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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一节 ...

  •   洋洋看看他,没有回答,又一次把那个蓝色的本子抬高一点,“这个,你还是拿着吧。”

      “我说了,那是留给你的。”

      “我要你的笔记本干什么?”

      “你不想看看里面写的什么吗?”

      “不想,”洋洋平静地说,“如果你不要,也可以,我等会儿就把它扔到垃圾桶里。林少峰,”她犹豫一下,终于开口,“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承认,我对你的态度很不好,为此......我很抱歉,对不起,而且我想说明一下,当时,我有...特别的原因......”她沉默一会儿,“你说过,你会让我后悔,我现在告诉你,你已经做到了,我很后悔,我,非常后悔冒犯了你,如果可以重新来一次,我一定不会让那块手表砸到你的头上,真的,全校这么多男生,如果我可以选择,砸到谁,都不会砸到你......真的...真的,很对不起......这样说,可以了吗?”洋洋说着,眼睛里微微潮了起来,心里的话一个劲往外涌,“林少峰同学,你加到我饭卡上的三千块钱,等过了寒假,我会还给你,我求求你,收下它吧,你知道吗......现在,每天早上,一想到可能会在学校里看见你,我一整天的好心情都完蛋了!每次去食堂,那么多人,我的饭卡哇啦哇啦想起来,我就想起你,就特别心烦!我知道你自己感觉大概很好,可你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呢?你这样,不觉得很缺德吗?!”

      林少峰双手插在裤袋里,低下头,好一会儿,抬起头来。

      “那个本子,是我用来记录从你同学那儿听来的,还有我自己了解的,关于你的...信息,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很多有意义和没有意义的细节,”他轻轻叹口气,然后突然提高声音,“方越洋,女,出生日期,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六日,星座是天秤座,这点很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也是天秤座,但根据观察,你完全不具备我们天秤座热爱和平,玲珑剔透,人见人爱的个性,反而兼具处女座的挑剔,魔蝎座的阴沉和天蝎座的极端,坦率说,我们天秤座本该位于十二星座之首的好名声,就是被你这样的人败坏的;你是上海人,却完全没有上海女孩的温柔可爱,但你的饮食习惯又的确有传说中上海女孩的刁钻古怪,你爱吃第一食堂的韩国泡菜,吃之前却喜欢先用白开水洗一洗,你爱吃第二食堂的豆沙包,却讨厌豆沙里有哪怕一颗豆,你喜欢校门外那家叫“凤凰”的上海餐馆,却只吃小吃,说他们做的菜不正宗,偶尔你会买一份大锅的红烧肉连肥肉也一块儿吃了,却坚决不吃小炒的红烧排骨,这点很令我费解;你不喜欢吃冰淇淋,但喜欢甜饼干,特别是奥利奥,但你又不太喜欢奥利奥里面的那一层白色奶油,总的来说你这个人很麻烦......”

      洋洋听着,脸慢慢地红起来。

      “你是学外语的,难免有些崇洋媚外,但我发现你有一个优点,就是不喜欢卖弄,这点,很不错,”他点点头,“不过据我观察,你不喜欢卖弄,但还是难免有些清高,比如,你们系要求每人研究一位西方作家的作品,你研究的是那个叫做劳伦斯的英国流氓,他写了一堆让男生都不好意思看的书,为此你们同学都认为你挺了不起,可我真的觉得你不过只是想表明自己的与众不同;你的血型我还没弄清楚,感觉也许是AB型?你喜欢Phil Collins的歌,特别是Another Day in Paradise;你不喜欢基努里维斯,但是却认为他和Sandra Bullock很般配;你认为理查基尔是个农民,而廊桥遗梦是个笑话;你的家庭状况谁都不清楚,不过从你的名字和行事作风来看,感觉你应该出自一个比较正统,甚至有些拘谨的家庭,你的父母对你寄予很大的期望,但奇怪的是,这种家庭的父母不太会刻意培养女儿去练跆拳道......”

      “够了!”洋洋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林少峰你到底有完没完?!”

      林少峰嘎然打住,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一双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她,“现在,轮到你了!我来问你,你......到现在为止,对我,到底了解多少?”

