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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寻寻觅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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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
听到这一声,韩武连忙站起来相迎。
老夫人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健硕,一双眼睛还像是鹰一样锋利,双腿有力,背不弯,腰杆直。尽管如此,她仍然把一只手伸出来,让韩武携住。
“我儿近来如何?”
韩武把母亲扶到正位坐了,躬身在一旁回答:“进来国事繁忙,许久未去见母亲,让母亲寂寞了,是儿子不孝。”
老夫人冷哼,“我有什么可寂寞的。宫内的伶人那么多,我每天见一个,一个月都见不完一轮,实在不行还有杜献陪我说话,我不寂寞。”
韩武不知道该说什么,闭嘴不言。
“再说我儿忙国事,是正事,我怎么能为我儿捣乱。”
韩武忙说:“陪伴母亲亦是正事,只是现在相国被扣在大梁,我是在是焚心。等我将相国救回来,再去找母亲赔罪。”
老妇人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金色的小山在女人重叠的黑发上忽明忽灭。
“还是罢了。”她说,“等相国回来,还要打我宫中那些优伶的主意,还是等我的宫里被你的相国遣散得只剩下我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凄惨死去后,你再来我坟前尽孝吧,免得你多跑几趟,劳累不说,坏了脾气就是我的不是了。”
“母亲!”韩武大喝,两个眉头皱在一起,“您这是什么话!”
“你看你看——”老妇人摊开双手,“我只是抱怨抱怨你的相国,你便不乐意了。怎么他真的遣散了我一半的宫人时,不见得你这样愤慨?”
韩武闷声说:“母亲一个人,何以用得了一百宫人?韩国正是缺人的时候,与其让他们在宫里躲闲,不如让他们出宫去。”
老妇人诧异:“怎么就用不了一百人了?”她掰起手指头,“就拿一天来说。伺候起床两三人,伺候衣服的两个,伺候早点两个,伺候花草的七八个,伺候狗的两个,伺候笔墨的两个,伺候玩乐的十几个,伺候午饭的两个,晚饭的两个,守夜的两个;再加上早晚厨子,优伶打扫,要是再举办什么典礼,养些新的花草小兽,还得添人。还有伺候这些伺候的人的。里里外外算下来,一百人已经算少的了。”
韩武忍住怒火,“早中午吃饭就不能让同一批人伺候嘛?”
“呵!都是不同的吃食,同一批人如何伺候?”
韩武冷冷地说:“如今只剩下五十人,也不见母亲吃得变样。”
“哈!我操劳一生,伏低做小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把我的儿子熬成了国君,我想享受享受怎么了?!我就是用不了这么多人,我就乐意看见这么多人围着我怎么了?我的儿子是韩王,我还不能奢侈铺张一回嘛?”
韩武默默生气,不说话。
见他不搭话,老夫人挑眉睃了她的儿子一眼,忽而笑了:“我倒是忘了,你素来爱他,为了他能拱手把韩国让给魏国,我这一个小小的母亲,自然也不算得了什么?”
“母亲这是什么话?”韩武大为诧异,“这是哪里说起的啊?”
“你都让打开大门让魏武卒进入新郑了,可不就是把韩国要拱手让人了?”
韩武陡然怒道:“该死的小人!是谁竟敢在母亲面前嚼舌?”
老妇人一拍桌子,眼睛瞪得不比韩武小:“莫跟我发作!你只管说有没有这回事!”
韩武一甩袖子,背过手在殿前走来走去,“我亦不想!可谁让相国还被扣在大梁!”
“无论如何不能让魏武卒进入新郑,更不能让神种落入魏王手中。”
韩武嗤笑,“母亲怎么也信了这番胡话,什么神种,莫须有的事情。”
“哼,人家魏王又是扣压相国,又是派了魏武卒来,这事还能有假?”
韩武不耐烦:“魏王糊涂。”
“魏王糊涂,魏国满朝文武也糊涂?不管那神种是真是假,只有有一丝真的可能,就不能让它出韩国。”
韩武又转了一圈,站在门口,沉默片刻,道:“不。相国临行前千万嘱托,神种一事绝不可能是真的,就算是真的,那杂交水稻之法没有十几二十年也定不能成。不能为了一个神种毁坏了和魏国的交情。”
“哈!”老夫人冷笑,“真不意外,他一向偏向魏国。”
“母亲!”韩武愠怒,“相国是高瞻远见。”
“他能多有见识?普天下都说那神种是真的,偏他说神种是假的。”
韩武武断地说:“相国说是假的,就是假的。”
老夫人拍桌子:“韩武!”
