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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白驹千年 钟离入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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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后。
不雨林。
柳楠郢坐在一棵如黄色华盖般宽广的银杏树下,那树的扇形黄叶与银杏果密密麻麻交叠在一起,罩住了阴雨连绵的天空,他手中攥着一枚玉玦,看着远处的落雨,心中暗暗下着决心。
“阿楠,他只是你飞升成仙的一个楔子,未着多少笔墨,不若,忘了吧。”说话的人是柳楠郢的师父——钟离云起。
他从刻着“不雨林”的石碑后走了过来,看着不过四十出头,一身宽袖衣袍,一派仙风道骨,他的步伐比他的语调更为缓慢。
柳楠郢忙站起身来,“师父,”似是被看穿了心事,可也不想躲藏,静了半晌道:“我是要放下了。”
钟离云起拖着他长长的衣袍后摆,慢慢的走到柳楠郢身边,坐了下来:“你找了他一千年了。我只是希望,你心里能不那么苦。”
柳楠郢苦涩的笑了笑:“天长日久,我总会忘记的。”
钟离云起脸上露出了一丝慈祥的微笑,他的手从长长的袖摆中伸了出来,抬起挂在手中的一串紫色菩提子道:“阿楠,你可知道,这紫念菩提有法力么?”
柳楠郢看向紫念菩提,道:“一直只当是师父打坐时的念珠,没想来竟然也是法器。”
钟离云起道:“嗯。这紫念菩提很是有意思,可以影响并符合其他法器的法力,”他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柳楠郢,停了停,道:“倘若以后方诸山生了什么变故,你可以用它,把山中的任何一境封印或者移走。”
柳楠郢听着这话,似有玄机,道:“师父,可是有什么变故么?”
钟离云起缓缓的站了起来:“没什么。一会你大师兄和二师兄都会回来。我有事和他们商议。这会,没什么事,就想过来看看你罢了。”说罢又拖着他长长的衣摆,缓缓的朝着石碑后面走去。
钟离云起,作为方诸山的山神,统共有过三个徒弟:大徒弟云湖道人,前些时候不想修仙了,入了世,去了人间找了处叫归云山庄的地方修道。二徒弟陵游和尚,是个药痴,也是个剑痴,一直在药王谷研究从天下搜罗来的宝剑和灵丹妙药。三徒弟就是柳楠郢了。唯一一个历劫升仙的徒弟,可却在飞升的时候,放弃了仙籍,回了方诸山。
原来,一千年前邺城的那个晚上,岑清垅死在他怀里的那个晚上,柳楠郢焚心后,随着一道紫雷飞升到了天庭。
柳楠郢到了天庭没接受封神,不过须臾,便返回了邺城。
天上一瞬,人间数日。
到了邺城十里外的时候,已过了几日,魂魄归位的他,只看见云白鹤守在他的身体边上,他手中抱着的不过是岑清垅的一件血衣,和衣上的一枚玉玦。他将血衣抚平,发现血迹之处散发着层层鳞光。想来是蛇妖的皮囊。
他泪如雨下,为他成仙历劫,付出生命的那个蛇妖,受千剑穿心,最终灰飞烟灭后,只剩下了,点点磷光的皮囊。
那日,他将岑清垅的血衣带回了方诸山,摆放在了不雨林的一个洞府中,他轻轻将衣物铺平放到石床之上,轻声道:“我说过,要带你回方诸山的。阿垅,我们到了。”
他将岑清垅的玉玦放入了怀中,然后将这个洞府用法力封禁起来,希望在方诸山的仙泽罩拂下,兴许有一日,还能再见上一面。
他访遍世间仙山,采尽世间仙草,用尽世间仙丹,练遍各类仙法,可一千年都过去了,那血衣仍是那样子。
他上天入地,去过奈何桥,闯过阎王殿,历尽了世间千百年来的朝代,可他要寻的人,却四处茫茫皆不见。
他笑了笑,许是,真该放手了吧。
*
翌日,柳楠郢进入不雨林找钟离云起的时候,见师父盘坐在莲台上,一动不动,他似是入定了。
柳楠郢守了整整一月,并未收到天庭指派新的方诸山山神来,因此猜测师父应该不是圆寂,只是入定,或者说是沉睡,不知何时才能醒来。他见师父毫无起色,就想起此前钟离云起同他说的话,便用法器紫念菩提,和五行莲花杯将拥有不雨林的这座山——唤作迷沱山川的这一境,封印了。
柳楠郢将紫念菩提抛入空中,只见紫念菩提聚拢着五行莲花杯所有的紫色光芒,而后似一朵云罩住了迷沱山川这一境,紫念菩提消失了。
柳楠郢此刻有太多疑问,亟待去找出答案。
师父入定前的那一夜,大师兄和二师兄究竟和师父聊了什么?
怎的一夜之后,师父就入定了?