      洋洋看着他,没有回答。根据多次吵架的经验,她习惯性地想说“我不了解你,也根本不想了解你”,不知为什么,林少峰此刻眼里有一种平时没有的郑重,让她那句话到嘴边,又退了回去。

      “我知道你大概想说,你不了解我,也不想了解我,是吧,”林少峰看着她的表情,淡淡地一笑,眼珠转了一圈,“林少峰,男,民族汉,出生日期1977年10月8日,具有一切天秤座的优点,客观,公正,善于交际,热爱生活,崇洋而不媚外,我的优点弥补你的缺点,所以我们天秤座在十二星座中的口碑还不算太坏。”

      “我是典型的O型血,慷慨大方,如果需要,只要你不是RHAB型,我就可以输血给你,而反过来,你,多半不能输血给我,这解释了我们为什么在思想境界上,具有天生的差距,当然,这不是你能够控制的。”

      “我喜欢吃的东西很多,说实在还没碰到什么特别不喜欢吃的,即使我们学校食堂的师傅竞争着把菜做得一个比一个难吃,我一般还是能乐观地把没有肉的炒肉丝当作一种人生的历练。我最喜欢的颜色是淡蓝色,最喜欢的歌手是周华健,最喜欢的音乐是恩雅,最喜欢的游戏是三国志,没错,三国志有点老,但我是个恋旧的人,三国志陪伴我度过高考的痛苦岁月,如果因为进了大学就抛弃它,等于是个陈世美;我最喜欢看的书是三国演义,郑重说明,这和三国志没关系,我最喜欢的西方作家是维克多.雨果,维克多.雨果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当然是悲惨世界,我佩服维克多.雨果,因为他一边天天去巴黎最豪华的餐馆吃饭,一边写出了悲惨世界,在我心目中,这才是最优秀的作家。我知道,这些喜好都很平常,然而我从来都认为,泯然众人,是一种美好的境界......”

      “我承认,我这个人有时候说话不太好听,特别是和你吵架的时候,可是,你大概不知道,除了普通话,我还会三种方言,本地话,西安话,广东话。每次和你吵架,我至少只用普通话说一遍,已经非常有风度了,因为有些话,如果用西安话或者广东话说,会更难听,如果你不信,以后我们假如再吵架,每句话我可以先用普通话说一遍,然后用本地话,西安话,广东话各重复一遍,直到把你烦死为止。”

      洋洋心想你已经快把我给烦死了!

      “但是自从认识了你,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全国最难听的方言,并不是西安话或广东话,而竟然是你们上海话,有些词粗鲁到我连启齿模仿的勇气都没有......”

      “林少峰,”洋洋打断他,“谢谢你的自我介绍,让我对你有了更多的了解,现在请让我正式回答你,我不觉得你是个流氓,可是,”她停顿一下,“我也不想再了解你了。这个本子,我数一二三,你不拿,等会儿我就扔了。”

      “一...二...三。”洋洋静静数着,林少峰平静地看着他,“三”数完,她把那个蓝皮笔记本放进自己口袋,转身准备走。

      “等等。”他叫住她。

      她站住。

      “我...想给你两个建议,”他停顿一会儿,“第一,你说,每天早上,一想到可能会看见我,一天的好心情就没了,而事实上,我根本还没拿你怎么样;既然你讨厌我,又不了解我,也不想了解我,那么,何必为了一个你讨厌,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的人去无缘无故破坏自己的心情呢?第二,刚才我看你桌上有本字典,上面写满了标注,给翻得皱皱巴巴,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在背字典;我不知道你们外语系的人为什么那么变态还引以为荣,我只知道,字典,既然叫字典,就是用来查的,不是用来背的,有时间,就去看看外面的腊梅花,也许比你想象中的要漂亮,别老折磨自己,”他摊开手,“说完了,”静默片刻,“方越洋同学,我虽然不算太好,也不想被人那么讨厌,所以......以后,我不会再来叨扰你了,你......保重吧。”

      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

      “那...我也给你个建议,”洋洋终于打破沉默,语调温和多了,“最好......还是不要用过激的语言评论徐志摩,他...毕竟是文化名人,人品和文品,应该分开。”

      林少峰微微一笑,“谢谢,不过,别忘了,人分很多种,有你们这样阳春白雪的,也有我这样下里巴人的。你们觉得文品好就够了,而我,一听到这个名字,想到的就只是他为了追求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而抛弃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然后直想冲上去扇他一巴掌。这件事要是发生在食堂卖小炒的那位徐师傅身上,他估计早被唾沫淹死,被学校开除了。王八蛋就是王八蛋,才华横溢的王八蛋,还是王八蛋。”

      方越洋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林少峰点头,“我为自己的低俗感到抱歉,不过,不想改变。”

      洋洋又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腊梅花吗?”她突然问。

      林少峰抬眼看着她,“为什么?”