“母亲莫要在我这里发作!我心意已决,母亲今日所来若是为了此事,便请回吧。”
母子两冷冷地瞪着彼此,互不相让。
气氛宁静,韩庭的里飘荡着遥遥的伶人乐声。
韩武先服了软,他叹息:“母亲,我当然不会让魏武卒进入新郑。哪怕是最糊涂的国君,也不会让一整支骁勇善战的军队进入自己的都城。只有二十人可以进入新郑来接犯人。”
老夫人把脸扭到一边,在黑漆屏风的映衬下,老夫人绷起嘴角的苍白面容,像是新郑流行的那种黑背景的人物肖像侧面画。
“如此,”她说,“我儿有分寸便好。”
——
韩王只允许最多二十人跟着吴将军进入新郑。大家都想要争到这个资格。以沉默著称的李溱居然也主动想要跟着吴将军进入新郑。吴将军稍吃惊。他本就赏识李溱,要送他功劳,自然没有不赞同,将李溱加入一同入城押送人的队伍。
二十一人随着赵将军入了新郑城门。出乎所有意料的是,新郑和大梁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的。他是说,大梁是魏梁王自豪,所有魏国人自豪的巨大城市,在他们心里是别的城市都无法比拟的好地方,但新郑除了小一点,一些建筑老旧一些之外,和大梁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认为除了在大梁之外绝不会在别的地方见到的,奇怪的幕墙式的建筑正在韩国的能工巧匠手下修建,受限于木材的特性,工匠只能修建起最高两三层的建筑,但那些没有房檐的奇怪大木块也足够让人惊奇。街道上都是招牌,早餐店、成衣店、篦头店,旧的新的,东方的西方的,古代的现代的,无所不有,俨然一个小大梁。
新郑城内酒馆已经摆好宴席,宴请二十一位魏武卒。众人入座,接下刀剑、放了包袱,松开皮甲,喝了几杯,吃过些鸭,鹅,鱼,又欣赏了两轮歌舞。吴将军看那池内歌姬貌美声甜,招手,唤对方上来敬酒,对方却不动。刚要动怒,便听得李将军声音一紧,正色道:“新郑不兴这套。”
“哦?”
“韩国新法看得紧,歌姬只唱歌,舞姬只跳舞,别的一概不能做。”
吴将军冷笑:“从没听过这种事!今日我偏要让她作陪。”
李将军皱眉,为难地望向池中。池中歌舞姬都不敢作声,只是低着头,手脚颤抖。气氛凝结到了极点,空中袅袅的余音都不再飘荡,只见池中被吴将军指名的歌女娉婷而起,作了一揖,慢步走上前。身边姐妹面露不忍,伸手拉住。她低声道:“只为了相国,我便陪他一回。”众人不再拦,歌姬上前跪坐于将军身边,言笑晏晏,纤手倒酒。
吴将军看着她喝了一回酒,大笑:“你们韩国好不知趣,如此风流却要禁止。”歌姬只垂眸,笑而不答。
李将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只希望快点送走这些“风流人物”,对身边士兵道:“去把全国带来。”
李溱站起来,提了长剑,说:“我与你们同去。”
韩军卒冷笑,“都到了新郑你们魏国人还不信我们不成?”
吴将军斜觑着,说:“就是让他与你们同去又如何?”
韩军卒只能忍下,带着李溱转出宴席,出了酒楼,沿着一条小路向大狱方向走。
李溱故意慢半步,手一直放在腰上,看着走在他前头的两个人。
“下盘不稳。”他心想,“他可以先踢到这个,再结果了这个。”
他的目光在他们瘦骨嶙峋的脖子上停留一下。
“轻而易举。”他心想,“但问题是要怎么逃出去?”
他左右看新郑街道,随口道:“怪哉,你们的监狱为何修在南面?”
“与你何干?”
李溱笑:“不怕囚犯越狱从南墙逃?”
“南墙最高,防守也严,如何逃得出。”
“不能走南面。”李溱心想,紧握住剑柄,“只好走西门。不——”他猛地松开手,“还不知道全里正想要去哪。莫急,莫急。”
进了大狱的门,却见得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两个士兵的眉毛一下子扬起来,愤怒地大喊:“人呢?看守的人呢?”
