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46、一步之遥的野玫瑰（10）

　　“这是怎么了？”比起在运动场上挥洒汗水，一个个身形健硕的篮球队员，交响乐团团长，也是唯一的大提琴首席，胡萝卜发色的雀斑男孩明显要瘦削不少，搭配相当可观的身高，给人一种稍不留意就能被折断的脆弱感，更别提他苍白的皮肤与淡粉色的嘴唇，更显得弱不禁风了。
　　“场地冲突，已经解决了。”瓦莲莉娅给这群后来的天之骄子们让开位置，随着他们位置的变化，她的身后马上有人忙碌起来。“你们可以去后面准备上场，最好再确认一遍舞台上的位置。”
　　与对方错身而过，滑过面庞的眼神难免让人心生不悦，因为那不像是打量同一所学校的校友，更像是略过一株杂草、一棵病树，都是待拔除的障碍物。
　　“让一下，别碰到琴。”
　　他不得不避到门边，身边的其他队员也都默然退开，目送一个又一个表情、容貌都相似的男女，从门外踱步进来。这显然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因为抱着篮球的手已经泛出了用力过度的青白。
　　“好了，快点调音吧，别再浪费时间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句指向不明的话成为最后的稻草与引爆冲突的导火索。
　　“喂！你们可以有点礼貌吗！”
　　瓦莲莉娅已经低头去确认其他的节目安排，闻言正要开口，身边的人已经先一步抢白，她皱起了眉头，这表情更加的不好看了。
　　“你们还想要怎样啊？有必要这么较真儿么？”
　　“不是我们较真，是你们都不知道尊重别人，才搞的这么难看。”
　　“谁难看还不一定呢，咱们可都得好好看看人体工学的篮球赛，你们这么用功，比赛肯定相当精彩。”
　　“我现在就给大家安排上，组团去是不是还有门票优惠？”
　　“你们！”丢了篮球就要欺上来的大男孩被另几人拦下，有人好言相劝，但在场大都是气血火热的年轻人，面对阴阳怪气的嘲讽，更无和气可言，当下呛起声来。
　　“算了，真没必要和工具人吵架。”
　　从陈末夏接受审查到革职离校的那一刻开始，局势逐渐明朗，在学生会的授意下，越来越多的消息披露出来，无论是穆曦微的身体状况还是非特殊招生生源的基因限制，理事会与风纪委员会暗中进行的绝大部分争斗与妥协，逐一昭告天下。矛盾从妖怪与弗拉斯特莫名的间谍指控，迅速转移到了对自身价值的榨取与权利剥夺。学生们都不是甘于任人宰割的羔羊，清理了哪怕与虎谋皮也要保护他们，致力于帮助他们对抗异种能量排异反应的恩师，这几乎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了这些刚刚得知噩耗的年轻人们，为了他们享受不到的和平安宁，即使付出性命，也必须前进。而以夜渊为代表的妖怪在队伍违规审查中遭受的处理，对他们来说无疑又是雪上加霜。
　　偏偏在这关口，数年无伤亡的执行任务中，人缘相当不错的莱希横死当场，这难免不让正值青春期的年轻人们心神动摇，联系到年初何启宏的暴毙，又不知会牵连出多少充满危机感的遐想。而代理校长郭启宁或是被各项事务缠身无暇处理这样的小事，校方的态度依然是万年不变的冷淡，于是无人不忧心忡忡。
　　凡此种种，混杂发酵。这身份就是横在所有异种能量操纵者心里的一根刺，上面缠满了锐利的倒钩与荆棘，这句话，无疑是将这根刺深捅进心底再翻搅作弄一番。叫人浑身的软筋都要抽出来打上死结，从脚底抻上脊髓脑干，那是贯穿了骨肉的剧痛。
　　此时再要开口劝解，自然为时已晚。瓦莲莉娅已经听见了身边那些骤停后急促起来的呼吸声，下一秒，此起彼伏的乐声，不知有多少侦测设备同时报警。
　　“有了自主意识的工具，很可怕吧？”大提琴首席拦住欲发话的女孩走上前来，即使身形差距稍有悬殊，站在一群怒汉之中，也并不弱势。
　　“真话就是不好听，多担待。”篮球队长也不发怵，这是在学校，他有自信对方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况且如果是因为吐露了真话遭受什么非人的待遇，也算没给学院丢人。
　　“即使不好听，你也得顺着他摆正身份。是这个意思么？”不像往日的争执那样七嘴八舌的吵闹，真正触动了底线的话语所带来的反馈，同他造成的伤害一样，是杀人不见血的无形刀锋。
　　瓦莲莉娅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被大雨困在一起的人们，在愈发逼仄的空间里，此刻亲密的呼吸着彼此的气息，她却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如有实质的暴怒。