      洋洋却沉默了,过了许久,说,“小时候...去采腊梅花,摔了一跤......”

      林少峰点点头,“明白了。对了,刚才那个关于腊梅花的故事,其实还没讲完。后来,那个男生和那个女生居然真的恋爱了,还结婚了,生了个儿子,叫......”他笑笑,看着她,“林少峰,”补上一句,“我一直觉得我妈是个缺乏情调的人,这件事说明,我爸更没情调。”

      “为什么你父母......感觉上都很正统,而你......?”洋洋迟疑了一下。

      “为什么你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像在骂人?”

      洋洋轻轻抿抿嘴唇,垂下眼睛,“不好意思,”又沉默一会儿,她说,“其实,我觉得......你爸,也许...不是没情调,他只是......用了一晚上的时间,考虑要不要追你妈,后来,做了个决定,这说明你爸爸......是个慎重的人......”

      “......我还真没这么想过......”林少峰被她说得怔了一下。

      “我只是猜的,”她轻轻地问,“你真的不会再来找我了吗?”

      他点点头。

      她舒了口气,“谢谢。那我...走了。”

      他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说,“以后,如果......”

      她站住,他却没说下去,只是笑了笑,“没什么......再见。”

      九点半,政法学院男生宿舍里,照例熏着一股脚臭气。

      “大哥你的鞋垫好换换了!”小六抱怨。

      “你替我买新的我就换,”老大不以为然,“唉,老四啊,有个事儿跟你说,刚才我们讨论了一下,一致决定,以后...你的亲友团啊,团长,政委,还是我当,参谋长呢,由...小六出任,这个......他毕竟是...有一点实战经验嘛...”

      “帮帮忙,什么叫有一点?八年噢!”小六立刻插嘴,“四哥,我想好了,那个糖醋鱼,本来说好你请我十二顿的,对吧?你只要请我八顿就好了,省下的钱呢,带我到市中心那家‘威尼斯’去吃一顿海鲜意粉好了,那里每星期二特价,人均最低消费三十八块,我们前菜饮料蛋糕统统不要,不实惠,就点主菜再加一个龙虾,估计两个人也就一百块打倒,我们一边吃,我一边就把我八年的功力统统传授给你,下次你见了嫂子......”

      一个钱包突然朝小六的床铺飞去,差点砸到他的脑袋,伴随一句恶狠狠的“自己吃去!”

      小六眼明手快,躲过那个钱包,“喔----哟!四哥......火气...不小嘛!”想一想,恍然大悟,“四哥,你回来还没喝水吧...难怪呢!下去,你还是喝点水吧,喝点水就好了,我舅舅的确说过,一次不能喝太多水,可是一点不喝也......”

      “滚!!!”林少峰把被子蒙上了头。

      老大站起来,看看他,郑重地说,“让老四......安息吧,我们...为他祈祷。”

      同一时间,方越洋背着书包走出自习室的玻璃门,她的目光停留在窗外那棵花朵初绽的腊梅树上,脚步站住了。

      她耳边响起岁月深处的对话。

      “洋洋,你喜欢上海吗?”

      “喜欢。”

      “以后,我们就待在上海了,好不好?”

      “那...爸爸呢?”

      妈妈没有回答。洋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鞋上一滴,一滴,直到洒满了水,她抬起头看看天空,没有下雨,冬日庭院的一角里,一棵腊梅树绽放着满树的花朵。

      那才是她讨厌腊梅花的真正理由。刚才竟然差一点就告诉了林少峰,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方越洋同学,你这篇作文,对于徐志摩的看法,有些过于偏激了。这是要参加华东区六省一市竞赛的,也就是说,你不仅代表你个人,也是代表我们学校,我们区,我们上海市,各级领导都非常重视......这个,徐志摩,是一代大诗人,他的个人生活...我们还是不要去妄加评论为好,退一步讲,人品和文品,毕竟还是分开为好......我写了一些修改意见,你看看...”

      “余老师,我申请,退出这次征文比赛。”

      “......为什么?”

      “如果要我这样修改稿子,那我就退出。”

      “...得奖的话,高考是可以加分的!”

