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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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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云色厚黑,无风。
大雪簌簌的下着,已是整整三日。榆林大片如同绣在暗色绸缎的花纹,因为被雪压着,枝桠低垂宛如垂暮老人。厚雪不时压断枯枝败木,清脆的咔嚓声,伴着扬扬而落的碎雪,最后悄无声息覆在地上,茫茫皑雪,融成一片。
一株数人方能合抱起的古树下,站着数人,玄衣,都戴斗笠,暴雪之中恍若独钓寒江雪的蓑翁,身姿岿然不动,气息进出之间,和缓绵长,当是高手。
为首的老者左手轻轻一动,身侧之人即刻上前,低声道:“子时未到。”
老者极轻微的一笑,目光中却倏然露出锋锐之色,唇角一丝冷酷笑意:“再过一盏茶时分,若无人归来,便不用再等。”
手下皆低低的应了一声“是”,浅浅一层新雪被震下,细细如粉尘,在素冷空气中飞扬。
又过一盏茶时分,老者双手微微一抬,难掩面上失望之色,黑靴抬起,在雪中踏出极淡的一枚脚印,缓道:“此次又无风杀,罢了,回去吧。”
然身形未动,一道人影翩然在老者一侧落下,语带淡笑:“尊者且慢,再候片刻不迟。”
淡光尊者大惊之下身形后移,竖掌防于门户。眸中金光微闪,直到看清来人,老者古潭也似的双眼滑过诧异,行礼道:“公子。”
公子信不避不让,闲然受了众人之礼,似是怕冷,又拥紧了身上白色狐裘,狭长秀明的双目略带兴味的一挑,修眉几要入鬓,轻声道:“似是有了动静。”
果然如是。
脚步声略带沉重,从西北处而来。在场皆是高手,耳力极强,那脚步声踉跄杂乱之中,还似有着野兽的追逐,一路行来,迫切间可辨出前后追赶之意。
淡光尊者双眼微微一眯:“西北?”
“西北。授命所杀者,杨管老。”
“杨管老……陇西杨家?外家硬功十分了得,杨家善训犬獒,据说所训之野兽凶戾异常,不下武林间高手。”公子信沉吟片刻,皎俊容颜间沉淡如水,“遣派的谁去?”
自有人禀报:“十四。女子。”
四杀之中,惟有编号,只分男女,余者皆不可知。
公子信眸中波澜微漾,一身白裘如雪中素莲,修长曳立,左手微微一摆:“去看看。”
一团黑影由远及近,速度极快。然距身后不足半尺,始终一头黑色野兽穷追不舍。黑影已是负伤,一路狂奔而来,滴滴鲜血如同点点血莲绽开,在身后蜿蜒而出一道血路,诡异惊心非常。
獒犬兴奋异常,似是知道被追者已快力竭不支,反倒放慢了脚步,生着倒钩的黑紫长舌在雪地鲜血中浅浅一舔,氤起轻柔白雾。
黑衣人眼见榆林将到,虽知子时已过,却也不免多了几分生存的企望,勉励将仅剩的真气提在胸口,力奔而来。
榆林荫盖在白雪上投出浅浅一道阴影,好似生与死的分界之线。
本凭着一跃之力,黑影已可进入榆林之中。然而只差数丈的时候,身影猛然回身,合身迎向那头如熊般的黑色畜物。指间握着那把淡如光影的薄利匕首,刺向獒犬腹部。
獒犬肉掌锐爪劈开,身躯灵活一避,堪堪避开那道兵刃弧线。
黑影腰一折,收回力道,随之探向黑獒喉间。腿上鲜血因为激斗中体温上升,原本被冻的几处伤口又再度化开,鲜血如溪水小渠一道,划开大丽花般妖冶弧度。
筋脉在腿处一阻,胸口的真气迅速的溃决,黑衣人心下一凛,心知片刻之内,恐怕无法放倒这般猛兽,一咬牙,转身又向榆林奔去。
许是力斗之后,力气有所不及,身形稍缓的一刻,獒犬猛扑至黑衣人之后背,狞口一张,狠狠咬伤。
黑衣人面上痛苦之色一闪而过,随即轻哼一声,手中匕首一紧,强忍背后皮肉被撕裂的痛楚,嘶啦一声,衣帛连着后背一块肉,被撕裂在獒犬口中。
等的便是这一刻。
畜生的口嘴闭紧,獠牙不见,几是少了一件利器,而咬中敌人,又未免大意。
