。
她先当骆美宁单纯,可依青言的话来看,这骆姓女黄冠分明也在为某方势力办事。
据闻,两京贵胄间,盘根错节:王官抱团、官官相护、官官相制。
昭王之计,果真能成?
舆车辘辘,更是令人再入满腔心绪之中。
莫非...莫非,她们都是昭王手下的人?
驿馆遇袭,除她二人之外不再见有甚踪影可寻。
尹锦素扯了扯唇,又探手去碰了碰驾车的骆美宁,酸着喉咙问道:“这也过了整夜,又候着下完一场大雨,我们可需再稍等些时辰,说不定九千岁他们就跟上来了呢?”
倒是有理,昨夜遇刺,令他一众人等再留守驿馆酣睡也难;她们的车留守在往两京而北上的必由之路上,全无此前错过的可能。
骆美宁却回曰,“不必。”
她一拽缰绳,自阵嘹亮马嘶后道:“我瞧方才一阵猛雨只降在一小块儿地,再朝前几步,泥路便干透了,我们不放趁此行快些,总好过夜里露宿荒郊野外。”
伊三水既约她都京再会,定有其道理;既已走失了消息,那君莫言便是个活靶子,自有多方杀手刺客前赴后继。
“嘶...”
听闻她答得斩钉截铁,尹锦素倒吸口凉气,兜来转去,个个都藏有秘密。
她揣测,骆美宁连情郎都可不管不顾,暗地里还不知为谁驱使,那因算计她而起的愧疚之意顿时散了大半。
但转念寻思,又否了骆美宁为昭王行事的猜测,若果真如此,那‘认亲’之计何须自己这位中间人从中作祟?
惆怅许久无果,只得暂且按吩咐行事。
......
稍过一炷香,前方路果然如骆美宁猜测那般干爽,待马儿踱下掌中湿泥,便‘哒哒’地大步跑了起来。
再行二时辰,便见一座村庄。
骆美宁与尹锦素二人相视而笑。
尹锦素给骆美宁拍了拍粗布外套上的泥沙,人似轻松不少,两颊也挂着抹桃红,“道长,不若我们就在此借住一宿?”
骆美宁却将人按在舆车里,“劳你暂且候着,我去村中问问路,若城镇不远,黄昏前可至,便无需在村里将就。”
尚记得那黄介村中腌臜事——她同伊三水好歹是不远仓兜坳祖师观来做法事的,却也遭琰三儿夜里惦记——而这处人生地不熟,与尹锦素个贵女相伴,愈发不方便。
尹锦素还未住过这种村房草屋,心生向往,可听骆美宁发了话,也只能怯怯地应了,嗫嚅着称是,“锦素在此等候道长。”
骆美宁颔首下车,将顶上几近晒干的布帘撩了下来,又隔着门帘嘱咐道,“我去去就来,不行多远,若突发何事,你弃车来寻。”
尹锦素应了声诶。
骆美宁这才安心,她将贵重法器与伊三水托付予她的画卷携在身上,仍旧通身道士装扮,束了发髻,只恨没有柄拂尘在手,便背了桃木所制而成的断恶斩,大步往村前去。
......
未有十几步,便闻人声,似哀求又似争执。
两旁田间立着已收了大半的稻子,有几个垂髫顽童披着块布在田中捉虫,也不怕白露后秋降渐凉,染上风寒、坏了身子。
一览村外景致,数步临近村口。
但见一行官兵前跪着几十个男女老少,估摸是村中百姓,个个叩头大拜,嘴中叫嚷。
再近几步,虽能听清,可这所跪数个皆高声不止,七嘴八舌、字词打架,难以听清。
骆美宁听得难受,那官兵自然也颇不爽。
为首的一个大叫一声,“我看谁敢违抗税法!”
言罢,便将腰侧大刀拔了出来,咣咣舞个招式,又将那刃往棵腕口粗细的小树上一甩,小树拦腰折断。
‘咣’的一响,树落了地,村众也不敢再吵嚷,个个噤了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官头儿身边,读书人扮相的中年老先生迈出一步,许是个管账的。
他捋了捋胡须,甚至迈步于村众前,将人扶起几个,大叹一声,“哎!吾亦懂诸位苦楚,这田赋一收再收、一涨再涨,你等怎会无些许想法?”
“是、是啊!”
“是啊,再收下去。我家这冬天挨不过了!”
人群中嚷了两声,似又有一众人各自鸣冤的势头。
老先生忙摊开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止语,“我老汉虽知晓你等心中所想——可却只能站在田赋税法这边…需知晓,你等多人一辈子不曾离开我郡,而在我昭夏两京更北处,多有狄人来犯...若非那将士、兵众喝风饮苦,常年驻扎,又岂得你等垦荒种田的安生日子?”