      “我不需要。”

      洋洋看着枝头上夜色里那星亮眼的明黄色,心里浮上一阵莫名的迷惘。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那些最迷惘最堵心的时刻,或许,恰恰是生命中最明亮的时光。因为,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是会感到难受的。

      “......天色渐暗,门外北风呼啸,呼---,呼---,但见,诺大的一号饭堂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几十盏日光灯照在瓷砖地面,明晃晃,亮闪闪,让人不由想起‘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而,抬眼望,饭堂桌上四面狼藉,仔细看,只见白骨森森,让人眼见心颤,再见心寒,立刻想到,方才此地必有一场恶战----鸡骨头,食堂前天不是卖咖喱鸡吗?”5号楼218宿舍阳台上,梁晓曦正用广播评书的口气带上手势,绘声绘色地讲述,“让人心头感叹‘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算是吃饱了,得死多少只鸡呀?......”

      下午只有两节课,晓曦,容儿和洋洋站在阳台上,一边吃香蕉一边看篮球场上的男生打篮球。不,纠正一下,就是看篮球场上的男生。

      “梁晓曦你别废话,范明到底把你怎么样了?”黄容不满,嘴里满满地塞着香蕉。

      “这叫铺垫!”

      “铺垫个屁啊,我一根香蕉都吃完了你还没进入正题!”

      晓曦在心里嘀咕一句“没文化”,“你到底想不想听八卦?”

      “我想听啊。”

      “想听八卦就端正态度!”

      “好好,你接着铺垫吧!”容儿无奈,“那我先看看男生哦,唉,脱啊,脱啊,中场都过了,怎么还不脱呢?照理说开场十分钟就应该有人脱光了啊!”

      “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洋洋剥开一根香蕉,不紧不慢地提醒,“现在外面气温不到十度。你应该这么想,会脱的,总会脱,不会脱的,也强求不来,这样,心气就平了。”

      “男生打球,不脱有什么好看的呀?!”容儿立刻有些泄气,看看表,“再给你们二十分钟,统统脱光!”

      “依我看,他们今天一个都不会脱光。不信我们打个赌,输的给赢的去打水。”洋洋微微一笑。

      “你故意让我扫兴是吧?”容儿不买账。

      “你们到底在不在听我说?!”晓曦愤慨了。

      “在啊。”容儿和洋洋几乎同时回答。

      “听我说就端正态度!”

      “......我站在卖咖喱鸡的窗口前,前面,是食堂师傅慈祥的目光,低头,是空荡荡的巨大菜盘,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了赵传那带着沧桑感的歌声‘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不知为何,我心中刹那间一片悲凉,各种千秋家国之感涌上脑际,‘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不过如此......我默默感慨,如果当初考上了北外,此刻一定不会......”

      “那个...要脱了吗?”容儿低声而迅速地问洋洋。

      “死心吧那人穿着棉毛衫呢,你觉得穿棉毛衫的男生会潇洒地当众脱光然后把棉毛衫一扔吗?”洋洋同样小声而迅速地回答,“想打赌吗?”

      太扫兴鸟,“请你们别说话!”晓曦瞪她们一眼。

      “那麻烦你让范明出场吧,”洋洋说,“铺垫得都有三尺厚了。”

      晓曦白她一眼,“就在此刻,但听,脚步声,哒,哒,哒哒,哒哒哒,我转头一看,说时迟那时快,来人竟是,身高五尺獐头鼠目见人媚笑一开口满嘴东洋话的,本系日语班班长,江湖人送绰号‘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范明!”

      “屋外寒风还在呼啸,食堂里依然空空荡荡,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不,有牛羊倒好了,根本没牛羊,我和范明之间,只有两个......鸡爪子,”梁晓曦终于忍不住了,“你们能相信吗,一共---就两个鸡爪子,我出于好心让给他,他竟然-----全都吃了!就当着我的面,给啃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留!而且,”她伸出右手,“假定这是鸡爪子,OK?你们知道范明是从哪个手指,不,从哪个爪指开始啃的吗?是中指,中指唉!”她竖起中指,做个模仿姿势,“你们说,是不是很变态?!”

      黄容咬着香蕉,探过头来,仔细打量着晓曦的手指,“真-----的吗?”

      “当然啦!”晓曦终于吸引了听众,激动起来,“当时,一共就两个鸡爪子,而且是非卖品!食堂师傅本来想留着自己吃的,看我可怜,给我的,我本来想自己吃,后来看见范明,觉得他也挺可怜,就给了他,当时我心里...真的很犹豫啊,我想是给他一个呢,还是两个都给他,后来想,算了,两个都给他吧,他肯定会还一个给我的,结果你猜怎么样,他竟然连‘谢谢’都没说,就那么......啃完了一个鸡爪子,拿起另一个,看看我,我想他一定会把它让给我,结果,他就这样把另一个也啃了!”梁晓曦总结,“是不是-----很恶心啊?!”