　　“呵呵，可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被豢养在安全屋里的小白鼠，上蹿下跳口出狂言。你知道外面那些不能说话的，都已经死光了吗？”全然没有了自诩名门望族的风度，以维尔娜的个性即便不至于撸起袖子拳脚见分晓，但嘴上却是不愿意吃一点亏的。
　　“就是这个意思，嘴上说的再好听，大家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瓦格纳，他们怎么死的你心里清楚，别当我们都是傻子。”
　　“你自己怎么做事，别人就怎么看你。就算鸟尽弓藏，也轮不到你们做主。”
　　“至少我们做得了自己的主，拽词一套一套，还不是得乖乖听话。”
　　“鸟尽弓藏说得好听，卸磨杀驴还差不多。”
　　“你们欺人太甚！”
　　“那是我小看你们了。”三年级的大提琴首席还算冷静，可对比旁边火冒三丈的其他特殊学生，青筋抽搐的他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不过真有危机爆发的时候，但愿各位还有这样的胆量。”
　　“先管好你自己吧，卖命不讨好的又不是我们。”
　　话音刚落，两根冰刺擦着他的头皮飞出，一路穿过惊叫的人群，在未完全闭合的门板上撞得粉碎。即使这凶器已经不再是威胁，但扩散开的寒气却结结实实让这些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立刻噤声，同时也更加意识到，这群人，他们身上所具有的鬼神的力量，不该被承认被允许，被祝福。
　　可少年气盛，既不知道伸缩张弛也不懂得避其锋芒，他们固然是没有什么特殊力量的普通人，却也受不了这样的冒犯，更何况，还是在固若金汤的校园里。
　　“你们也就这点本事，还是那句话，好好考虑你们自己。”
　　“该好好考虑的，是没有价值的人。只有这种人，才会成为累赘，才会被抛弃。二者取其一，你应该知道答案。”
　　“我看他们的脑袋都已经锈住了，只知道狗仗人势，不知道是非对错。”
　　“谁是累赘！狗仗人势骂谁！”
　　“就是骂你！看你那副嘴脸，还不知道丢上战场还有没有人样！”
　　“一群怪胎，有什么可招摇的。”
　　狭窄空间里不同元素的风云变幻即便是普通人也感触分明，更别提此起彼伏的侦测设备报警声已经盖过了前台的乐声，将气压不断推高。心跳血流加快，将怒火的种子点燃又激发，即将炸裂开灼人的火花，每一个牺牲者的灵魂都成为锐利的弹片，将波及的所有人切割的四分五裂。
　　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已经有人忍不住动起手来。普通学生看不惯别人在这方小天地颐指气使，特殊学生看不惯别人安于享乐坐收其成，一时之间也分不清究竟谁有道理谁成了弱者，歧视也好，委屈也罢，瓦莲莉娅只觉得吵闹。
　　这样的争吵在她看来毫无意义，无论是云州事件还是革职事件，结局已定，联合政府对执行官的态度也绝非朝夕之间能够改变，普通人歧视他们异种能量操纵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么这些不能解决问题的口舌之争，除了浪费时间精力以外别无用处。别无用处的事，从来不在她的行事历上。
　　魏沐白非常确定，这不是李渺颜想见的结果。他顶着压力同意了在校内论坛发布有关云州与校长审查相关的消息，本以为能将学生们统一起来，利用普通学生的同情也好，唤起特殊学生的责任感也好，每一个小目标都达成的不偏不倚，只遗漏了一点。高桥奈津江至今还受人非议，这让他们不得不开始反思此前的信息差是否有必要继续下去，“普通学生不仅仅是普通学生”，这个高层之间心知肚明的默契能否公之于众。这种信息缺失在普通学生们身上造成“低人一等”的落差，在特殊学生们身上埋下“清高自傲”的祸根，时至今日，爆发并不奇怪。
　　但这并不意味着，歧视理所应当，偏见理所应当。
　　正在变革中的世界，不该存在这样污浊的东西，不该相互诋毁中伤，因为他们本该是最亲近的人。
　　但在一片混乱喧哗中，没有人理会他的长篇大论，急怒攻心的人们，不分对错，除了红着眼瞪视彼此，绞尽脑汁用种种挖苦与讽刺伤害彼此，他们什么也注意不到。
　　他不得不打开琴盒，忍下心疼，并不上松香，狠抄起琴弓，就这么朝着保养极佳的琴身锯了下去。
　　令人关节发紧的噪音穿破耳膜，立竿见影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但他也立刻意识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劝解本身就是一件需要坚定立场的事，可偏偏他无论站在哪一方，都无济于事。
　　因为他所面对的，既没有绝对的正义，也没有分明的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