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Chapter1 ...
-
一旦下雨,乌云罩天,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就显得匍匐矮小,恹恹的,多了几分意远之态。然而,弥漫的,是略带腥的不太好闻的尘土气息,代替了城市的钢铁水泥的干燥。这来自大自然的,对城市的惩戒,也如此温和慈厚,令人心生感动。
暮春的雨,不似夏的暴烈——它说来就来,砸得行人一阵蒙,要撂挑子走了,也是任着性子来的,水还没蒸发干净,太阳就来顶了班。看来,春雨还是讲点道理的。
说它讲道理,也不尽然。它一来就带了久居的意思,在你的地盘,有时闹腾得厉害,像孩子撒泼打滚,有时歇歇,这是闹累了。等到它该长大成熟了,已是夏天。
知筠要在暴雨来临前,把露天阳台的几盆花盆搬回屋内。工程量不小。
她不似其他人在阳台上种好养活、四季常绿意盎然的绿植,而是养几盆矜贵的玫瑰。
花季时,那如暴雨般,来也急促去也迅速的热烈的贴心的暖色,成为她房间唯一给人以安慰的陪伴。
刚直起腰,雨滴不由分说地落下,溅湿她赤着的脚。风裹挟着雨雾,吹得花枝摇晃。雨像浓香醇厚的烈酒,灌得花也醉了。
知筠拉上落地窗,听着玻璃被撞得噼啪作响。
下雨天最令人厌烦的,除了淋湿的衣裤和拥堵的车流,大概就是嘈杂的雨声,并不时劈来一道雷,震得空气也随之嗡鸣,吓人好大一跳——若是年纪小的,免不了哇哇一顿哭。
可知筠很喜欢在这种天气下,窝在单人小沙发里,捧本书读。有时是晦涩难懂、如经文般的杂文,有时是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有时仅是风格简洁轻松的漫画。她没有挑拣的坏毛病,什么书都读得下去。但这不是为了读书而书,纯是消磨时间。
知筠很享受独处。她永远也学不来那种把话头装饰得花枝招展,从而达到吸引人的目的的说话技巧,这就注定了她在人际交往中,只能保持避让和沉默的体质。以至于她在别人眼里,逐渐变得透明、虚渺。
仅以一个名字的形式存在的人,是死板的,也是无甚必要的。
旧友只在特定时候问候她,送来一些敷衍的关心。而聚会、玩乐,鲜少叫她。但很奇怪,关系一直维持着。
她想,要是所有的感情能像文章一样,可以不断润色直至满意就好了。可并不是的。这条分布着无数个分岔口的路上,每当她跨出一步,就有一道石门关上,能容她踌躇考虑,却无法折回修改。
所以,她并不爱与人交往。像是健康的自闭症病人,亦或者是快乐的孤独患者。
那些玫瑰,是她的最佳朋友。它们不会探问她为什么闷不做声,更不会责怪她不合群。它们最是体贴、善解人意。
世间之人爱从众,知筠骨子里有股逆反,偏要反其道而行。
知筠的母亲只每个月的固定一天拨来电话,打听她的近况。问话也是例行公事。就连亲人,关系也是疏远的,且罅隙似吸时间长大的海绵,不断地膨胀着,仅靠血缘纽带连接着。但她们仍有默契的一点是,电话永远不会超出五分钟。
知筠晓得这样不好,但如同瘾君子沉湎幻象,她难以从令她身心愉悦的自我世界中挣脱而出。在那个世界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钢筋水泥。
她再清楚不过,乌托邦和桃花源都是一种逃避现实的空想主义。
知筠的社交圈再干净不过,像无风之夜的湖面,每一只蜻蜓轻轻踏过,留下很快就会消散的涟漪。
原舟是个例外。
