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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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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续意小时候看过这么一则故事。
故事起源平淡,讲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人类还处于君主专制的时代,那时候人民繁荣昌盛,国王统治整个大陆。世上仅存的威胁只有一条恶龙而已,且化解的办法也有,于每年上供一位公主。
那时的公主并无现在的尊贵地位,她们存在的唯一作用,便是联姻。
想象一下,在人民的欢呼雀跃中,如花似玉的公主背负着全国人民的期待,从一个牢笼跳进了另一个监狱。
公主怀揣着全国的期望嫁给了恶龙,换取了王国百年的和平。即便后来她死去了,人们对她也总是报以尊崇和倾慕。
陆续意脑海里陡然冒出这则故事,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这故事是他母亲小时候总给他讲的,那位自出生来就一直被家族娇养的花一般的、受尽荣宠的女孩,最终还是被家族换取了利益,家族蒸蒸日上,她的爱情也被埋葬了。
二是这故事他和他的孩子们讲过。
陆续意年轻时不懂事,做事没有分寸,惹了些风流债,娱乐报纸上总印着他的照片,无良媒体煞有其事得编造他的爱情经历,一会影后一会新晋小花,酒店吃个饭也能上最中心的八卦板块。
陆续意不信神,但偶尔也觉得这是命,命中注定他的感情是一团乱粥。直到后来,他因为机缘巧合养了四个孩子,那些不堪入目的流言与猜测才有了短暂的消停。
闭上眼睛,在剧痛撕裂他的胸口、白茫茫的大雪涌入他的怀中、无尽的回忆走马观花似的重新回放时,陆续意才终于大梦初醒般回过了神。
他约摸是要死了。
死在哪,死于什么,死后会发生什么,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他要死了,死在这个冬日,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身边无人送终,死后不知归去。
他将死在二十八岁,死在人生最辉煌,最巅峰的时刻,他名下的产业会动荡,墓前的白花有谁来赠,他甚至还未分配好他的遗产,那些庞大的财产……他有四个孩子,以后又有谁来代他爱他们呢?
但这些问题,他终究无法像从前一样一跃而起,如精力旺盛的雄狮,再度占据主动权。
于是他扭转着僵硬了的眼珠,试图最后望一眼人间,这个他来时飘满大雪,死后亦万里冰封的世界。
茫茫一片白,他翕动了下冻紫了的下唇,他有最周密的计划,这些计划里唯独缺少一个意外——死亡。
自此他自肺腑吐出一口热气,大势已过的颓废笼罩着他的身躯。
过往云烟一幕幕从他眼前缥缈着离去,他最终还是不甘得阖上了眼。
眼角只堪堪流下一滴泪。
——
京都首富陆续意,死于一场山体滑坡引发的系列车祸。
这事儿A市人都知道,即使从那之后已经过了许多年,可死的毕竟是个首富,哪怕是个名声不好的首富呢,也比平常老百姓更惹人关注。
何况陆续意死得又早,若说首富们哪个不是活到了古稀之年,珍贵的补品一盒盒耗,吊着命也能吊到百八十岁,何以像他这样,还没活到而立壮年,就一场车祸走了呢。
有人唏嘘有人闲谈,没过会聊天的话题就又扯到别的地方去了。
百八十年没出过事的山道出了问题,还是山体滑坡,多严峻的事儿,于群众而言陆续意活与死并无什么区别,死讯传来更令他们讶异的是临市那条道上果然出现了山体滑坡。
早年修路时就有工程师断言那边会出事,果不其然,几年内附近的车祸日益增多,在陆续意出事后,那崎岖的山道才终于有了改善。
首富用切身经历为人民群众敲了个响钟,可喜可贺,姓陆的总算做了件好事。
人们这样说道,大部分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茶余饭后这么聊一聊八卦,老百姓最爱听豪门纠纷,更别谈陆续意这样的首富早年就被各路媒体挖了个精光。从小学到青年时期,从不得宠的小儿子到事业有成的继承人,一桩桩都是谈资。
又有小道消息从报纸角落流出,讲陆首富从前坚持救济福利院,救助偏远山区的孩子上学,给贫困山区捐了一车又一车物资。死后的葬礼上,也有他曾经资助的学生来为他送花。
人心便开始动摇,别误会,人们通常都信奉人死为大,更何况死的还是首富,一个污名满贯的资本家,死了当然是好的,可在这基础上,他又陡然变成了一个慈善家,且从未宣扬过自己做的那些事儿,于是名声变了也不足为奇。
