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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八,夜风 ...

  •   这本绿牡丹比往年花期早了一个多月,众人皆觉得是奇事。所以第二日一早,崔娘子便上报给了尚功局,尚功局又报给了司苑局,司苑局不久便派人将它取走了。
      待得三儿再来的时候,我将写好的字交给他,顺带也将这事告诉了他。他以手搔头,表示已经听说了,便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瓷瓶,乐呵呵递给我。
      我奇怪问他:“我并不缺头油,可是别人托你买的,你记差了?”他笑道:“这是许给沈娘子的酒。宫中有酒禁,我怕给娘子惹祸,所以用的头油瓶子。装不得多少,沈娘子尝个新鲜便了,可千万不要让人撞见。”
      我诧异于他的诚信,还未及谢他,他便滔滔不绝的开始讲述这花开得是多么奇怪,来证明他的失算只是偶然。其后又扯到了偷酒的不易,以及去秋他协助何内侍酿酒时的辛劳和快乐。说着说着,他不知又想起了何事,一拍脑袋,唱了一声:“下次再来叨扰沈娘子。”便把字纸揣进怀中,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我哭笑不得,只得拿着那酒进了屋内,估摸那大小,也不过刚满两盅的模样。便随手放在一旁,想待清宁回来再告诉她。
      随后进来的却是崔娘子和曹娘子,一脸的凝重,进门便问人可齐全。众人回答她清宁缺席,崔娘子便问她去了何处。
      “大约是登东去了。”一个内人忽然口无遮拦的大声回答。众人都笑了起来,但见二人面上并无笑意,那笑声便突兀的低了下去。我的心突然跳了两下,因为这份不寻常的静默。
      片刻后清宁走到门口,见到这个阵仗,满脸茫然的探着头往里看,我悄悄向她招手,让她进屋。曹娘子瞪了她一眼,这才开口:“方才司礼监来人传旨,说万岁明日要召见新晋内人。”
      屋内半晌无人说话,大家只是互相看着,似乎并没有明白过来她在讲些什么。
      “万岁明日的召见,关系极大。你们在御前万万不可失仪。”崔娘子满脸紧张的神色,从衣裳妆饰一直嘱咐到礼仪应答。只是我想大约没有人能够听得进去,因为众人面上都是忍耐神情,攒着一肚子话,只等着她们走后开口。
      但崔娘子显然是很担心我们在至尊面前的表现,因我从未记得她不绝口说过这么多话,相当是将我们的一个月来的课程又精简讲授了一番。在她演说的同时,曹娘子则一直恶狠狠地看着我们,似乎是觉得崔娘子的言语并不够力度,定要由她这眼神来增强一般。以至于到了最后,我也不得不低下了头,免得跟她的眼神接触,徒惹得心中不宁。
      这番说教大约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总算结束。但是她们走了以后却并没有人说话,似乎是因为隐忍得太久,反而忘了最初想说什么了。
      清宁拉住我的手,轻轻叫了一声:“莹中。”我才发觉,自己的手心里已经都是汗水。
      一整个下午,年轻的内人们都在忙忙碌碌的为明日做准备。她们不停的更换着头面和耳坠子,互相询问:“这件好看么?还是这件?”被委托鉴赏的人便悉心指点:“这碎虫草的头面,看着俏皮倒是俏皮,就是怕挂住了头发,有些蝎蝎蜇蜇,显得鬓角不揭实,不如索性不戴了吧。还是实心枝梗的庄重。”“这坠子终究不比环子端正,换了的好。”一个内人方为她颔下正生了一颗风刺而忧心忡忡,另一人又开始抱怨她要穿的那条裙子绽脱了线。这般吵吵嚷囔直到晚间,一个内人又从室外气喘吁吁跑了进来,转手把门关上,压低声音说:“我听见曹娘子和崔娘子说的话了。”
      众人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围了上去,催问她到底听见了什么。她只说她在如厕归来的途中,路过二人的住处,听见了曹娘子问崔娘子,为什么皇上会有功夫见我们。众人异口同声问道:“那崔娘子怎么说?”
      “崔娘子说,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听说英宗皇帝也有过召见的例子。曹娘子又问:可会是因为去年冬天荆王上的奏疏?崔娘子说应当不会,便是再早了御马监的郭少监,还有那个姓韩的给事中也都提过此事,最后不都驳回了?”
      众人听到此处,忙又问:“可知道上的什么奏疏?”
      那听壁角的内人话头被打断,十分不满:“我正待说呢!你们只管打岔,我一时记差了怎么办?——曹娘子又说:这怎好与他们的相比?那时候先帝大祥还未过。皇上虽是仁孝,天下至多却也只有守三年的道理。虽是去冬又驳了荆王殿下的,可何必巴巴又从江南挑了这么一批良家子?又在宫中白搁了这许久,也不说放到六局里面去公干的事情。”
      众人终是忍不住问:“她的意思是说圣上要选淑女?”