      黄容镇定下来,嘻嘻一笑,接着啃香蕉。

      “你还没回答我呢,是不是很恶心?!”

      容儿看看晓曦,“我说恶心又怎么样,说不恶心又怎么样,那两个已经被啃掉的鸡爪子,能死而复生吗?”

      “你至少要表个态嘛!”

      “唉,”容儿叹了口气,“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她舔舔嘴唇,“梁晓曦,你应该记得我说过,男生,就是一个字,贱,对吧?”

      “对。”

      “好,那现在我告诉你,每一个很贱的男生背后,都站着一个...很贱的女生!”容儿冷不丁皱起眉,苦口婆心的样子,“既然一共就两个鸡爪子还是非卖品,你干嘛要让给范明呢?你自己让给范明,还指望他能吐还一个给你吗?以后啊你记住了,”容儿用香蕉皮指着晓曦,“跟男生,绝对没有什么客气可讲,即使这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只鸡,只剩下那么两个鸡爪子了,也坚决不要让给他!你哪怕就是扔到垃圾箱里,也不能给他吃!这就叫-----”容儿一瞄操场,“哇,脱了,脱了!方越洋,你看,那个好帅的脱了!我就说他会脱的!好,接下来,全都脱了!”

      洋洋皱起眉头,“那人打完球肯定感冒!”

      “唉女侠,你今天心情貌似不错嘛,仔细一看,喜—上—眉—梢啊,”容儿伸手去摸洋洋的眉毛,被洋洋一把打开,“有什么...高兴事啊?”她一转眼球,用一种带点诡异的声调问,“对了,昨天下午林少峰堵在听力教室门口等你,后来你们......干嘛去了?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

      洋洋看看她,扬起眉毛,“是啊。”

      “哦-----,我就知道,”容儿怪声怪气,眯起眼睛,“到-----什么程度了?”立刻又说,“你不用告诉我!我那个做化妆品的亲戚有一种口红,日本进口的,往女孩子嘴唇上一抹,立刻就能看出,二十四小时之内,是不是跟人接过吻了,没接过吻,是粉红色的,接过吻了,就是淡紫色的......要不要给你...试试?”

      “少来!”洋洋终于忍不住笑了,“林少峰答应了,以后再也不来找我。”

      “啊-----”容儿有些失望,“那多没劲啊。”

      晓曦再度失去听众注意,无可奈何,看看她们,摇摇头,“我要是上北外就好了!”

      “这跟北外有什么关系啊?”容儿问。

      “北外的学生素质肯定比你们高!”

      “少来!”容儿不买账了,开始连珠炮式攻击,“梁晓曦,‘你要是上北外就好了’,我提醒你,现在的问题,不是你上不上北外,是北外想不想让你上,你再想上北外,只要北外不想让你上,你还是上不了北外!我好几次想跟你说了,面对现实吧,现实是,你,像一个英勇的前锋,奋斗三年,终于来到了球门口,只待临门一脚,场上的观众们为你加油,你呢热血沸腾,“啪-----”提起脚,可惜你的热血超过了沸点,一个简单的错误,北外,就像那个比你更加英勇的守门员,把你......狠狠地拒之门外!”

      太过分鸟!“喂,黄容,你干嘛要这么说?!”

      “帮你看清现实,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谁,哼,我们班主任老师说,我是北外的一颗遗珠,北外不录取我,是北外的损失!”

      “是你们班主任鼓励你考北外的吧?”洋洋问。

      “是啊!”

      容儿和洋洋一起噗哧笑起来。

      “笑什么,笑什么,都笑什么?”晓曦真的恼火了,“我告诉你们,我们班主任还鼓励我考北外的研究生呢,可我还一定稀罕,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要我就不要我,”她回到评书口气,“来日方长,江山有待,看二十年后,我梁晓曦,功-成-名-就,出-人-头-地,北外,哼,北京----外国语大学,你,算是哪根-----ONION?!”

      “Calm down,onion 是洋葱,‘葱’,正式一点,该说scallion,或者至少green onion。”洋洋忍着笑轻轻地说。

      “方越洋你干嘛非这样?”晓曦忍无可忍,“真是的,你们两个这么随时随地打击我,我还怎么培养等下去韩琳宿舍面对日语班女生的那种压倒性气势?我肯定会被她们压倒的!”