死后搏了的好名声,其实也是最不值钱的,但陆续意平生并不在乎这些,死后自然也没机会听到这些。回顾此生,陆续意并没有什么太在意的东西,他活得比较随意,随意到终生未婚却领养了几个孩子。
于是他死前的最后一点牵挂也给了他们。
过往云烟,暂且不提这些。
刚刚从植物人状态醒来的陆续意呆愣着看向窗外,那片茂盛翠绿的竹林刺激着他长久紧闭的眼睛,他尝试转动自己的眼珠,眨了眨,两行泪就顺着脸颊两侧落了下来。
——生理习惯。
陆续意勉强给自己找了个解释,他的思维还停留在那场车祸事故里,后脑勺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并没有彻底消散,车祸后遗留的恐惧仍占据着他大部分神经。
他拼尽全力试图翻身,长久躺卧病在床的身体羸弱不堪,陆续意坚持了许久,才使自己的位置往床沿处移动了几寸,但还未等他进行下一步行动,病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陆续意觉得自己此刻确实应该思考一些问题,比如这里是哪,是谁救了自己,自己昏过去多久了,在他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陆氏集团怎么样了,那几个自己收养来的小孩没他在身边压根不肯睡觉,这些天还睡得习惯吗?
……
诸如此类,人的大脑在一瞬间可以思考许多问题,但陆续意此刻依旧是侥幸占据了上风。
他没死。
这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了。
改明去寺庙里拜拜,让封秘书给自己求几道平安福,以后出门做好防范措施,这一切就这么定下了。
陆续意这样想着,眼睛弯弯,笑眯眯侧过脸,正对上一张女人因惊恐而扭曲的脸。
陆续意:“?”
女人推开病房的手微微颤抖,她穿着一身纯白医护服,不难推测出她的职业。
陆续意的目光很快被她的身后的男人吸引,不同于女人惊恐的神情,那几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虽然同样面露讶异,但很快便消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
陆续意的笑容很快散了下去,他的目光在这群人身后转了转,确定那个一向懂事明理的秘书没有出现在病房外,手指不由收紧了床单,捏出一道皱痕。
他罕见得产生了不安。
医生们彼此间低声交流一下,再次抬头时,变成了和蔼可亲的医者形象。
其中有几位医生走到他的床边,记录下各种插在他身上的仪器上的数据,彼此点了点头,轻声交流:“真是奇迹。”
“陆先生能重新恢复意志,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己的意志。”
领头的医生似乎很是激动,陆续意感到自己的手被人骤然握紧,下意识便想要挣脱,却因右臂拉扯产生的剧痛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是车祸的后遗症么?他感到一丝怪异,他记得在那场雪夜车祸中,自己伤得最重的明明是双腿,他记得自己的双腿被整个压在了巨石下,那样刻骨铭心的痛苦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了。
此时,他活动了下双腿,却并未感受到多少痛楚,反之,他臂膀间的伤从何而来呢?
“请问……”
陆续意下意识开口,但长年卧居病床,一动不动的植物人开口,总归是费劲的,他感到自己声音带着股难以形容的嘶哑,难听又刺耳,于是便又顿住了。
“我现在在哪?”
“A市第一人民医院。”男人眼中透露的怜悯让陆续意产生了一瞬哽咽,事实上他心里也确实和塞了黄连一样苦,一种不详的预感几乎笼罩住他刚刚雀跃起来的心。
似乎察觉到什么,陆续意抬起头,重新望向窗外,用那双干净透彻的眼睛,直直注视着窗外生机勃勃的竹林。
在这瞬间,什么都有了解释。他迟钝的记忆在这瞬间涌潮般回来了,记忆里,他有轻微的近视。
静默片刻后,陆续意低声道:“我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了。”
医生很快从他床前柜里翻出一个上了年纪有些泛黄的信封,从里倒出几张照片,是一个全家福,很温馨的一个小家,一家三口在图片上笑得格外灿烂,陆续意余光瞥了一眼,心中的不安却益发严重。
“陆今意,”医生从照片的背面找出了名字,饱含怜悯得对这个昏迷了近十年的男人下了判决,“车祸前,你是叫这个名字的。”