一番铺垫作罢,老先生厉声恐吓道,“若那北方蛮子即刻兵破关门,在我腹地长驱直入,逾时,你等轻则流离失所,重则男子掏心挖腹、女子与敌为妻,老者亡不见棺,幼童少时夭折,莫说此冬了,一辈子就此到头。”
语罢,不见村众反驳,各个瞠目结舌。
骆美宁挑眉,此处虽已出始安,可还在万仞山以南,临近河间王地界;那北边人马想下来,莫说进犯河间一处,欲南下,还得先攻破两京再说。
所跪诸众不闹,想是未被逼到急处,尚且留有些果腹余粮。
这些拦路村众想是少通国事,被唬得还心有余悸,官兵挥手间,便轻易退去人潮,让开道路,留下其后的一架压粮车。
不过少顷,围观者亦散了干净。
见官兵欲离去,骆美宁忙捉着那在众人面前讲演的老先生,又是作揖、又是行礼,“这位...老者,贫道有礼了。”
估摸多少沾染了些昭夏天子爱好方士的‘恶习’,老先生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捋了捋胡子,立马还礼道,“道长多礼,不知您有何贵干啊?”
骆美宁笑了笑,“贫道云游四海,好名山大川,四处为家...近日,听闻官家各地张贴皇榜捉鬼降怪,贫道虽无辨鬼的能耐,却也通达诸道法,有辅国之心,欲助我昭夏一臂之力,以千秋永代。”
絮絮叨叨兜着圈子只自夸,不曾直言,老先生却也懂了骆美宁的意思,“您是揭了皇榜,往都京去?”
听他猜到,骆美宁也不过分惊喜,只模棱两可道,“虽未揭榜,却有一试之意,不知老者可否为本道指个路?”
“好说,好说。”老先生搭起手盖在额头之上,朝天一看,“都京不可一日至,道长何不随我等一路,暂回城中歇息,明日再上路。”
此话既出,目的已成。
骆美宁忙道,“贫道这就去牵车马来,于诸位长官后跟随。”
老先生听骆美宁说话声响脆,便猜出这是个路边少见的女黄冠,敢云游四海,料想她定有几分本事,便也客客气气十分有理,“道长且去牵,我让那几个走慢些,您快些步子便可跟上。”
-------------------------------------
骆美宁阔步离开后,尹锦素想绝了那些个胡思乱想的念头,亦欲瞧瞧外面村庄的模样,便将车帘掀开了个缝儿,悄眯眯地朝外看。
不曾住过茅草房子,霎一见了,还真稀奇。
遥遥看去,就似个黄扑扑的小鼓包,被熏过的馒头。
美滋滋地望了一会儿,遥望见那喙渡金边的黑羽游隼携着催命符在半空打了个转,遂于不远处的树杈上歇住脚。
尹锦素恐惧这物,思及昭王本人便直打哆嗦,可又怕黑鸟一直停到骆美宁回转,彼时被抓个正着,如何不尴尬?
只得举着手朝那游隼直挥,嘴中道,“只说宠物肖似主子,你那精明的主子嘱咐你了吧?还晓得...趁我一人独处时递书予我?”
待她倒完苦水,喙渡金边的黑羽游隼一展双翅,于树梢腾空而起,撞入门帘之中,爪内携带的,却是两封书信。
这游隼用喙将两封书信全衔了下来,只将其中一封递予她手,将另一封仍叼于嘴中。
尹锦素抬手去拿,又被黑羽游隼灵巧躲开。
它伸了伸脑袋指着她手里的书信,示意她快看。
尹锦素唯恐骆美宁问完路回来,只能一目十行,读完后更是脑中一团浆糊——这昭王的另一封信竟是予骆美宁的,而予自己的信上只让自己不透露这封信与那‘认亲’、‘结亲’之计,其余诸般,照实吐露。
似是怕她不从,又透露了暗七一切均安的消息。
她心中诸般念头,终是按捺不住,便火急火燎得拿簪子沾了胭脂,回了几个字:骆道长已是叔父的人?
游隼大抵比她耳朵更灵,这边最后一字刚落,它便衔了信,自舆车侧边的窗口冲了出去,尹锦素甚至还捏着长簪,不曾塞回发髻之内。
少时,便有脚步临近。
掀开帘门,但见骆美宁嘴角挂着笑,“不必住这村庄,你我正好与那队官兵一齐入城。”
尹锦素点点头,将未启之信朝前推了推,小声道,“方才道长不在时,来了只黑鸟,赶也赶不走,只往车中塞了这个,锦素寻思,是不是给您的?”
黑鸟?
伊三水养的游隼?
骆美宁本就不当伊三水会出事,结过信后展开,仅寥寥数字,苍劲有力——“一切均安,望都京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