“来了来了!”一个狱卒匆匆从后面转出来,一面把下摆塞进裤腰里,见到士卒来,点头哈腰。
士兵指着他便骂:“大狱中有重犯,就如此玩忽职守?!”
狱卒委屈,“犯人都叫相国拉去挖矿了,大狱空空,哪来的犯人?”
“胡言!前几日刚刚投下监狱的人呢?不是让你们仔细看管嘛?”
狱卒惊讶:“不是已经让将军带走了吗?”
“胡言?!让哪个将军带走了?”
“就是赵将军啊。”狱卒反身从桌子摸出一块信物来,“诺,赵将军的字。”
两个士兵一看,顿时怒骂:“糊涂!这是假的!”
李溱面色猛变,一步越过两个士兵,拉住狱卒衣领,怒吼:“他们去了多久了?”
狱卒抖若筛糠,声音颤抖:“刚、刚走没多久。”
“往哪去了?!”
“西,西面……”
李溱扔下人便跑。两个士兵一个追,一个连忙回去禀报。
新郑的局面只见今天的新郑大路上有一个军官,穿着身没见过红制服,面色慌张,一路只管狂奔,一路越过无数小贩,直踩过去,拦路的行人,一路推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家窃窃私语。
李溱跑了许久,隐约在西门的顶端,才看见一伙人穿着韩国士兵的衣裳,扛着五六个麻袋,麻袋里似乎是人形,正在沿着街道往西门走。
他大喝一声:“假韩军,哪里走!”
一伙人心虚,直吓了一跳,扛着人拔腿便跑,想要在韩军反应过来之前抢出城门。被抗在肩上的人也听到声音,在袋子里胡乱挣扎起来。
李溱直追,几步追上一个一刀砍断左脚,敌人当即摔倒在地,麻袋里的人滚出来,短发的男人在地上像一条蛆一样滚,吐出嘴里的布,大骂道:“靠,颠死老子了!”
李溱大步迈过他的头顶,金光闪烁,又是一刀,砍倒第二个,借力一脚,脚风飒然,脚尖踢到第三人背上。第三人往前摔,扑倒了第四个。
第一个被砍断左脚的人趴在地上,狰狞大喊:“他就一个人。”
一行人反应过来,纷纷扔下麻袋,都拔出了刀来,反身来围李溱,他们的刀都是好刀,青铜颜色微微闪白,最是坚硬,七八道白光闪着李溱脸上。
李溱不逃,往后一步把背虚虚贴到墙上,反手拿着剑,咬着后槽牙,敏锐的目光在一行人身上跳跃,寻找着对方的破绽。
行人早就跑得散了。远远地躲在家门和墙后胆战心惊地瞧着他们。
片刻之后,一个瞬息,他们便像野狼一样纵身而起,扑向彼此。
她的眼睛是微微的棕色,像是琥珀。
一刀,他划开了一个人的肩膀,热血喷溅了他一脸。
河水浇灌在种子上,小麦在泥土下发芽。
他抓住了那人的肩膀,推着他往后倒,直直撞到了一个人的长剑上,把他捅个对穿。两三个人撞上同伴的身体,吓了一跳不知道如何反应。
“我需要一个保镖。”于是他来到她的身边。
他冲得太过,背后离开了遮挡的墙壁,旁边的敌人即刻反应过来,从后面靠近李溱。
他反身回击——回得太慢了,他感到剧烈的疼痛从右侧的腰腹上传来,然后是膝盖。
敌人一脚踢到了他的膝盖窝,他不得不往前跪倒。
混蛋!这一定是一个老辣的家伙。
他一直手向前,一碰到地面就猛地抬起身来,但已经太迟了,敌人的剑刃离他的鼻子只有一尺的距离了。
一道白光猛地亮起,激射出来,射到敌人的身体里。被装在袋子里的短发男人已经挣脱了绑在手上的绳子,正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朝这里伸出手,一个浑天仪在他放在地面上的手掌上缓慢地旋转。
敌人的剑猛地停顿了,对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李溱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猛地换了反手,让长剑从下向上插入敌人的脖子。
这样的伤势,李溱冷静地想,他会死得非常痛苦。非常非常地痛苦。
当他学剑的时候,父亲告诉他,必须让猎物以最快的速度死去。
年轻的李溱问因为这样最厉害吗?