黑影手中寒光一现,如月影般无处不在。
鲜血疾喷,獒首落地。
距榆林一丈之遥,远远又传来人马喧嚣之声。
黑衣人无力再奔,脚步迟缓,一步一挪。一丈的距离,仿佛千里。
淡光尊者目露欣赏,手轻摆,一旁已经有人欲奔出扶住那黑衣人。
公子信嘴角噙着淡笑,却一阻那人:“尚未至榆林。”
人人屏息等待黑衣人的数步,一时间又是寂静无声,唯有远处马蹄声响,掀翻碎雪无数。
黑衣人背后温热,早已为鲜血浸透,此刻疼痛已然不觉,只余下麻木如同蚁噬,一点点侵吞自己的意志。
最后一步,跨入榆林之中,黑衣人勉力提起一口气息,正欲如约定般发出夜枭之声,却终于眼前一黑,腿上无力,便要倒下。
意识被黑暗吞灭之前,一双如雪夜点星般漆黑双眸在眼前一闪而过,尊者苍哑之声传来:“十四,此刻,隶属风杀。”
公子信并指如风,急速点上黑衣人背上大穴,眼见血流渐缓,伸手将怀中纤细的身子交给旁人负起,悠然道:“这两年,总算出了一个风杀。”
淡光尊者亦微微一笑,手一挥,一旁数人如疾风掠起,迎向前来追击之人。
余下之人训练有素,悄无声息的牵来马匹,请公子信先行上马。
公子信不理榆林外厮杀之声,目光掠在黑衣人的背后。
那人穿得单薄,衣帛已裂,血肉模糊,獒犬一口撕裂之处,伤口深可见骨,份外可怖。上马之前,公子信左手一扬,身上狐裘飘然落在黑衣人身上,他再不看一眼,一夹□□之骏马,昂然而去。
栎阳。
草深堂。
室外狂风怒吼,又似大地狂啸。
户牖紧闭,又生着数盆炭火,屋内数人皆着薄衣,其中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手中持黑色草药,又伸手示意:“麻沸散。”
药童忙俯身去药箱寻找,然而床上躺着的女子声音微弱,却又带着不容缓转的倔强:“先生,我不用麻沸散。”
老先生有些为难,踌躇半晌,方道:“十四姑娘,去腐生肌的药颇为疼痛……”
她似是无力再说,却只是摇头,意态坚决。
户门被推开,北风呼啸着袭进屋内,如游龙般在屋内盘旋一圈,最后渐渐消失。
来人解下大氅,随手递给旁人,疾步走到床榻边,微眯起眼睛,望下望去。
被褥之间,少女后背朝上,不着丝缕,后背除那一处巨大伤口,皆白皙如玉。惟有如棕榈叶般被撕咬的一处,因为刚刚清理过,倒不再血肉模糊,只是肌理交错,周围一圈大穴上有银针数枚,烛光下泛着粼粼光晕。
淡紫锦被盖在少女纤细腰间,公子信目光从她盈不一握的腰肢间挪开,又伸手向药童,淡然道:“麻沸散。”
小童将麻布递给公子信,垂首退开一步。
修长指尖持了那蘸着麻沸散的麻布,公子信微微俯下身,强将她的头扭过来,不顾她的挣扎,将麻布摁在她口鼻之间。
十四摇了摇头,已被挽起的乌发便有些散开,几丝落在伤口之中。
公子信的指尖犹然带着冰雪凌然的低温,十四只觉得彻骨冰凉。口鼻中草药气味渐重,她困倦渐浓,低低呢喃了一句什么,终于垂首睡去。
公子信黑眸中清澜微晃,旋即起身,轻柔将那几屡青丝拨开,才缓声道:“先生,可以了。”
老人点头,将草药在灯上烤热,又吩咐几个侍女:“将姑娘四肢摁紧。她虽晕去,但人在昏厥之中犹会有动作反应,甚至会愈加剧烈,你们小心。”
当下有侍女爬上卧榻,按住十四的手脚。
滚烫黝黑的药泥覆在巨大创口之上,然而并不如老先生预料的那般——十四的四肢只是微颤,秀眉微踅,清晰可见背脊之上起了密密细细的汗珠。
想是极大的苦痛,可她似是隐忍已惯,并不剧烈挣扎。
公子信眸中滑过复杂神色,环顾屋内,轻声吩咐:“十四是新晋风杀,好好照看于她。”
“公子,十四姑娘背后必然留下伤疤。”老先生语气略有些为难,“您看……”
“老规矩办。”他轻道一声,并不停步,推门而出。
屋外雪花狂卷而过,如同秋风疾扫,将肃杀之意遍布全园。
鼻间已没有屋内的药香之味,公子信任侍从将大氅披上肩头,负手穿过游廊,悠然似南山垂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