      Q大外语系所有语种中,日语班的女生被广泛公认为最漂亮最洋气最有气质,而英语班的女生们和她们就是丑小鸭和白天鹅的距离;一个英语班女生要去和日语班女生交涉,需要好好培养一下“压倒性”的气势,并非危言耸听,否则,真的轻而易举就会被她们压倒。

      究其原因,这和招生时的面试程序大有相关。那年招生面试,刚好外语系为补上那年三八妇女节没搞的活动,组织所有女教师去泡温泉做按摩,主持口试的清一色男教师,还没女教师在旁监督讽刺,男教师们肆无忌惮地露出了他们视觉动物的本色。问题是,同样视觉动物,着重点还大相径庭:系里日语专业开得晚,因缘凑巧,主考口试的男教师们平均年龄才二十六岁,而英语专业的口试官是以洪七公欧阳锋为首的老教授,平均年龄五十八岁,雄性荷尔蒙水平的巨大落差导致了眼光的落差,试想,血气方刚谷精上脑的小伙子们和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老爷子们,选出来的女孩,能一样吗?

      于是,日语班的女生个个都是现成的美少女,而英语班的女孩就接近“两个羊角辫,小脸红扑扑的像个苹果”了。

      入学后,洪七公笑眯眯地对梁晓曦说“你是...梁晓曦,没错,口试那天我就对你印象很深,长得...很有童趣啊,而且看资料的样子十分认真,答错了问题还吐吐舌头,当时我就想,以后要有个孙女,就要像你这样...... 所以,我替你把形象分给加了两分,还专门跟杨锋老师说,梁晓曦这个学生,我看不行......要知道,呵呵,杨锋老师跟我是反的,我说行的,他肯定说不行,我说不行的,他一定说行,果然,结果他给你的印象分比我的还高...呵呵呵,以后你会发现,杨锋老师这个人,很有意思的,有时候我就喜欢逗他开心......”一番话说得梁晓曦目瞪口呆,心想“啊呸你才有童趣呢,你们都有童趣!呸呸呸!”

      雪上加霜的是,教日语的男老师们,帅则帅矣,矮也矮矣,和所有难以身高为傲的男性一样,喜欢高个的女孩,而教英语的老头们,老则老矣,高却高矣,喜欢小巧玲珑,看上去像孙女的女孩。于是,日语系的女生总体比英语系活生生高了一截,还特爱穿高跟鞋,看人眼睛更不平视了。

      “我就是为了让你说得精确一点,免得被日语班的女生看扁。”方越洋回答。

      “没错,你就把自己当成唐僧,东渡日本,向日本传播文化,坚决不能有错,否则,会被那些蛮夷反过来笑我们的。”容儿煞有介事地说。

      “唐僧...东渡过日本吗?”晓曦问,“他不是去...西天取经的吗?”

      “就是啊,他先去西天取经,然后把西天取回来的经,转手到日本,”容儿说,“说起来,唐僧其实是很有经济头脑的嘛。”

      “黄容,我...给你提个建议吧,不,是两个,你做不到第一个,就做第二个......”晓曦皱着眉,“第一,多念点书,要是不行的话,就第二,少说点话!”

      “梁晓曦你算了,别老自以为是!”容儿反击。

      “我才没自以为是,我发现,我的人生观比你和方越洋的都健康,”晓曦被容儿惹毛了,“比如说,看男生踢球吧,你一来就说场上所有的男生都会脱光,方越洋呢,说所有的男生都不会脱光,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你是极度的乐观主义者,而方越洋是极度的悲观主义者,你们两个人到头来,失望的机率都会很高,因为都是不太可能实现的,所以你们俩看得骂骂咧咧的。而我的观念向来是,场上接近一半的男生会脱光,另一半不会脱光,而我想欣赏的那几个,一部分会脱光,一部分不会脱光,这就叫中庸之道,知道吗?结果呢,我总是不会太得意,也不会太失望,无论怎么样都挺高兴,这就是曾国藩倡导的‘求缺’境界,是人生最高的境界!”

      事实证明,“境界”这个东东,一旦高起来,就会像气球一样,越来越膨胀。

      “还有,古人云,‘花开半开,酒喝半醉’,你们两个就知道看男生打球要‘脱光’,其实脱光有什么好看的啦?告诉你们,更高的境界是,一男生,长得特帅,所有女生都在想,脱啊,快脱啊,可他,就是不脱!Instead,人家穿件样式十分朴素的篮球背心,出了汗,把背心的下面,就那么往上......一卷,去擦汗,飞快地露出来,让观众看一眼,就那么一眼,然后又飞快地放下来,就不给你多看!这才是......”