不。他的父亲摇摇头,因为这样最仁慈。
而现在,李溱听见对方脖子里传来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在乎。
在安邑城外,没有人在乎他们死得是否痛苦,没人有试图对他们伸出援手。没有。
从那日起,他的心中满是暴戾。他的世界已经变了,他的眼前永远蒙上了一层血雾。
他冷漠地在敌人身体里转动刀柄,拔出血红的刀来。
血像雨一样喷溅出来,他转身,被血染红的眼睛盯着剩下的敌人。
他的全身都沾上了血,貌似鬼神,敌人也不禁骇然,更加小心地组成阵列。李溱往他们脚下一看,蓦然咧开嘴笑了:“阴阳剑阵,你们是齐国的人。”
敌人不说话,只扑上来,把李溱围住了,长剑有规矩地围成圆形,互相配合着,居然一旦疏漏也没有。李溱紧握住沾了血而打滑的剑,目光越发专注,嘴角绷得笔直。
地上的玩家来不及挣脱脚上的捆绑,再旋转起浑天仪,一个没有参与阵列的敌人一脚把他手上的浑天仪踢开,正在汇聚的白光忽然不见了。玩家大骂一声。
那人越过那个玩家,直接抱起地上一个一直不动的麻袋,扛起来就跑。
玩家立刻拍着地大喊:“全国大佬被人带走了!”
李溱狼一样的目光登时瞪过来,他欲追,但阴阳剑阵把他完全缠住了,他挑开这个,那个立刻来拦,他踢开那个,这个随即补上,他摆脱不能,竟只能看见那人扛着麻袋越跑越远。
他不管不顾,只管跑,五把剑顿时瞄准了他的死穴笔直地刺将来。一箭忽然破空而来,叮的一声撞到一把剑上,拿剑的人叫了一声不好,虎口被震裂,渗出血来,长剑脱手而出。
李溱得了生门,一个打滚,闪过其他四把剑去。他咬牙抬头,却绝望地看见那人抱着全国越跑越远了。
忽然马蹄声不刺刺地奔来,魏武卒和韩军的人马从侧面转出来,转眼就把两边街道围上了。
扛着麻袋逃跑的人眼看着不好,放下麻袋,拔出一把匕首便向麻袋上刺。
又是一箭忽然射来,那人大叫一声,不由得扔下匕首,捂着鲜血直流的手臂惨叫。
士兵扑上来,把他和麻袋拉开,再翻过他的身欲审问他时,却见他面色发黑,掰开嘴一看,已经服毒自尽了。原本围着李溱的那几个也是,已经服下毒药自尽了。
赵将军提起长弓赶来,看了一地尸首,却道不好:“本想抓一两个活的审问。这可如何是好?”
“是齐国人。”李溱拎起剑,阴郁地说,“他们使的是阴阳剑法。阴阳家只在齐国盛行。”
赵将军诧异地看了这血人两眼,认出他来。叹了口气,面色阴云不散反倒更浓了,不停地捋着胡子:“齐国竟也来插一腿……?”
吴将军跳下马来,解了麻袋口,翻开一瞧,一个女人安静地在袋子里睡着,刚刚那么大动静居然也吵不醒她,长发散开,凌乱地糊在脸上。他伸出一只手探了探鼻息,没死,再对了对画像,问过韩国的看守,确定此人就是全国,换上一副镣铐带走。
他看向李溱,赞扬道:“好小子,我回去定赏你。”
李溱不说话,只是凝望着全国若隐若现的身影,他紧紧攥住衣角。
冷静,冷静,还不是时候。他在心里默念。
平白生了一番变故,吴将军不愿意再在新郑做停留,唯恐再生事端,便带了昏睡不醒的全国,又压上与她同行的一众玩家,离开新郑。
——
“你又怎么了?”魏武卒的一个军官问,碰了碰李溱的肩膀,“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李溱只是看了他一眼,不答,驱马走到一边去,盯着一路地上的黄土看。
“甭理他。”另外一个说,慢悠悠地骑马过来,“他不一直就这样嘛?”
“这次可不一样,”对方跟上来,对李溱道,“你这次可是出尽了风头,又得了将军青眼,不请我们吃饭就算了,怎么还拉着个脸?”