***
知筠是自由职业者,偶尔撰文,在杂志或者报纸上发表,也出了两本书,销量不错。更多时候,是帮人摄影。找她的,大多数是年轻的小姑娘,大概认为同龄女性的审美是共通的,她能领会她们各种要求。
就算话不多,神情也匮乏得让人无法在她面前露出喜悦——好像那样是不尊重她似的——她的技术毕竟不错,生意差不了。反正,只要提出自己的想法,成片效果如意就好。
当然,这群小姑娘之中,也有固定客户,平日偶有联系。
小皎是其中之一。
原舟是小皎介绍给她的。小皎是网名,知筠也未说过她的本名,知筠觉得如此很好,半生不熟的关系更令她自在。
不知怎么,原舟心血来潮,想为自己年近八十的奶奶拍艺术照。小皎向他推荐知筠时,就强调过,她非常耐心,几乎没有脾气。
她还说:“有点微不足道的缺陷是,她不是专业摄影师。”
给老人家摄像的根本目的本就是令之愉快,不让她觉得“老之已至”,摄影师是业余还是专业,其实无所谓。
原舟当即要来知筠的联系方式,并说明“价钱好商量”。
小皎像热情的媒人,立马又来牵知筠的线。
知筠得知客户是名老媪,便心中一动:年轻姑娘是沾了露珠的朝颜花,年迈老妇更像半枯的路易十四玫瑰,别具风情。但遥远的路程又使她生出犹豫。
小皎当即补充说:“车费由原舟出,刚好我们也能见面。不过抱歉啊,吃穿住得你自己解决。”
“当然,当然。”知筠答应下来,又很快后悔,显得她斤斤计较这点车费似的。她亡羊补牢地说:“回程车费我自己出吧。”
小皎笑:“没事,原舟包了。他没有女朋友,这么多年,赚的钱够用啦。再说,奶奶肯定也不会让你自己出的。”
知筠这才知道,原来小皎是他的堂妹。如此说来,小皎也姓原。
小皎说:“我还没跟你说过,我叫原皎。”
不知为何,知筠忽然觉得,往日与小皎的亲近感一下子就淡了不少。稀释剂便是她说出的真名。
每次出远门,知筠最担忧的,始终是她的宝贝玫瑰。知筠一趟一趟地,连花带盆将玫瑰捧去花店,托她们照顾。她常去家楼下的花店,每当有新玫瑰品种的引进,她们都特地为她留着。
有时,阳台玫瑰多得无处放时,知筠就连盆带花,一起送给旧友做礼物。如果她们不了解她宝贝她玫瑰的程度的话,一定会说她敷衍,然而每次收到,都会受宠若惊似的说|“谢谢谢谢”。这种重复的叠加,真诚之外,不免让人觉察到几分不耐。
除草、松土、浇水、施肥、修剪……都是她亲力亲为,若有一种职业叫玫瑰专家,行业翘楚非知筠莫属。
送出后,她仍不放心地嘱咐这里叮嘱那里,她们总打趣,她一周所说的话也不及这样多。
知筠把花当孩子看,如此比喻,是不为过的。
一切打理好后,知筠放心地踏上旅途。
即便在交通如此发达的今天,知筠依旧爱乘火车。她的灵魂仿佛未经现代社会的浸淫,沉迷从前车马慢的生活。所以,她宁愿在路上多花费一两倍的时间,也舍不得略过途中风景——并不仅仅指窗外的,亦是窗内的。
每一位旅客都是一帧情节中的主人公,他们所发出的声音、味道、响动,源源不断地为这出世事大戏增添着细节。
她脑中总有很多灵感,它们像窗外飞过的燕子,稍纵即逝,所以一旦在脑海中浮现,她便会抓起笔,在笔记本上记下。在火车上,灵感似乎回到了家乡,毫无顾虑地、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捕捉灵感的过程就跟打地鼠似的。
灵感是零碎的,东一块西一块的,亟待她平稳落地,拼图一般,将它们拼凑起来。
知筠蓦地特别想见到原舟,她有种既出奇又惊人的预感,这些成千上万的灵感,都是为见他而做铺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