      “梁晓曦,可以了,可以了,”方越洋嘴里也鼓鼓囊囊地塞着香蕉,“你现在已经......很有气势了,可以去日语班宿舍找韩琳代范明向她表白了,去吧去吧。”

      “哼,韩琳,你知道吗,我会帮你纠正一个终身的错误,所以你应该对我-----感恩戴德!”晓曦只觉得自我感觉良好,飘飘然,“还有你,范明!你小子何德何能,啃个鸡爪子样子都那么恶心,说个话都结结巴巴,还居然说我不善良,我现在就-----善良给你看!如果韩琳因此对你另眼相看,你得给我十八只蹄膀!.......算了,我看你可怜,也不要什么十八只蹄膀了,我只要......十八根火腿肠!对,十八根火腿肠!不过我不要一般的火腿肠,我要红灯区最边上那家超市里最贵的那种带点辣味的!对了,”她转向洋洋和容儿,“那种火腿肠可好吃了,十八根,等我拿到了,给你们每人两根,不,方越洋,我给你三根,你不是喜欢泡方便面吗?那种火腿肠最适合和方便面一起吃了!”

      “你快去吧!”洋洋几乎要请求她了。

      “不,我决不会跟范明要火腿肠,那样就显得小家子气了!等他和韩琳和好,然后才间接知道,啊,原来是我,梁晓曦,默默地,无私地,帮他追到了韩琳酱,啊呸,还辣椒酱呢,日语怎么这么恶心啊?!我这个无名英雄帮他追到了韩琳酱,于是他想起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后悔,无言以对,于是,来找我,‘梁晓曦,我该怎么报答你呢?’我就这么......默默地,淡淡地一笑,‘我这人做好事,从来不求任何回报’,可他不肯罢休,翻来覆去地问,于是,我说‘范明,这样吧,我宿舍的同学,都很喜欢吃红灯区那家小超市的辣味火腿肠’......”

      “搞没搞错啊,是你自己想吃!”容儿抗议,“醒醒吧,吃火腿肠之前,你得先帮范明搞定韩琳!”

      “没错,韩琳......”晓曦眯起眼睛,“我-----来了!”

      就在晓曦的气势让容儿和洋洋都觉得受不了的时候,阳台门猛然打开,“都进来,都进来!快点进来!进来呀!”

      三人回头一看,竟然是平时言语温婉的翠萍,横眉立目,口气泼辣,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股大姐的架势,拉拉攘攘,把三个女孩推进房间。

      “干吗呀你?!”容儿很不高兴,“你神经病啊?化妆品没卖出去,拿我们出气啊!我不早说了......”

      “你才瓜呢!”翠萍热烘烘地回答,“你们几个都瓜,”指着他们手里的香蕉,“当着那么多男生吃香蕉,我都替你们不好意思!”

      “怎么不能当着男生‘呲’香蕉啦?”翠萍情急之下,家乡口音冒出来了,把“吃”念成“呲”,容儿更不爽了,故意夸张地模仿,“没看见方越洋都在‘呲’香蕉吗?难得方越洋今天心情特别好,还‘呲’了两根呢,你别来扫兴!”所有的学渣都深谙象牙塔里的潜规则 ----- 一旦犯事,无论大小,只要有一点点可能,就要坚决搅混水,把学霸拉下水,拿他们做挡箭牌。

      容儿这么一问,翠萍果然瞪着洋洋,“方越洋你怎么也......”

      “我怎么了?”洋洋一头雾水,看看手里的香蕉,口气里罕见地来了点幽默感,“这香蕉很好‘呲’啊,你也‘呲’点吧。”

      “哎呀你们这些女娃子呀,”翠萍一皱眉,在自己床上重重坐下,把那个装满化妆品的大包恼火地往床里一推,“怎么长这么大,还这么不懂事呢?!”

      “......这个香蕉,它的形状,你看,这样......是不是有点像...男生...那个.......啊?啊?你们还用嘴......还当着男生的面‘呲’,给他们看见,会怎么想?”翠萍解释一番,自己倒先脸红耳赤了。

      三个女孩子看看手里的香蕉,再看看翠萍,再看看香蕉,再看看翠萍,突然轰然笑起来,“翠萍,你......好流氓啊!!!”