李溱甩甩马缰,让马再往外走了些,离他们远些,好让他沉浸在安静的思绪里。
“我也不高兴。”一个唉声叹气的人把马骑过来,摁着额头,脸颊因为酒水而发红,“我还没把新郑逛够呢。”
“新郑有什么好逛的,和大梁差不了多少。”
“我可是第一次进入新郑,之前都只在城外见过。还以为能好好看看的,现在呢新郑没得逛了,还有一群碍事的人跟着我们。”他扭头看向后面的韩军。
魏武卒精简的队伍后面,跟着一群韩军。赵将军的马只是第二位,第一位的洁白大马上骑着一个白净面皮的胖男人,戴着内侍的帽子,穿着文官的大袍子,在马上一副很不适应的样子,紧紧地抓着马缰,好像马上就要吐了。
注意到他们的目光,那人用手指着他们,他们连忙收回目光。
一会,就有人从后面靠过来,对李溱道:“听说你好箭法,杜中书请你去表演箭法。”
同行的人顿时便骂:“他们把我们魏武卒当成了什么?”
“杜献一个小小的侍人,也在我们这里拿乔!”
咬牙切齿:“李溱给他演示!好好地演示!”
李溱不说话,只是勒了马,拿了长弓,等着杜献的马走过来。一路上沉默地射射兔子,射射飞雁。
杜献假笑不止,屡次拿话语激他,他也不说话。
杜献问:“他莫不是个哑巴。”
李溱只是低头弹着弓弦。
杜献好似一拳打上了软棉花,觉得有气没地撒,看着李溱这个闷葫芦就烦,又挥手让他回去了。
李溱背上弓,骑马回到魏武卒的队列里。
“哈,那个老匹夫!”他们还在骂。武官对文人的恨是说不尽的。
“韩王就是不放心,找人盯梢,有姓赵的一个就够了,干嘛又要那个杜献也跟来。”
“看看他的肚子,肥得像是猪!真是委屈了那匹马居然能托得动这么一大坨肉。”
“李溱,他为难你了吗?”
李溱摇头,心不在焉地驱马往前走,眼睛只盯着黄土地上滚起的飞尘。
“真奇怪。”他们说,“他怎么老是在生气?”
——
太阳快要掉下山去,寻了一片旷地,众将士原地扎营休息,烧火做饭。
吃过晚饭,众人便歇了,准备明早一早起来赶路。
李溱闭着眼在地上躺了一会,听见身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士兵们的呼噜声震天响,好像雷雨天撞上大地震一般交相呼应。
他小心翼翼地起来,穿好衣服,拿了长刀,背上长弓,出了帐篷。
天上的星辰都暗淡了,乌云滚动着遮上熠熠星光。天地如此暗淡,正是人一天最困的时候,营地里没有多少人还醒着,连马都进入梦乡。
李溱一路小心,没有让自己的脚步声惊醒熟睡的守夜士兵,一路小心,慢慢走到囚车附近。
火把不断变换的橙红火光打亮了囚车一角,和半个看守士兵的身影。李溱嘴里酝酿着说辞,走近了却发现自己准备了一整天的说辞完全派不上用场。
他的同行正靠着石头,睡得香甜,不远处一壶酒倒在地上,他欲拿起来闻一闻,一走近,听见囚车里传来对话声。
“听着——”一个人用最严厉的口吻说,“我再问你们一遍,神种在哪?”
那个尖锐的嗓音,李溱认出来,是杜献。他弯下腰,小心地靠近,在最暗的地方藏起来,听着里面的对话。
“你们到底要爷爷我说几遍,我真的不知道!”
李溱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慢慢想起来,是白天那个相助过的那个短发男人。
李溱再小心地靠了近些。
“别以为这套含糊其辞的说法能骗过我!”杜献尖声说,“你们的地里都是普通的麦子,房子里也没有,肯定是被你们带到身边了,到底藏到哪去了!”
第三个声音用破罐子破摔的声音说:“在大牢里你们不是都搜过我们的身了吗,没有就是没有。不信,你们再搜啊!”
“哼——”杜献冷笑,“你们要真是没有神种,为何魏王要派这么些人来抓你们来。”
“我们怎么知道?”短发男人不耐烦,“他闲得慌,他有病,他乐意,他就喜欢这么干,行了嘛?”
杜献一噎,“趁着我们还跟你们好声好气地说话,乖乖把神种拿出来,韩国可以保你们一生荣华富贵。”
“哈?韩王都把我们卖给魏王了,现在才说什么荣华富贵不会太晚了嘛?”