柳楠郢需要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也要想尽办法,让师父醒过来。
为了安全起见,他将迷沱山川这一境的出入口移到了人间。一来方便他去人间找两位师兄,二来三界六道之内,最安全的,可能就是人间了。
柳楠郢拿出了玉玦,攥的青筋突出,即便有万般不舍,可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如那日他答应师父时说的那样,等了一千年了,确实,该放手了。
柳楠郢拿下别于腰间的云鹤扇,右手将折扇在胸前展开,随后立刻抛出。只见折扇如平铺的棋盘一般悬浮在空中,他集中意念,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稍微变动棋子二三。
一阵清风吹过,他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他已到了千年前的郢都城外。
凌申君的墓地之中。
经过千年 ,他早已将景凌申的过往尽数抛却,而眼下,那个让郢都的梦成为过往的人,他也决定放下了。
他用法力推开了那个无人的石棺,将玉玦放了进去。
曾经,他十年梦回,都是郢都城墙自刎的一幕。而后,他遇到了一人,那人送了他一场杏花雨的梦,替换了十年的噩梦,千百年的夜里陪着他。
柳楠郢抬手,用法力轻轻将石棺的盖子合上了,伴随着石板相撞“咚”的一声,柳楠郢将郢都的梦和杏花雨的梦一起埋葬了。
一千年间,夜夜梦里的一袭青衣,一场杏花雨……
只道相思无尽处,缘浅从来不由人。
*
二十年后,迷沱山川。
又一个春初时节,白雪似嫌春色晚,穿过腊梅作飞花。
柳楠郢正站在飞瀑弦月阁的楼上,轻扇着他的云鹤扇,望着楼下一片纵横交错的石板铺就的空地,一共三百二十四块石板,刚好是棋盘的模样。这巨大的棋盘上,零落的布着黑白两色的石凳,恰与地面的石板拼成了一幅巨大的棋盘。
柳楠郢翻手用云鹤扇轻扇一下,一阵风从他衣袖间飘来,推动一个黑石凳的‘黑子’顺着纵横,朝着北边走了一步。
“阿楠,陵游和尚最近新收了一个弟子,据说是罕黑族首领的儿子。”说话的是一个黄衣少年,眉眼细长,白面粉唇,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头上梳着的两个抓髻上各绑着一条淡黄色的丝带,看起来稚嫩可爱的紧。他走上楼来,站在柳楠郢的身后。
“庭云来了啊。我知道,我正在和他下棋。”棋盘上一个白石凳的‘白子’挪动了一步。柳楠郢未曾回头,似是不想被打扰,说完这句,他看着白子沉思了半刻。
他将折扇聚拢,拿在手中,用手背轻托着白玉无瑕的脸庞,千百年斗转星移,可确未在他的颜上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那双眉眼,剑眉星目,坚毅无比,更具英气。忽的,那双眉眼微微上挑了一下,柳楠郢“嗖”的一下将云鹤扇抛出。
扇风吹过,推动着棋盘上的黑子以退为进,封死了一片白子的生路。
他的嘴角勾出了一抹得意的神色,抬手一挥,将云鹤扇招回,对着扇子说道:“师侄,承让了。”
与柳楠郢通过云鹤扇开启迷沱棋局,隔空下棋的人,唤作元无咎,是此时人间一个名叫襄郡的地方,兴起的游牧部落罕黑族首领的小儿子。
只听云鹤扇里传来了元无咎的声音:“师叔这步棋走的出神入化。无咎甘拜下风。不知师叔何时来襄郡一见?”
柳楠郢道:“你今日唤我,不会只为了同我下一场棋吧,有何事,不妨直说。”
“襄郡之南,有座青冥山,往年杏花二月开,十日花开,十日生叶,今年可是奇了,花已开上月余,此等盛景,人间难得。不知师叔何时来襄郡瞧上一瞧?”
柳楠郢心想,二师兄陵游和尚以前只是对药石和名剑有些痴,怎的现在脑子也痴成这样了,收了个如此拐弯抹角,油嘴滑舌的徒弟。反正也不是自己的徒弟,索性挑开了讲,让这年轻人也磊落些:“你师傅让你找我,赏花么?我们师兄弟二人,此前二十年未曾见面,这花嘛,不赏也罢。”
扇中传来年轻人的笑声:“师叔莫要生气。我师父说江山社稷,行军布阵,师叔擅长,让我来请教。”
柳楠郢仍是不接那杏花的问题,等着他自己交待,冷冷一笑:“我一个亡城的封君,懂什么江山社稷,好笑!”
元无咎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语调,满是诚心诚意,正言道:“师叔,青冥山,许是着了妖道,生了邪祟。”
“为何你师父不帮忙?”
“我师父最近在炼一个丹药,说起码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出关。他说二十年后能重遇你,就是你想认他这个师兄,让我找你,看在你们的情分上,你会帮我的。”元无咎说道。
原来柳楠郢这二十年间一直在暗中调查他的两个师兄,云湖道人和陵游和尚。
云湖道人在归云山庄建了一个千世台,专心修道著书。
陵游和尚一心收集名剑和药石。
都无任何不轨之处。
他思前想后,二十年的考验,也该放下戒心了,也许是自己想的不对,是时候见上一见了。若他想藏着,他的两位师兄是如何也找不到他的。
他让云白鹤给两位师兄带去了信笺,告知开启迷沱棋局联系的出口。以便有需要的时候,互通有无。
而不过几日,元无咎就开启了迷沱棋局,找到了他,是以有今日的对弈棋局。
柳楠郢道:“以后同师叔说人话,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三日后,青冥山见。”说罢,五指流转,将云鹤扇中的法力收回,关上了迷沱棋局。
柳楠郢回过头来对着那个叫做阳庭云的少年说道:“你怎知陵游师兄收了新弟子?”
阳庭云不过十五岁,且看起来一副心智不全的样子,他坏坏的笑了笑:“师兄,我错了。”
柳楠郢板着脸,满是严肃:“错哪了?”
阳庭云低下头,小声说:“我不该瞒着你,附在兵器上,去人间玩。”
柳楠郢谈了口气,道:“除了师父和我,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在我没搞清楚事情之前,你不要出现在他们身边。且你现在只在迷沱山川里才能修得人形,出了这境,就只是个剑灵,很容易被人收了去的。你不想要命了?”
阳庭云拉了拉岑清垅的衣袖,委屈的说道:“阿楠,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柳楠郢道:“我要去趟青冥山,你好生去不雨林里修炼化经吧。”说罢施法将迷沱山川的结界加固了一层,以确保庭云不会再跑出去了。
柳楠郢打开云鹤扇,开启迷沱棋局,一阵清风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