      “男生那个长得很像香蕉吗?”容儿笑得倒在自己床上揉肚子,“我一直觉得应该有点像麦克风吧!翠萍,你见过吗?”她坏坏地笑着问。

      “呸!”翠萍眉头紧皱,狠狠啐她,“我们老家那些女人,自家男人出去打工了,
      闲得发慌,就喜欢跟别人家男人眉来眼去......有些就用这个办法勾人,拿根香蕉,对着人吃,没意思的就算了,有意思的,就......”翠萍想起老家那些对着自己父亲目送秋波的风骚女人和自己那老实巴交成天只知道干活的母亲,满心愤恨,不知不觉眼泪汪汪了。

      “我靠!”容儿几乎跳起来,“时翠萍你以为我们是你们老家那些如狼似虎的潘金莲啊?简直是侮辱我们!方越洋,揍她,揍她!”

      “好了好了,”至此,梁晓曦已经明白自己那给范明做媒换火腿肠的话题彻底失去了听众,无比扫兴,看着手里的香蕉,问了一个技术问题,“那时翠萍,你说,假如...我们,必须...当着男生的面吃香蕉,比如...联欢,一堆男生,一堆女生,中间......一堆香蕉,而且,就那么一堆香蕉,我们,该怎么办呢?”

      翠萍看看她,想了想,站起来,“这样。”

      “我觉得,一定要在男生面前吃香蕉,应该这样比较好,”她拿过一根香蕉,再拿过一个饭盆和一把水果刀,麻利地剥下香蕉皮放在饭盆里,手起刀落,香蕉给片成了七八段,翠萍满意地看看,拿起一片放在嘴里,“这样吃。”

      “......就是说,先要给剥光了,然后用刀......”梁晓曦说到一半,忍不住笑起来,“你知道吗,范明啃鸡爪子是从中指开始啃的!”

      “拜托别提范明了行不行,”方越洋用胳膊肘轻轻捅她一下,笑着说,“你快去找韩琳吧!”

      “方越洋,你今天......看上去挺高兴的,”翠萍看看洋洋,像是想起什么,小心地问,“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很特别,林少峰答应以后不来骚扰她了!”容儿摇摇头,“好戏没得看了!”

      “方越洋,你又揍他了吗?”梁晓曦问。

      “没有啊。”

      “那他为什么答应你?”

      “我们好好谈了谈。”

      “那好,我得提醒你一下,我说过你是个极端的悲观主义者,可在这件事上,你好像又走到另一个极端了,你想,”梁晓曦睁大了眼,“前段时间林少峰把你折磨得生不如死,怎么会这么干脆地就放弃你?我第一次在食堂看见你们两个吵架,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口口声声地说你拉不出屎他还去为你买开塞露,明明没有的事他说得比真的还像,这样的人,你以为他会说话算数吗?”

      “那你觉得......”洋洋看看晓曦,迟疑着问。

      “我觉得那很可能是他的缓兵之计,让你放松警惕,然后......变本加厉!”

      “方越洋......”翠萍犹豫着,终于开口了,“有个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告诉你......刚才下午我去推销之前,到图书馆还书,
      结果,碰到好几个男生,我也不认识他们,他们自己‘哄’地跑上来自我介绍,说是林少峰一个宿舍的同学,好像林少峰在他们宿舍排行第四......有个男生挺矮的,可能说,满嘴都是成语,说你是‘四嫂’,另外几个就说‘弟妹’,反正都挺...那个的,说看见我跟你一起吃饭,什么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想我又不认识你们,就像走,他们还偏不让我走,拿出一堆英语四级考卷问问题,说是一家人就得帮忙,有些问题我还答不上来,就跟他们一起翻字典,费了我快半小时,总算都答完了......他们特别高兴,说这下好了,等于有了免费家教,说下次请我们全宿舍吃饭,哦,他们还说,上次你给林少峰送的饭菜他特别爱吃,什么时候再送一顿,你还给他送过饭啊?唉,方越洋,你...你别不高兴啊......”

      “......我...没不高兴...”洋洋嘴里说着,脸色已经完全变了,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轻轻喘息几下,突然拿起一根香蕉,飞快地剥开,“啪”掰成两段,扔进饭盆,手起刀落,一眨眼,香蕉已经碎成了十几段,“林少峰你这个-----王八蛋!”

      “我就说,这样的人,你不揍他,不解决问题的!”梁晓曦几乎有些得意了。

      “梁晓曦你这个乌鸦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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