“你不要以为你们到了魏国,迎接你们的是什么好日子嘛。全国已经从魏国逃过一次,魏王最是小气,定然记恨,到时候有你们好果子吃!”
两个人不说话,只是喷出一口不耐烦的气。
一会,杜献问,“那女人怎么还不起来!”
“她不在线上。”
“什么?”
“诶呀,反正就是她现在醒不来,有什么话你跟我们说就行了。”
“你们能决定个屁!那女人才是你们的头目,把她叫起来。”
“不行。”
“我们办不到。”
“哈——嘴倒是还挺硬。”
铮的一声兵器响,一个阴沉的声音威胁:“砍掉他们一只手指就知道他们的嘴是不是真的硬了。”
这是赵将军的声音。
两个玩家顿时笑了,“你们还真别威胁我们。你们也在新郑这么多天了,我们怕不怕疼,你们还不知道吗?”
“没错。”赵将军说,“不要多废话,直接送他们回新郑,回去再慢慢收拾他们。”
他的刀刚放到玩家的脖子上,身后猛地钻出一人,一脚踢到杜献后膝盖窝上,杜献诶呀一声往前扑倒。几乎同时,李溱的剑也搁到了赵将军的脖子上。
李溱道:“别动。”
赵将军认出他的声音,不敢动了,李溱一脚踩到扑腾着要起来的杜献背上,一脚踩住了,像踩一只乌龟。
两个玩家惊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惊变。借着火光,李溱看清他俩的脸,一个是白天的短发男人,一个是梳了个马尾辫的女孩。全国趴在囚车昏暗的角落里,他看不清楚,只能看见身体还在随着呼吸起伏。囚车里一共就是这三个人。
李溱问赵将军:“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来?”
赵将军不说话。
杜献尖叫:“李溱!你居然敢这么对我?!”
李溱脚上用力,把杜献踩得脸色发白,“你们半夜闯进囚车,我如何不敢?”
“是韩王派你们来的?”李溱问,又自己摇头否定了,“不,韩王在乎神种,更在乎他的相国。”
赵将军笑了一声,“国君确是如此……李溱,你喜欢粮食嘛?”
“什么?”
“你喜欢粮食嘛?”
火把发出细小的燃烧的声音,油脂的香味飘散在夜空之中。
李溱点头,想起来他应该看不见,回答:“喜欢。”
“没错。”赵将军点头,“粮食是个好东西,没有人不喜欢他。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军人而言。你相信神种嘛?”
李溱毫不犹豫地回答:“相信。”
赵将军说:“可我不信。”
黑暗中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赵将军喟叹道:“可我不能让神种离开韩国。按照传说,神种一种下,一亩地就可收割十石小麦。哪怕真实的产量只有十分之一,也足够可怕。哪怕所谓的神种,只比现在的小麦多了一半,也足以成为一件利器。这个传闻只要有半分真实,哪国得到神种,哪国就能称霸中原。韩国可以没有神种,但其他国君必须没有神种。”
李溱点头,问:“你是韩家一派的?”
赵将军苦笑:“我是农民出身,我怎么会有韩家一派的。”他摇摇头,“我不是韩家派的,我是相国一手提拔上来的,我由衷地感激相国。但是相国重要,但韩国更重要。”
李溱平静地点头,说:“我知道了。”
“你要杀了我嘛?”
“是的。”
赵将军大笑了一声,猛地转过身朝李溱出手。长剑太长,不好挥动,李溱一闪,一脚踏到杜献头上,把杜献踢得浑身一震,趴在地上,再一回身,飞一脚朝赵将军踢去。赵将军往后跳,却正中李溱下怀,他一剑从上砍出。赵将军眼看着寒光朝自己来了,却躲闪不及,只能受了这一剑,跪倒了地上。
他握住李溱的刀,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哇地吐出一口血。
“好,咳咳——真是好剑法。”赵将军仰头看着李溱:“可惜、可惜——你,你不是韩国人。”
李溱说:“我不是为了魏国。”
赵将军睁大眼睛。
“魏国重要。但是全姑娘更重要。”
赵将军笑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浑身一软,倒在剑上,再也不能动了。
李溱拔出剑,用袖子胡乱擦了,回去找来钥匙打开囚门来。他冲进来,想要抱起地上的全国,又不敢动她,一双手停在半空,一会伸出来一会缩回去。
“全姑娘,全姑娘!”他嘴里叫。
“哪个……”两个玩家盯着他。
李溱着急地问:“她为什么不醒?”