      那内人赌气说:“你们就是不肯听我好好把话说完,后面还有呢——崔娘子说现放着中宫娘娘在,最不爱听的便是这些话,荆王殿下算起来也是皇上的叔叔了,她在背后倒还说了好几回嫌人家多事。皇上那时不也安抚她许久,这才缓了下来,到如今怎又会提起此事?皇上对待娘娘的一片心思,阖宫上下,又有谁人不知?曹娘子这时候便拿鼻子一哼,说:皇上自在青宫时跟娘娘成婚,扳指头算也有三年多了。坤宁宫身上并无半点喜讯,皇上便不着急,周老娘娘和王老娘娘能不急么?朝廷宗室能不急么?我只听说清宁宫那边••••••”
      她模仿崔娘子时微蹙着眉尖,学曹娘子时又马着一张面孔,当真是惟妙惟肖。只是提着一口气叙说到这里却顿住了,众人恐又惹她不趁意,这次倒是等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试探:“清宁宫怎么了?”
      她回答:“说到这里我便听不清楚了,在那窗户底下又等了半日,蹲的腿麻,再听见时她们却说起尚功局里头的事情来了,我就回来了。”
      又有个内人问道:“说了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摊手,很洒然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此人忽而又问:“你可听清楚了,曹娘子说的是清宁宫还是清宁?”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拍手说:“是了是了,怪道今天曹娘子只管盯着清宁一径的看,想是咱们清宁的美名已经早传到乾清宫的耳朵里去了,点着名明日要看呢。”
      众人不过是玩笑之辞,清宁却突然红了面孔,霍的立起身来,也不说话,便径自走了出去。
      她一向随和,这举动便有点莫名其妙。内人们面面相觑,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我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她。”
      清宁背对着我站在宫院的一角,我走去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我有好东西要分给她,于是便把那酒取了出来。她十分欢喜,揭开盖子闻了一下,问道:“怎么有股桂花的味道?”
      我接过来闻,那桂花味果然十分浓重,将酒味都盖住了,便告诉她原委,然后说:“大约是三儿没把瓶子洗干净就拿来装酒了。”
      她摇头说:“其实这盛过了头油的瓶子,便是洗得极干净,那花香味道也会留很久。”
      这是三月十一,春意十分盎然。一爿渐渐圆满的上弦月,排云而出,月色溶溶落落,如同潺涓春水,恬然而清活,照得这堂皇宫室也有了一丝温婉的情味。邻院的一枝桃花,越墙攀到这边来,在夜风中袅袅的摇动,偶有落花坠下,一点两点,洒在我们的衣裙上。
      清宁轻轻喊我的名字,问我:“莹中,你情愿到哪里去?”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照实回答她:“我想侍奉乾清宫。你呢?”
      她把头埋在两臂间,从臂弯底下偷偷的看我:“除了乾清和清宁,别处都好。你相信她们刚才说的那些话么?”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我不是为了那个缘故。”
      她没有说话,只是就着那瓶口又抿了一小口酒,我不知她是否明白了我的意思。
      这只瓶子确实不是装酒用的,我们一人只喝了两口,便不剩什么了。那酒入口似乎有一点酸甜味,并没有三儿形容得那般美妙,但或许也是因为没有品到好处的缘故。
      清宁将那头油瓶子放在裙子上,定定向前看了半晌,突然指着前面的墙角,惊奇问道:“那是什么?”
      我顺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点白色的物事正姗姗的顺着墙角朝上移动,仔细一瞧,原来却是桃花的花瓣。清宁伸出手指把最下面的一枚花瓣拨拉到了地上,片刻后那花瓣却又自己移动了起来,依旧缘着那墙角,缓缓的爬上去。
      “是蚂蚁在搬花呢。”她似发现了极新鲜的东西,惊喜地告诉我。
      我们牵着手蹲在地上,看蚂蚁们把那花片奋力的举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墙上拖。它们排成了几路,三个五个的,也有一直爬到顶看不见了的,也有到了中间便跌落下来的,被那温暖的晚风吹送到很远的地方。粉红色的花瓣,被月光融成了淡白。
      “它们为什么要搬花?”清宁问。
      “大约是要搬回家里去吧。”
      “它们的家在哪里?”
      “就在墙的那一边。”
      她皱着眉头问:“树就长在那边,那边的花不是更多么,为什么还要费尽辛苦从这里搬?”
      我被这个问题难倒了,无法解答。这些卑微的小小东西舍近逐远,颠簸劳碌,所为到底何来,我不能解释。
      我们饶有兴致地观看了很久,直到月亮升入远处的天边。她率先站起来,然后拉我,说:“莹中,也许我们明日就要分开了。”
      我虽历经了离别,却依旧无法适应离别,听她这话,心中惶然,大不受用。仓皇了半日,安慰自己,也算是安慰她:“不要紧的,我们就算没有分派在一处,下了值总还是可以在一起的。”
      “也对。”她笑了起来,“我们回去罢,我去讨热水,替你洗洗头。”
      我们一起往回走,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说:“其实我也不是为着那个缘故的。”
      她先我入室,我独自留在这有清风的夜中,思量她的话,有一种乍得知己般欣喜与恍惚相交织的奇异情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八,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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