短发的男玩家干巴巴地回答:“她没上线。”
“什么?”
“呃,呃,她现在其实不在这,那个——”
“好好!”李溱急促地说,“详细的话之后再说——全姑娘可说过想要带着神种投奔哪里?”
“呃,呃——”玩家想了想,迟疑地回答,“没。”
“那你们可要去魏国?”
玩家疯狂摇头,“全国大佬现在可讨厌魏国了。”
李溱点头,说:“好。”他说了一句“失礼了,”小心翼翼地把全国扛起来。
“跟我走。”他匆匆地对玩家说。
两个人对视一眼,跟上李溱。今夜格外的黑,他们只能看见李溱黄里泛绿的名字,跟着发光的名字,两个玩家跟着李溱摸到了拴马的东方。
李溱叫两个玩家把马都解开,自己从箭篓中拔出一只箭,用油布把箭头裹了,用火把点上火,搭上弓,朝着黑夜里射了一箭。火箭准确地落到营地里,转瞬在油布、木头和干草上变成一场大火,顿时整个营地大喊起来:“走水了!”乱成一片。
李溱带众人上了马,三人在所有的马屁股上都抽了一鞭子,顷刻间所有的马全都惊醒了,惊慌地撒蹄子快跑。三人快马加鞭,驮着全国趁乱跑出营地,等吴将军反应过来时,他们早已逃之夭夭,不知所终了。
他们连夜不停地跑,急逼马快跑,忽然听见头顶上轰隆一声,抬头看见凌晨灰白的天空上压着厚厚的乌云,翻滚的乌云间闪烁着雷电,他们才停下来找了个松林休息。
李溱栓了马,小心翼翼地把全国放平躺下来。
看他尽心呵护的样子,玩家很尴尬地抓住头发,小心翼翼地问:“呃,那个——你和全国大佬是什么关系?”
“我?”李溱诧异,他自己也想了想,才回答:“我是全姑娘的仆从。”
“啊?仆、仆从?”
李溱点头,又去看全国,问:“全姑娘什么时候能醒?”
玩家尴尬极了,互相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再问:“你,你不会就是李溱吧?”
李溱点头,“确实是我。”
“我靠!你就是全国大佬满论坛让你打听的npc啊!”
李溱很是惊诧:“全姑娘在找我?”
“可不是嘛!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
“你怎么不在安邑?”
李溱摇头:“一言难尽。”他本想把此生都用作与秦人厮杀,了却残生罢辽。
他望向全国,眉眼稍微柔和了些。
两个玩家更尴尬了,他们你看我,我推你。短发的男玩家推不过女玩家,踉跄一步走到李溱面前,讷讷地说:“那,那个——其实——呃,她不是全国。”
李溱顿时扭头,惊喝:“你说什么?”
“呃,半月前全国大佬给我们一笔钱,让我们其中一个两个月里都要变成她的样子,自称她的名字,以她的名义在韩国行动。真的,真的——别动刀,我们也不是故意的!我们当初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也没告诉我们。真的,我叫丘比特,她叫喜鹊,这个人是咸蛋黄巧克力。她真的不是全国,这张脸还是她后来照着全国捏的。我们也没想到全国大佬后来会搞这些事情,被韩军抓去后,他们天天来审问我们,尤其是咸蛋黄巧克力,不是威逼就是利诱,他们好像听不懂人话,天天都是那套说辞,咸蛋黄不堪其扰,又舍不得全国大佬的钱,就干脆就不怎么上线了。真的啊!你别不信,全国是个大巫,咸蛋黄是个方士,职业都对不上的!”
李溱粗鲁地抱起咸蛋黄,贴得很近去看她的脸,借着清晨朦朦胧胧的阳光,他终于看清了那张在夜色里看不清的脸。
很像,但李溱还是一眼看不出这不是全国。
他发出一声如同野兽的咆哮,抓住了丘比特的肩膀,“她在哪?”
“我不知道!”丘比特害怕地喊,“我真的不知道!”
“混账东西!”
“别动刀啊!”丘比特惊恐地跳起来:“全国都消失好久了!我是真的不知道她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